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煥看到,神父露出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神父的神色總是那麽溫柔,偶爾會有些無奈,但此時此刻,索特南神父的表情居然是純粹的、不帶一點雜質的悲傷。冥冥之中,小煥恍然意識到,他和索特南神父此生都不會再相見了。小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有這種可怕的想法。他隻知道自己似乎頓悟到了某種早已安排好的宿命。在這條童年已經走過無數遍的擁擠小路上,在眾多凶神惡煞的黑手黨的包圍中,小煥跌跌撞撞地走著,走著,突然就觸碰到了命運本身。他恍然意識到,他和索特南神父此生再也不會相見了。小煥知道,索特南神父一定也領悟到了冥冥之中上帝的安排,所以,神父才會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哪怕這位年輕的神父鄭重地呼喊耶和華的名字,哪怕他發誓要與小煥再相見,上帝還是殘酷地拒絕了他的祈求。這位虔誠的青年怎能不悲傷呢?於是,小煥最後看了神父一眼,將他的樣貌牢牢地記在了心裏。然後,黑手黨將他塞入了一輛車窗掛著簾布的轎車中,小煥再也看不到神父了。小煥一邊悲傷地啜泣,一邊把神父給他的船票也和媽媽的照片夾在了一起。拉曼達的照片象征著小煥的過去,而神父送給他的船票則象征著小煥的未來——那是一個小煥注定不能擁有的未來。霍正信默默地看著小煥萬分憂愁地收起了船票,他將小煥帶回了黑手黨名下的度假區。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別墅,而是先去了父親的房子。霍正信帶著小煥來到了頂樓的書房。他囑咐小煥乖乖地留在門口,然後獨自進屋了。小煥不知道霍正信要跟父親交涉些什麽,他的情緒太低落了,已經無暇去思考霍正信的打算。他抱著小書包,寂寞地坐在門口的地板上,隻有一條黑色的獵犬默默地陪伴他。小煥把臉埋在膝蓋裏,雙手抱著小腿。正哀愁不已的時候,忽然感覺腳背一沉。抬頭一看,原來是黑犬把它那隻足足有小孩手掌那麽大的爪子放在了小煥的腳背上。小煥帶著哭腔問:“你是在安慰我嗎?”黑犬並不叫喚,而是用深色的獸瞳靜靜地看著他。小煥委屈地說:“明明是你把我抓回來的……”黑犬還是不叫,於是,小煥把一腔委屈一股腦兒地說給了黑犬聽。正說到他多麽多麽離不開神父的時候,房門忽然打開了。霍正信走出門時,恰好聽到了小煥說話的聲音,便皺著眉頭說:“難道你在跟一條狗聊天嗎?”小煥突然覺得很丟臉,便拎著小書包可憐兮兮地站起身。霍正信隨手合上門,道:“走吧,父親已經同意讓你留在霍家了。”小煥回過頭,剛好看到即將閉合的門縫中閃過了一個佝僂的背影。小煥感到很驚訝。自從他來到霍家以後,他就隻見過霍老爺坐在輪椅中的模樣。哪怕是在養病期間,這位黑手黨領袖都儀態端正一絲不苟。但此時此刻,霍老爺卻流露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老態。霍正信讓小煥好好保存拉曼達的照片,還要他繼續隱瞞私生子的身份。所以,霍正信剛剛去跟霍老先生交涉,應該隻是簡單地告訴他:“我找到了小煥,以後我會一直把他留在身邊。”小煥心想,或許對霍老先生這個種族主義者來說,最疼愛的二兒子對黑皮膚的娼妓如此執著是一種不小的打擊。其實,小煥也並不很想讓霍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他不想再看到霍老先生那種失望而無言的眼神了。在得到了父親的應允之後,霍正信的心情似乎放鬆了許多。他將小煥帶回了自己的別墅,就好像小煥逃跑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一般。但小煥不能如此平靜。他不得不和索特南神父永遠分開,他們甚至都沒有時間來好好道別。如果不是霍正信的話,小煥明明就可以跟著神父一起離開了,他怎麽能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呢?小煥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氣氛,便問:“哥哥,你要跟我說的話究竟是什麽?”霍正信看了他一眼,道:“我說過了,不要叫我哥哥。”小煥失落極了。現在不隻爸爸討厭小煥,就連哥哥都討厭他了。小煥再也不能回瑪利亞娼館,精神支柱索特南神父永遠地從他的生活中離開,連他的朋友安妮也去了海外,小煥忽然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他的心裏空落落的,仿佛缺失了什麽。他又想到,霍正信也是個非常孤獨的男人,難道霍正信的心平時也是這樣空落落的嗎?於是,小煥默默地等待著霍正信將十幾年前的事情告訴他,而霍二少爺徑自在鋪著獸皮的軟椅上坐下,優雅地抿了一口紅茶,略作沉思,才緩緩地說:“我想你已經知道了,十六年前的那次意外,對我來說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回憶。所以,有關那起‘意外’的話題,我隻會跟你說一次。你能接受也好,不能接受也罷,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討論這件事了。”“好、好……”小煥突然感到很緊張。他在霍正信腳邊就地坐下,想要給自己尋找一些支撐。霍正信開始不緊不慢地講述:“小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患有自閉症,因為我不愛跟人們說話。其實我並不是自閉,我隻是單純的對其他人沒有任何興趣罷了。我的父母認為這是一種先天性格缺陷,所以對我產生了某種愧疚感,並加倍疼愛我,而這引起了我的哥哥的不滿。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在我要告訴你的這起‘意外’中,我哥哥的這種強烈到詭異的嫉妒心是最大的導火索。”小煥忽然想起了霍正令對他講的以法蓮的故事。其實,霍正令對弟弟的嫉恨也跟父母的偏愛一樣沒有任何理性可言,這是一種深埋在人性深處的軟弱。說到大哥時,霍正信那冷翡翠般的綠眼珠似乎升起了一股寒意。他用緩慢的語速說道:“我的哥哥總是打著為我治療自閉症的旗號,逼迫我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一開始,他用的都是些非常孩子氣的幼稚伎倆,那時,我還是個少年,而他已經二十來歲了,而且他已經被選定是未來的黑手黨繼承人。所以,我不得不順服他的各種無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