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玉所言,合情合理,廳裏廊外各姑娘少爺的丫鬟婆子聽見,又見林大爺眼角緋紅,不免心下有些同情。倒是方嬤嬤嘴角微勾,自家大爺好快的心思,這王夫人隻叫大爺買冰,這事兒交給下人去辦就是,哪個要大爺親自去買賣,也並不會辱沒大爺的身份,可大爺幾句話就將這王夫人的意思扭彎了,生生成了王夫人要大爺這個舉人去行商事,還要拖著大爺的友人下水,可不就是欺悔到林家來了麽。直把個王夫人氣的頭腦嗡嗡作響,薛寶釵見狀,委屈道:“林大哥哥,這事兒原是姨媽為了姐妹們的一片好意,你不願意就罷了,何苦說這般傷人的話?!”黛玉冷笑道:“寶姐姐這話說的,本就是親戚間幫忙的小事兒,二太太說了,隻我哥哥力有未逮做不來罷了,也恭敬向二太太說了因由,縱是因事關故交語氣急了些,也情有可原,焉有寶姑娘說的不敬傷人之罪?!”馥玉眨眨大眼睛,疑惑道:“方才不是說寶姐姐家有間大冰鋪子麽?怎的不向姐姐家買,多便(bian)宜啊?”無人應答他,臻玉垂目向弟弟遞了個讚許的眼神,馥玉見了,十分滿足,也不管其他,兀自取了顆紫紅的葡萄細細撕皮嚐嚐,唔,真酸。王夫人隻覺他們一唱一和,再也持不住慈和的神態,也管不了寶玉三春並一眾丫鬟婆子俱在,冷笑道:“叫你辦些小事就這般推三阻四,拉拉雜雜說這麽些,大家子?!哼,璉兒難道是小門小戶裏出來的?如今在府裏料理家務,可曾辱沒了他?還不是時常為老爺跑腿買辦!”三春聽著王夫人說的越發不像,忙低下頭不作聲,倒是賈寶玉有些驚詫的看著他母親。臻玉站起身來,肅穆道:“今日原是外甥的不是,引得二太太肝氣疼,甥兒先退下,改日再來與舅母賠罪。”不待王夫人說話,揖了一禮,垂著頭慢慢向外走了,黛玉和馥玉忙跟上,滿屋子的丫鬟婆子瞧見平日裏笑容滿麵的林大爺低頭蕭索的走出去,都頗有些心酸。誰知臻玉剛走出門來,迎麵站著一人,卻是王熙鳳,臻玉匆匆向鳳姐兒道個禮,依舊不停。這鳳姐兒卻也不在意,蹙著柳眉掃了眼王夫人內廳,轉身就急急離去了。卻說這鳳姐兒原是被王夫人派來的婆子一會兒說支賬買冰一會兒又說先記上不用支錢,弄得一頭霧水,怕誤了王夫人的事才急忙趕來。不想正聽見王夫人和林家臻哥兒語氣不大對,她也是個人精,並不進去,索性等平緩了再去討乖賣好,卻冷不丁聽見自己的姑母掰扯出自家二爺來,看那說的什麽話!本來自家二爺幫持家務就已經有失身份,不過是看在這個榮國府將來是要他繼承的份上,現在他們兩口子一主內一主外把握住大權以後也好接手,可如今聽二太太這麽一說,倒像是自家璉二爺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就該跑腿兒為二老爺做奴才似的。王熙鳳常日裏親近自家姑母以立足掌權的心思忽的清明起來――自己的好姑母顯是將榮國府當成她家的了!襲爵的可是自己公公,可二太太這言行卻不像這麽一回事兒,是啊,如今住在正房榮禧堂的可不是她一家麽!手裏使勁兒攥住帕子,王熙鳳用盡力氣才壓下火氣,自己是被豬油蒙住了心,一嫁進門來就被自己的好姑母花言巧語拉攏過去,放著大房敞亮的大屋子大奶奶不做,巴巴在這邊夾道後頭的窄屋子裏去住,又為著她的吩咐和賈璉吵了多少次嘴,為著公中補貼了多少嫁妝,反倒落了個刻薄的名聲,這是拿自己當靶子呢!