都說是先有城,之後才有塔。而今看來,仿佛這城真正是因塔而生,無論走到哪裏,黝黑無言的降魔塔總是高高籠罩在頭頂,一抬眼就能望見。 敖欽嗤之以鼻,半側過身來,彎起食指刮他的臉:“別胡說,好好的塔怎麽會倒?” 迷糊的小道士認認真真對上敖欽的眼:“塔倒了會怎樣?” 會怎樣?還能天崩地裂不成? 敖欽避開他的視線一心一意去找茶壺,避重就輕地把話題撥開:“沒事就好好睡覺,別胡思亂想。” 小道士便不做聲了,追著窗外玉色的蝴蝶看了一陣,乖乖喝著敖欽遞來的茶,過了很久才又開口:“我之前是不是來過這裏?” 他說的不是上一次,是更久遠的時候,百年之前。 敖欽緊了緊他的腰,緩緩點頭:“嗯,來過。” “和你?” 窗外起了風,紛紛揚揚的梨花從枝頭飄落,皎皎仿佛一場大雪,模糊了人的雙眼。 “不是,是和‘他’。” “你知道?” “我知道。”因為,我就在你們身後啊。 那時的道者也如今天這麽突然。自來無欲無求的小道士不知為何起了興,拋開書簡,拉著東垣的衣袖不由分說就下了凡。那麽不管不顧的作為,倒有幾分像是敖欽的作風。 他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看著道者將雲頭落在東山腳下的小城之外,同一座城,既是謊言中東垣的家鄉,也是敖欽與道者的初見之地。那天的道者很興奮,不僅拋棄了始終堅持的戒律始終牢牢牽著東垣的手腕,一路之上還破例說了很多。 他說,他當年到得此城時正是現下的時節,春末夏初,連綿細雨。 他說,他清晰記得當年的街巷,收拾卦攤後總愛在各處小巷穿梭,見得不少罕有美景。 他說,他一直想回來看看,想了很久,幾成思念。 說罷便把眼別到別處,不好意思地紅了臉:“你別笑話我。”有些羞澀,又有些惶恐與謙卑。 木訥的男人體貼地為他攏起被風吹亂的鬢發:“好,我陪你。”一絲一毫謹遵神君諭旨,嗓音醇厚,聲調低柔,百煉鋼亦能化為繞指柔。 不遠處的敖欽清楚看見道者晚霞般嫣紅的臉頰,雙目璀璨,恍然含珠。長街之上,竟是愣怔當場。 那天的道者特意換了裝扮,脫了灰色的道袍穿一身淡綠長衫,麵如冠玉唇色淡粉,挺拔如山間的竹,溫潤似石中的玉。他帶著東垣輕車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在街邊的小酒樓上點幾碟素食點心並一壺陳年的女兒紅,淺嚐小酌之際,看得腳下滾滾紅塵芸芸眾生。 那時樓中請了不知名的戲班助興,依依呀呀唱一段纏綿悱惻愁腸百轉,角落裏的神君聽得出神,想要再將唱詞好好琢磨,戲台上那對惆悵璧人早已退場,換得一個伶牙俐齒的紅衣女童伴著牙板無憂無慮地唱: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 淒切盡失,哀婉全無。 黛瓦白牆間,臥在牆頭開得張揚的紅杏;深巷盡頭,幾杆翠竹後的一處泉眼;唯有登上誰家房頂才能望見的七彩流雲……小道士一一牽著東垣走過,每一處都是景色如畫,每一處皆是無人知曉。叫跟在身後的東山神君也不禁臉紅,這般憑空享了本地千年萬年的香火,卻是連本地的風景都未曾好好看過。 青石窄巷盡出一分為而,一條往右一條向左。小道士拉著東垣毫無猶豫地往右拐:“那裏有好去處。” 視線盡處就是這茶莊,小小的、安靜的、寂然無聞,後院裏栽滿潔白的梨花。 “那天你們坐在這兒,我就坐在那兒。”敖欽用手往角落裏那張空桌子指了指,“剛好能看見你,你卻看不到我。” 其實隻要你扭過頭,你就能看見的,但是那時的你呀,看著窗外,看著梨花,看著東垣,哪裏還顧得上回頭? 至今依舊記得那時院中那對雙飛的蝶,玉色的,混在落花裏上下翻飛恍如舞蹈,一錯眼就能看錯。小道士和東垣說了什麽他聽不清,隻看到他們淡淡透紅的臉和曖昧對視的雙眼。他緊緊盯著他們落在地上的影子,明明隔一張方桌,卻靠得那麽緊,這般親密無間仿佛誰再往前探一探,兩道影子就能連成一體,叫人怎麽看怎麽不舒服。 第十六章 下 “他……東垣他,待你很好。”他皺著眉頭苦苦斟酌詞句。 小道士枕著他的肩,闔了眼聽,嘴角如勾:“怎麽個好法?” 怎麽個好法?很好很好的好。細致周到體貼入微。在風裏挽你的鬢發,在雨裏攬你的肩頭,長街上不著痕跡護在你左右,危難處一聲不吭擋在你身前。他不刁難你,不責罵你,不強迫你,總是坐在那兒靜靜側著耳聽,哪怕你說得再荒謬再離奇再可笑,亦當做金玉良言天帝的諭旨,用那般憨厚良善的笑容包容著謙讓著甚至是讚成著,雙目含珠,如同春水。 反觀於我,憨厚、良善、溫柔,自來與我無緣。總是伸過手來強自箍住你的手腕,不容拒絕不容退讓不容半點掙紮。我要你看著我,我要你聽我說,我要你對我笑。於是刁難你,叱責你,強迫你,不知不覺就傷了你。看你泛紅的手腕慘敗的臉色又懊悔,扭過臉去硬邦邦扔一句:“你瞎了?你聾了?你啞巴了?”重重哼一聲,昂著頭拂袖而去。真真叫混蛋。 “嗬嗬……”小道士聽得發笑,倚著敖欽直起身來,兩人麵對麵四目相對,“看來,他果然比你好。” 敖欽撇撇嘴:“是啊,他比我好。” 否則,事到如今,你怎會隻心心念念著一個他?原來連輪回都不能泯滅你對他的思念。 “你呀……”敖欽捧著道者的臉無奈地笑,收攏雙臂把他整個圈進自己的懷抱,“你知不知道你最不好的是什麽?就是太知足。一瓶傷藥,幾句好話就把你套住了,你就陷在裏頭出不來了。蠢道士。” 那時節,希夷曾來勸過。不履俗塵的上仙挺著腰杆站在他的玉階下,神色肅殺好似獨生女被拐走的老父:“你幹的好事!” 大有一副要鬧上淩霄殿的架勢。 敖欽懶洋洋掃他一眼:“謝了。本君做好事向來不願聲張。” 那邊的上仙氣得就要拔劍相向,卻被一旁的敖錦勸下了。 那時希夷說了什麽,他幾乎都沒聽。隻牢牢記得一句,過剛易折。白衣淩然的仙者隻有在提起無涯時才會顯露些許讚賞:“你道他得道靠的是什麽?不過執著二字。隻是執著既能成全他,亦能毀了他。當年他強窺天機一事就是明證。萬法自然,過剛強易折,過執著亦不是好事。尤其情字一途,更要不得強求。” 希夷之所以討厭,便是他總危言聳聽,卻偏偏每每又叫他說中。 “蠢道士,你這蠢道士。”敖欽攬著他的背喃喃地罵。 小道士撐著他的胸膛揚起頭來,看到男人無限落寞的臉。道者微笑著用手指撫他蹙起的眉心:“我做了什麽?” 你做了什麽?最可恨就是你什麽都不做。你雙目似明鏡,總以為看穿世情看透一切,蠢道士,你太天真。暴躁如我哪裏會學得來東垣的體貼,你那笑如春風的東垣又怎會如我這般粗暴待你,擁抱永遠似禁錮,親吻永遠沾著血? 小道士又笑著問:“那你做了什麽?” “我做了這個。”敖欽猛地扶住他的後腦將唇狠狠印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