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北方剛剛經過唐末五代之亂不過百年,而南方受戰爭破壞更加小,所以南方文治更盛,而當時所謂的南方,是指福建、江浙、江西及以東這一帶地方,至於湖南湖北雖然自東漢後人材輩出,吳蜀二國曾經憑此爭奪天下,但在之後不幸屢經大亂,到了宋代實在隻能算是偏遠小郡,直到清末才複興,所以不能與閩楚吳越並稱,甚至也不被列為“楚”之內。這*鳳、李敦敏一是閩人,一是吳人,自然是以考進士為榮;而唐棣及柴氏兄弟雖然是北人——當時蜀地是歸於北方的,但是四川在北方洛朔蜀三派中,卻是一個特例,更多南方的色彩,當時也是人材輩出的地方。宋代按地域可見的一個特點,就是這四川和閩楚吳越的讀書人,大多是考進士的,而且因為讀書人特別多,往往是五六十人爭奪一個取解試的名額;而北方諸路,則多學“明經”,就是背讀經義的考試,在這些地方考進士,卻往往是五六個人競爭一個取解試的名額。這件事實在是有宋一代南北方的一大特點,就是宋人也早有注意這一事實,因此南方的讀書人往往就覺得不公平,而北方的讀書人又心憂於南方人在政治上日漸得勢,以為非國家之福。石越昔年讀書的時候,曾經平心論斷:“北方人治經義,多質;南方人習詩賦,尚文。以考詩賦策論取士這一點來說,自然對南方人不公平;然而實際上學得詩賦策論的未必就比習明經的更會治國,不過是考試上難一點罷了,況且治國者若文多質少,本非國家之福,從這一點來,北方諸子的憂心,也不算是過份的。”不料自己居然陰差陽錯回到古代,有機會親自領略這一曆史事實,也真不知是悲是喜了。此時聽這*鳳的口氣,那是有幾分自得,又有幾分對明經等科考的不屑,這也是當時的人之常情了。當下微微一笑,卻不做聲。


    李敦敏是個機靈的人,南方讀書人的風氣,讓他們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詩詞寫得好的人,石越的“詩才”已讓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本來聽他發問,也隻是平常的相問,倒沒放在心上。但又見石越聽了*鳳的話卻隻微微一笑,就不再開口,就知道他這一問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麽內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點,對自己的前途豈不大有好處?


    心裏打著這個小九九,口裏就老實的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為主的。不過聽說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沮於蘇直史,這其中詳細,非我輩所能盡知。然今歲秋試,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亦是進士科考試的內容,愚弟平日裏思慮這事,想是不會變了,這詩賦之學,還得請石兄多多指教。”他這樣說得明白,實是想引出石越的話頭來。


    果然,石越聽李敦敏這樣說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詩賦之學,我看幾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學了。”他雖然是學曆史的,但是於曆史的細節倒不能記得這麽清楚,本來心裏隻是想起一個由頭,不過這李敦敏一提到蘇直史也就是蘇軾,倒讓石越想起蘇軾那篇說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擺在了他麵前。


    而*鳳卻以為石越是出言譏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就連唐棣、李敦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誠對你,你卻言譏笑,實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納納不言,心裏也暗忖,雖然相對這個石越的詩才來說,自己的確是不用學詩了;隻是這樣當麵笑罵,卻未免是有點恃才傲物了。


    石越見這些人的臉色,便知道他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說破,隻繼續說道:“在下幼年學過一些河洛之學,於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數,明春明經諸科雖不會罷,但這詩、賦、論三場考試,是不會有了,因與幾位有緣,不覺多嘴了。諸位不要泄漏給他人知道才好。若讓天機泄露,我罪過非淺。於諸君也是禍非福。”


    眾人聽石越抬出神秘主義來說了這番話,才知道他另有他意,並非存心取笑,隻是說明年不會考詩賦了,因為詔令未曾明發,也不敢全信。但心裏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未免有幾分敬畏之色。唐棣馬上就問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進士科不試詩賦,當試什麽?”


    石越微笑著吐出四個字:“經義策論。”


    這件事對於唐棣等人來說,可以說是事關重大,非同兒戲。幾個人直瞪瞪的望著石越,隻盼他能加以說明,石越卻不再說話。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那是越少說話越有效的。石越看過不少這方麵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斷語,各自的態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點信的多一點;柴貴友柴貴誼兄弟卻是半信半疑之間,以為不妨兩手準備;隻有*鳳臉上卻是明顯的不信任。


    *鳳本是個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確不容易被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所影響;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機心較少,所以雖然未必相信神秘主義,但是因為對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較少懷疑,而*鳳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為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理由,*鳳開始旁側斜擊:“朝議已定之下,子明口出驚人之談,想必家學淵源,卻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說道:“在下於兩天之前突現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裏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曆,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眾人聽到這樣的奇異而不合情理的事情,無不瞠目,*鳳就有幾分不信之意,唐棣卻安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這種裝束,天下少有,憑著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兄台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


    那李敦敏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也紛紛出言安慰,*鳳也不好再出言發難,隻好跟著安慰幾句。


    石越見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裏也有幾分感動。隻是有些話和他們既說不清楚,也不能夠說清楚,不得不裝糊塗。隻是想到傷心之處,不免就要借酒澆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裏倒,頃刻間幾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海量,無不驚歎,唐棣雖然也喜歡豪飲之人,此時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勸解,可又如何勸得住?


    借著幾分酒意,石越隨手折下一枝梅花,輕擊酒甕,嗆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別有懷抱,自他吟來,則盡是悲愴之意,特別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複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便是連*鳳也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


    熙寧二年的冬天,對於石越這個剛剛回到古代的人來說,真是特別的嚴寒。沒有溫室效應、自然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這麽冷的天氣。


    那天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棧休息,眾人見他才華出眾,心裏都以為此人將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給推了,他反正手裏有錢,一個人資助石越亦是夠了。


    石越心裏感激,嘴上卻無半句謝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為意,便是那*鳳等人,也以為是石越對這錢財之物看得甚輕,因此並不在特別在意。卻不知石越雖是現代人,那“大恩不言謝”五個字卻是明白的,這個時候的幫助,豈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的?


    從相國寺回來這*天裏,石越平日裏便隨著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講經義的時候他隻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引得眾人佩服不已。但眾人若要和他探討,他卻隻笑不答,過不久眾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為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沒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醜還是小事,說的話來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說話音調在當時人看來,自是怪異,幸而他曾在河南呆過五年之久,那古今發音雖然有別,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就有模有樣了。


    這一日石越趕大早起來,因為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裏人來人往亦漸漸多了起來,唐棣便約著石越和柴氏兄弟去會客。對著銅鏡打量著自己,石越幾乎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白色的羽絨衣自然早已不穿,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褲子亦是黑色的,因為布料的原因,穿起來不是太習慣;因為沒有長發,便隻戴了個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腳上的布鞋,在這種大冷天裏,穿雙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為尚,並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裏能夠挑三檢四呢?


    暗自搖搖頭甩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裏的等候了。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說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如何?”


    石越看著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這中間有什麽玄機,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麵走去。出得客棧,車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馬車裏便不停的打著節拍,搖頭晃腦的哼唱著什麽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著,石越在旁聽著,卻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頭霧水。跑得一陣,石越實在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


    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裏左轉右轉,在石越看來,幾乎跟逛迷宮差不多,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飛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拉著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闖了進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後也跟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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