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燕大當家心境越好,哪怕洛雲放徹底陰了臉也麵不改色湊過去賠笑。 久而久之,守在書房外的兩個隨從看兩人的眼神都不對了。 世間事不外如是,一見生厭,二見成仇,三見四見見多了,日久便生情。習慣兩字真真悚人心魄。 鍾越的傳書從來寫得簡短,洛雲放習慣性屈指扣著書桌,雙目微抬,遙遙看著那頭癱倒在榻上的山匪。燕大當家除了會油嘴滑舌,還耍得一手好刀法,萬軍陣前橫刀立馬撐得住場麵,中軍帳中運籌帷幄胸藏了溝壑。這人呐……若是個啞巴必可稱人間英豪。--------------------------------------------------------------------------------作家想說的話:下周出門度假一周,於是停更~好開心o(n_n)o~~ ☆、第十二章 元啟十一年,遠在南邊京城的桓徽帝心想這個年號注定要跟著自己在青史上留名千古了。以懦弱膽怯聞名了二十餘年的大梁軍好似一朝夢醒,如打了雞血一般橫掃屏州以北,鐵騎錚錚,兩年間一氣把靈州收複了大半,長槍直指之處,青州城郭依稀可見,再遠就是讓大梁皇室疼得心頭淌血的武王關。都城南遷後,曆代大梁天子真心也好做戲也罷,哪個不曾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哭得眼淚八叉鼻涕四溢——不得重回舊京故地,朕愧對列祖列宗! 痛哭流涕的帝王韭菜似地割了一茬又長一茬,沒膽回舊京就罷了,哭著哭著,把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武王關都哭沒了。太祖皇帝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氣得打皇陵裏蹦起來。 先帝的性情與桓徽帝迥然不同。先帝想學太祖皇帝,立誌要在青史上重重留下一筆,於是豪氣幹雲地滅了護國公,再然後的事,全天下都知道了……桓徽帝繼位後,一邊哭著收拾他那個短命父皇留下的爛攤子,一邊暗想,先帝他老人家也算得償所願了,今後不管到了哪個史官手裏,他那些混賬糊塗破爛事都值得大書特書。桓徽帝盤算著,有先帝珠玉在前,隻要自己別太作死,百年之後,他還是有臉去見列祖列宗的。於是渾渾噩噩醉生夢死了小半輩子,臨了忽然發現,收複西北故地這件蓋世奇功眼看“吧唧”一下就要掉到自己頭上。這下不要說百年之後能耀武揚威地見他那個短命又糊塗的父皇,太祖皇帝跟前,都能大大咧咧去請個安了。桓徽帝激動得有些緩不過勁來,上朝時咧著嘴吹出老大一個鼻涕泡。 大梁天子在那頭高興得語無倫次,靈州州府孤鶩城內,一封急信夾雜在諸多軍報密函中,靜靜擺在洛督軍的書房案頭。 洛雲放拿起看過,黝黑的眼眸一沉,屈指輕彈,薄如蟬翼的信紙迅疾似箭,急急向書房那頭的飛去。 鎏金嵌八寶鑲珠玉的美人榻上,聒噪的燕大當家午睡正酣,風聲過耳,他彷如不察,在信紙射向麵門之際,雙目猛然圓睜,伸指穩穩夾住:“洛雲放,不帶這麽嚇人的。哎喲,嘶……” 他剛從前線回來,身上還帶著傷。起身太急,牽動了腰間傷口,頓時顧不得說話。 兩年相處,洛雲放涵養越深,如今已能見怪不怪地直視他嘴邊因午睡而流出的口水和臉上亂七八糟的印痕。 燕嘯怪叫半天,見他不為所動,抹嘴嘿嘿笑兩聲,目光掃過,已將信函中的內容看過:“黃雀來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在這頭揪著西北十六部,背後就有人趁虛而入。 胖乎乎的屏州知州寫得一手飄逸的瘦金體,他捎信來說,隔壁薊州督軍倪文良倪大人憂心屏州軍兵力不足,自請帶兵增援,以穩後方。請纓折子尚在途中,薊州軍已然過了離河,不日即到落雁城。 南遷之後,大梁皇家聲勢大跌,若非幾家閥門世族一力支持,龍椅能否坐得安穩尚成問題,由是,朝廷示弱地方坐大,尤其幾個為世家把持的偏遠州郡,隱隱然早已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從之態。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眼看大梁朝廷安於南都無暇分心,諸位地方督軍屢屢互挑事端借此爭奪地盤,連金鑾殿上的桓徽帝都徒呼奈何。 薊州督軍倪文良便是其中之一。薊州緊鄰屏州,兩州相隔不過一道離河,地形地貌天差地別。薊州自古富饒,礦藏極豐,尤以鐵礦為最。薊州軍器因此天下聞名。倪文良祖上原先是護國公府舊部,屢受護國公庇護提拔。護國公府因罪受誅,牽連無數舊部,倪家不但未受波及,身為倪家長子的倪文良更是官運亨通,一路擢升至現在的薊州督軍,可見是個精明人。 洛雲放止不住冷笑:“用心險惡。” 兩年之間,西北十六部早從當日的猝不及防裏回過神來。在九戎蕭太後鼎力支持之下,年輕的赤帝親自出麵遊說各部頭領,西北十六部內亂頓緩,大有先攘外後安內,聯手應對之心。 