自己的慈姑媽可一直把著內庫的鑰匙不放呢!鳳姐兒霎時恨得咬牙切齒。人就是這般,一葉障目,太平的時候時常想不到許多,可一旦很堅固的關係上有一個小豁口小裂痕,往日裏的事兒就都清明了,甚至會將些不相幹的禍事也算到那人頭上。鳳姐就是這般,想通了許多事,一時就將王夫人恨上了,又想起那個因操勞過度生生流掉的男胎,不禁悲從中來,自己掏心掏肺這麽些年得著什麽!倚在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上,鳳姐臉色灰白,眼睛卻極厲極亮,把進門來的平兒唬了一跳,“奶奶,你這是怎麽了?”“沒事兒。”鳳姐勉強一笑,她想到的這些是不會跟平兒說的,平兒再好也是個丫頭,有些話她隻能對賈璉說,她也想明白了,如今自己公公隻會跟侍妾胡鬧,大太太是個拎不清的,老太太又偏心二房,將來這榮國府到底落到誰手裏還不一定呢。雖然舍不得大權可她再管下去除了平白往裏頭填銀子擔惡名還能得著什麽?現下還是把賈璉的心籠絡回來是正經,再生個嫡子,憑自個兒的手段和賈璉的人麵,她們兩口子過的未必就比現在差,還不用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不過這些年被人當槍使的仇她可不會這麽忘了!哼!都是王家的女兒誰比誰少什麽不成?好姑媽,您就等著罷。“平兒!前兒我與你說的事兒還沒做罷?!”鳳姐忽的支起身子,眼睛直盯著平兒急問道。平兒一驚,忙回道:“是……利錢那事?還沒,剛來旺家的來回話說開頭兒不好做,得等幾天。”說完有些惴惴的看鳳姐。王熙鳳鬆了口氣,擺擺手道:“叫來旺不必做了,把預備的賬本子拿來燒掉!把月錢拿回來趕緊發下去!”平兒一怔,見鳳姐頗為不耐煩,忙將疑惑壓在心裏轉身出去找來旺家的了。鳳姐兒重重地靠回引枕上,腦門上密麻麻出了一層汗,用月錢放貸是前些日子自己那好姑媽打著體諒自己的旗號給出的主意,當時她還感恩戴德隻覺多了一條財路,對那些陰司地獄報應一說絲毫不在意,還逞強說:“我從來不信什麽陰司地獄報應的,憑什麽事,我說行就行!”現在想來真是後怕,若是真是不妨事,自己的好姑媽為何不做,反倒叫自己占了六成的利?那慈二太太的貪財是連她都吃驚的,金陵的田地被賣的還少麽,那是宗族的根,可賣了之後的銀子她在公中的賬上沒看見一文,還不是都進了二太太的私庫!熙鳳冷笑,這麽下去不出幾年榮國府就會變成一個空殼子罷,銀錢都被劃拉到好姑媽的私庫裏,這樣的地兒她要來幹什麽,賠著嫁妝養這一群罵她心狠刻薄的人?……王夫人這幾天過的頗不順心,先是向林家小子要冰不成反被氣的肝疼,想起這個她就有些惱怒薛寶釵,原是她說現下冰價日長,有的是達官貴人來買,若是將府裏貯藏的在她家店鋪裏賣了能得好些銀兩,縱使府裏不夠使還有林家得來的好些,借些便是。她想著是這個理兒,索性將府裏的賣了大半,果然暴利,這樣一來她便不想去借林家的了,倒叫他回回買來才好,這樣她又有冰源府裏也不會缺了冰去,她想著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隻叫賬上先欠著林家便是,他還能真來討要不成?不想這林家小子忒難纏,幾句話便將要處繞到別處去了,一番說辭下來硬是讓她沒理了,恁得沒臉。為著府裏用冰她忙的焦頭爛額,正想借口身體不適將事情推到鳳姐兒身上去,卻不料這節骨眼鳳姐就病的下不來床了,王夫人倒不懷疑鳳姐裝病,她可是了解自己這個侄女絕對舍不得管家大權這塊香餑餑的。王夫人將管家事務接過來,隻待鳳姐好些就推回去,不想還沒一日,賈璉就求到老太太那兒,說是鳳姐身子虧損太過,為子嗣計要好生養著不可勞累,那老婆子正對要冰那事不痛快當即就答應了,讓她措手不及,隻能心中暗恨。出了這樣的事,饒是她也有些吃不消,趙姨娘那個賤人更是在老爺跟前埋怨半盆子冰的份例都沒了,隻能吃井水湃過的果子消暑,連老爺歇在她屋裏都遭罪,惹得老爺大怒,斥責她苛待妾室庶子!王夫人眼神森寒,早晚騰出手來收拾掉那個賤人和小賤坯子!更令她牙根癢癢的是林家三個小崽子從那日起就稱病不出院子也不見客,連賈母派鴛鴦去探病也隻瞅見身邊的大丫鬟,闔府都傳是二太太讓舉人林大爺給府裏去做買辦們才做的事兒把林大爺氣病了!讓她想找個機會緩和一下關係都不得,她還想著要讓林家為這事出些銀子呢!要說這林家兄妹十分會做人,來府裏幾個月,不管誰給他們做些個大事小事的都會有賞錢,那身邊的丫鬟婆子們也是笑眯眯的,有禮的很。賈府的丫頭、婆子們都看在眼裏,幫林家做事那可是肥差,平日裏撈個跑腿的活兒也好哇!再說人家當日給了萬兩銀子作花銷,滿府上下無人不曉,可是這幾個月不僅他們帶來的仆從沒拿過府裏的月例,連府裏撥過去人的月例銀子都是人家給發,且不說人家三兄妹的吃食物件都是人家林府的買辦置的!府裏的人都精明著呢,這林家是個富貴的,輕易可不能得罪,看林大爺就知道,人家雖然尊敬長輩,仍能駁了太太的吩咐去,還有不知道從哪個旮旯犄角傳出來的話,說是林姑老爺十分得聖心,比得二老爺還尊貴十分呢!王夫人聽說後,大怒了一場,命人嚴查嚼舌根子的:“等我閑一閑,先揭了這些人的皮!”王夫人這邊兒整日哎哎叫頭疼,叫了李紈來,把管家的事先交給她。卻不想這李紈偏不是個乖覺的,凡事皆按鳳姐兒的舊例,雖說是管家卻丁點兒的事物不做主,有事就叫周瑞家的按例去吩咐,來支銀子的就讓去王夫人那裏去回話,結果來回話請示的人十分多,王夫人比管家時還忙累。屋子外頭鬧哄哄的,賈政來了正院兩次看到這情景轉身就去了趙姨娘房裏,將王夫人氣的真頭痛起來,一陣陣天旋地轉。把李紈叫來斥罵了幾回,可李紈隻聽著,回頭還是這麽著,王夫人倒不敢過於苛責,畢竟李紈是個節婦她還得要慈和的名聲呢,沒法子王夫人隻好自己又接手了管家事務。為這王夫人還特地把王熙鳳叫來賞了些藥材,旁敲側擊的要鳳姐兒再管家。王熙鳳隻管拿好話搪塞她,卻始終不曾答應,出了榮禧堂轉身就去了大房,雖然大太太糊塗往日她看不上,可到底是正牌上的婆婆,她還是要哄得回轉過來才好。隻是管家這事瑣碎太多,二太太管了沒幾日便老態了許多,賈政嘴上不說可來的越發少了。王夫人撐不住,索性將府裏大部分事務都交給周瑞家的、吳新登家的等人去管,倒是輕省了許多,可是這些賊精的老婆子卻不會為了麵子像鳳姐似的拿嫁妝去填家裏的無底洞!