蠻族鐵騎重振旗鼓,戰風頓顯狂悍,讓屏州軍頭疼不已。眼下正是戰況膠著之際,不容絲毫閃失,沙場上白骨堆山,一城一鎮都自狼煙血海裏來,燕嘯和洛雲放一個若無其事一個麵無表情,內裏卻都是咬著牙勉力支撐。寒冬將至,兩人正商議固守城池安穩過冬。若撤軍回屏州,兩年奮戰付諸東流。若放任不管,後方失陷,恐有虎狼夾擊之憂,無異於將整個屏州軍置於險地。 精明的倪大人不早不晚偏偏挑了這個時候來,燕嘯“嘖——”一聲嗤道:“倪家人愛搶功勞的毛病還是沒改。” 人情冷暖,世風向來涼薄。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倪文良哪裏是肯安安分分待在落雁城的人?到時候,熱心腸的倪大人又該上書“收複故土匹夫有責,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領精兵一支增援靈州”了。 靈州要守住,可屏州也不能丟。進退兩難呐。鍾越和燕斐猶在前方開疆拓土,趁著今冬第一場雪未下之前,若能把整個靈州拿下,待到明年開春,便能占幾分上風。樓三當家主理青雀城大小事務,恐怕難以抽身。洛雲放把賀鳴留在落雁城看家,田師爺守著嘯然寨,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到了倪文良的薊州馬刀跟前,弱得跟兔子沒區別。 洛雲放在腦中把所有能用的人一一過了一遍,視線掃過燕嘯墊著護板的腰:“明早我帶人回去。” 燕嘯搖頭:“我去。這邊的事,你比我熟。” 洛督軍治軍治人都有一套,屏州軍所到之處,成群結隊的大姑娘小媳婦候在城門口等著看秀美絕倫的冷麵少將軍。官軍入城 ,約法三章,令行禁止。不出一旬,政令通行,人和市興,魚龍混雜的孤鶩城內曆經數年荒蕪,經他一番治理,隱隱已有複蘇之象。這樣的手段,嘯聚山林的燕大當家使不出來。 “孤鶩城還是由你坐鎮為好。何況,倪家那邊我也有筆賬要找他算算。”他說話時嘴角含笑,渾不在意的輕飄口吻,“不用帶太多人,我有個主意,剛好對付他。” 洛雲放若有所思地再看他一眼,點頭道:“好。” 他便小心翼翼扶著腰, 慢吞吞再躺回去。良久卻不聞鼾聲,隻聽得模模糊糊的一句問話:“你不怕回去後我占了屏州,暗裏陰你一把?” 洛雲放正提筆批閱公文,筆尖頓了頓,複又從容下筆:“你不怕你一走,我占了靈州,翻臉不認人?” “嗬……”輕輕的笑聲響起,燕嘯閉著眼,耳畔是窗外“沙沙”的落葉聲與他筆尖擦過紙張的窸窣聲響,“你不會。” 話音低微,口氣篤定。☆、第十三章 燕嘯啟程之日恰逢靈州燈節。 靈州風俗,每年秋末最後一個月圓之夜城中大辦慶典,夜間全城男女老幼提燈遊城,堪稱一大盛事。這些年胡漢雜居,風俗亦有變更,遊城之時,街邊商家通宵達旦至次日清晨,街口高台之上更有美豔胡姬與各色藝人,或載歌載舞,或雜耍賣藝,熱鬧好比過年。更有年輕男女借機傳情,一盞花燈,一個香囊,人流如織裏回眸淺笑短短片刻對視,便是眉目傳情你儂我儂互許終身。 燕大當家眼饞了許久,天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話裏話外這個那個哎喲咿呀,雲妹妹,我們是不是也該入鄉隨俗與民同樂? 洛雲放連個眼風都不屑回給他。 燕大當家鍥而不舍,洛大督軍穩如泰山,唯有書房外侍立的小廝天天被吵得頭疼——一樣的話天天變著花樣翻來覆去說幾遍,你們煩不煩?煩不煩? 就這麽煩煩擾擾吵吵鬧鬧地過著,這慶典終究同燕嘯無緣。 清晨時分,城門前人馬寥落,燕大當家當先翻身上馬。不遠處恰好有人正興高采烈往樹上掛燈籠,為晚上的遊城做準備。他勒住韁繩,看了又看,扭頭笑嘻嘻地同洛雲放講:“纏了你幾天,想拉你跟我一起遊城,你都不點頭。現在我走了,就真沒人陪你了。” 洛雲放騎馬跟在他身邊,聞言斜著眼逗他:“那你明天再走?” 他便齜著牙,兩眼炯炯有神,盯著他木然的麵孔看過一遍又一遍,搖搖頭,口氣鄭重:“事有輕重緩急,大事為重,軍機不可延誤。”倪文良帶人過了離河,再晚就真的來不及了。 東牆頭淡金色的晨光照著他線條剛硬的側臉,男人一身玄色衣袍配金色肩甲,金冠束發身佩長刀,腰板筆挺地騎在馬上,說不出的英姿威武。他舉目遠眺,神情悠遠,熹微光影之下,下頜邊的疤痕已淡得幾乎看不大出來,襯著他幽邃的眉目,無端端透出幾分俊朗偉岸。 算他識相,尚知道輕重緩急。洛雲放心頭一鬆,難得柔和下了臉色,亦步亦趨跟著他往城外走。耳畔邊,燕嘯跟著再解釋一句:“去晚了,你的雲瀾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得恨死我。” 糯米團子鬧了幾次想來靈州看看,都被洛雲放毫不留情地駁了回去,至今還乖乖地窩在落雁城的學堂裏念書。倪文良若是入城,必然要先把他綁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