王夫人最是個吝嗇的,拿到她手裏的銀錢讓她再吐出來是絕無可能的,不得已王夫人指使周瑞家的拿月例去放貸,這事兒就交給了周瑞家的女婿冷子興去辦,這冷子興有幾分才幹,吃到甜頭的王夫人胃口大開,又拿了自己的私房教他去弄來。這樣一來,不僅公中的花銷有了,王夫人月月還能拿到千把兩銀子的利錢,一時十分得意。鳳姐兒聽說,諷刺的冷笑,她這好姑媽真真鑽到錢眼子裏去了,這種傷陰鷙的事兒她真敢自己親手去做!卻說前些日子她在賈璉麵前做小伏低,極盡溫柔之能事,好歹讓賈璉回心轉意了些,兩人好時她把這事一說,唬的賈璉直接從榻上摔了下去,厲聲罵她無知!這種事做了損陰德不說,還會禍延子孫,那每一個銅板的利錢上可都沾滿血淚怨恨!鳳姐柳眉微揚,好姑媽,你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咱們且看將來罷!——第31章 咱們回家去自打林家三兄妹閉門稱病,老太太遣鴛鴦來探看了不少回,被初雪等人好言好茶的招待,好聲好氣兒的送出門去,卻都沒見著正主兒。林臻玉在房裏思量,這老太太是個有謀算的,他冷這麽些天無非就是想叫賈母說一句話,坐實了三人受委屈的事實,借著這事趕緊辭別賈家這糟心地兒回自己家去,可賈母每每派金鴛鴦來都隻道好好養病,別的竟絲毫不提。臻玉冷笑,這老太太一邊兒心肝肉兒的叫著他們三兄妹,一邊對他們受算計受委屈視而不見,可‘真’疼他們呀!想起水泱說的,明年是上皇大壽,今上有意加開恩38科,他出了孝正好趕上,且回了自己家好好讀,取了功名想法子把娘親接出賈家來是正經,待在這個烏煙瘴氣的榮國府,還不定出什麽事呢。是了!明年上皇千秋,今年過年皇宮裏必定要大動一番,嬪妃的位份就是其一,賈元春入宮不少年,已是在皇後身邊站穩了腳跟,想來必有舉動。前些日子那夏太監來時,賈母和王夫人拉他談了許久,賈母甚至遞了牌子進宮去探望太妃,這般想來是為了賈元春得聖寵進位的事情。哈,如今王子騰離京,賈家有些施展不開,正巧今年年末或是明年初父親進京述職,就想把林家拉上車,可是打得好算盤!臻玉眯眯眼睛,是想讓賈元春舉報秦可卿的身份投誠以獲聖寵罷,這還真是膽大包天!不管廢太子是如何下場,那秦可卿到底是皇室血脈,一個小小的榮國府卻想踏著皇室貴女的性命步步高升,但凡事過之後皇上哪日想起來,怎會不膈應?更別忘了上皇猶在!再者秦可卿畢竟嫁入賈家這麽些年,平日裏賈母表現的最喜愛她,比王熙鳳還疼上三分,如今卻……真真讓人心寒!端起茶盅抿一口涼茶,臻玉眯起來顯得狹長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寒光,想把他們兄弟妹留在賈家,好讓父親不得不幫扶賈家?哼,得趕緊離了這泥窩子才是。翌日,林臻玉帶著一副蒼白虛弱的樣子去看妹妹,方才踏進院門迎麵就撞上一人,偏那人嘴裏還在說著妹妹的名字,臻玉眼角一抖,道:“寶兄弟,怎的這般慌慌張張?”賈寶玉一見到他,簡直像見了救星一般,扯住臻玉的袖子,急道:“林大哥哥來了!快,快讓那兩個老婆子讓開!讓我進去瞧瞧林妹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