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安石的矛盾並非水火不能相容,如果我不是阻擊了免役法和市易法,可能拗相公還會引我為政治上的盟友。畢竟我並不反對變法,之前的合作社行青苗法,不過是對他所行新法的一種修正,憑心而論,隻需拋開麵子上的問題,當世也就是我能夠在變法的大前提下對王安石的新法提出建設性意見。那些舊黨隻會反對、複舊法,毫無建設性意見可言,也難怪王安石會看不起他們。但是這種本可能形成的盟友關係,卻是我這一方所無法選擇的。從政治上看,我已將王安石的新法定義為“為王前驅”的戰略性棋子;而對免役法和市易法的阻擊,更增加了王安石對我的警惕,甚至是敵意。


    而在王安石的新黨一邊,最堅定、最有力、最激進的一位,則無疑是我眼前的王家公子王雱。這位毫無忌諱的公開推崇法家,希望能以“征誅”之術壓製天下輿論,強行推行新法的王公子,較之乃父,更加的自負與剛恢。我不能知道他對於我阻擊免役、市易二法和提出《朝野清議法》是抱著何種觀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個對“征誅”之術推崇畢致的極端主義者,對於言論自由是決不會有什麽正麵的評價的。不過,對於我這個始作俑者,他卻會有一點矛盾的感情。


    一方麵,在他還不為皇帝所知的時候,正是我的印書館刊印了他的策論,在讓他得以為天子所注意的權謀中,我扮演了他父親的同夥這樣一個角色;同時,我還主動刊印過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更讓他曾經認為我是新法的支持者;當時他出入我的莊園,和我亦有相交之情。除此之外,做為一個有著非凡聰明的才子,一個思維敏捷的青年,對於我的諸門新學,他亦有過很正麵的評價,我能清楚的知道他對我的欣賞,甚至是欽佩,並非是裝作出來的。


    但另一方麵,我的門客頻繁出入舊黨府邸,我對免役、市易二法的阻擊,我不動聲色的把我的門客推薦給皇帝,我看似突然的提出《清議法》,這種種事跡,其後包含的機心,是絕對無法瞞過王雱的。這個年輕人即便因此而將我當成敵人,也會對我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更惶論在皇帝麵前,年紀比他還小的我,是如此的得寵。瑜亮之爭的情結,亦是他無法回避的。如果我不來到這個世界,那麽他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是聰明最有見識的青年士子,但是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並且展現自己的光芒之後,對於王雱這樣的人來說,他既不能視我如無物或故意詆毀我,自欺欺人的繼續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又不甘心坦然接受我這樣一個政見並不相契並且有點“來曆不明”的年輕人遠遠較他出色的事實。可以說對於他,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態之下,他漸漸不再出席我莊園的宴會,亦是正常不過的事情。可以說,他一直在回避著我——如果我是頑固的舊黨,他還可以不屑一顧保持著精神上的優越感,並且毫不留情的加以譏諷;但我卻不是。我是那種總能說一些讓他覺得可能有點道理卻在感情讓他無法接受的議論的人。


    此時此刻,正是在一個他最沒有思想準備碰見我的場合,我們相遇了。


    而在我這一方麵,就我的本意而言,我是不想與王安石為敵的。做為一個現代人,我比古人更能理解王安石的思想;但我的既定策略讓我無法和王安石成為盟友——在此時的政治環境下,不是盟友,就隻能是敵人。更何況我正膽大包大的把拗相公當成一顆棋子,出於對這顆棋子作用最大化利用的考慮,我也一定要盡量避免與王安石過早的翻臉;更何況,如果逼迫皇帝一定要在我和王安石中選擇一個的話,我現在的把握還不超過六成,倘若王韶大勝的消息傳來,更將會降到四成。所以,過早的攤牌,在時機的選擇上,是相當不智的。


    而此刻與王雱的相遇,對於我身邊這位秦少遊公子,我實在很不能放心。兩位聰明人偶然相遇,都是一樣的恃才傲物之輩,走火的機率實在是太高了。而火花一旦點然,引起多大的火災就不是我所能控製的了。如果出現這種最糟的狀況,我的計劃就會被破壞得一塌糊塗,這實在不能不讓我擔心。


    更何況,還有更大的隱憂在其中。剛才秦觀的議論,這個房間裏有這麽多人聽見,而以王雱的表麵來看,他也是此間的熟客,誰也無法保證這些話不會漏到他耳朵裏。曆史上這位王公子就敢於不擇手段的用權謀,何況現在是秦觀先惹上他?如果他聽到這些話不用陰謀來對付我們,反倒是奇事一樁了。


    然而無法是我有幾多的顧慮,王雱此刻已經出現在這青軒院的姑射軒。雖然愣了一愣,但他還是很快的恢複常態,笑嘻嘻的上來給我見禮,我連忙迎上前去,親切的說道:“王世兄,這裏不是官家,隻論私誼,可不必多禮。”


    王雱心裏也並不真心實事的想行禮,聽我這麽一說,就順勢起身,幹笑道:“不敢,多有得罪了。”


    那青軒院的人見到王雱竟然要給一個青年公子見禮,無不大驚失色,不知道的以為我是皇家子弟,隻楚雲兒和魚雁兒,對我的身份,直是呼之欲出了。兩人齊齊起身,魚雁兒更是眼睛都亮了不少,朝我盈盈一禮,嬌聲道:“方才不知是貴客,多有得罪,還乞見諒。”


    我知道這一禮,是一石二鳥,一是向我陪罪,二是告訴王雱,她們剛才並不知道我的身份。當下微笑擺手,口道“無妨”。


    王雱卻故意另有用心的大聲說道:“楚姑娘、魚姑娘,好叫你們得知,這位貴客,乃是當今聖天子身邊重臣,百姓口中的‘石相公’,魚姑娘天天念叨的‘石聖人’石大人。魚姑娘最是仰慕石大人的才華,今日有幸得見,不可錯失機會。”


    這話說得滿院都能聽到,聲音也實在太大,我這身邊幾人,哪個不能聽得他說這麽大聲的意思。秦觀當時就冷笑道:“王大人倒是中氣十足呀,不知道在王相爺麵前,王公子也是說話也是這樣用吼的嗎?這倒是受教了。”


    王雱聽他出言相譏,不禁悖然大怒,隻礙著我的麵子,不好發作,當下細細打量秦觀半晌,方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天子剛剛賜封的同——進士秦大人呀。好讓同進士秦大人知道,在下一生磊落,行事無不敢見人者,故此說話特別大聲些。”他刻意把“同”字拖得老長,又暗帶著諷刺我們不敢以真麵目見人。


    秦觀當時就氣得半死,正要反唇相譏,不料王雱這個“同”字,不免引起司馬夢求和吳從龍的同仇敵愾,司馬夢求陰陽怪氣的說道:“宰相府的家教,果然與別處不同,自然是要光明磊落許多……”


    吳從龍接著笑嘻嘻的說完:“……如不是宰相家教,總能少年高中進士,策論當街叫賣?”王安石替兒子賣策論讓天子知道,雖然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麽壞事,畢竟也是王雱的策論讓天子賞識才能得以被賞識的——但在古代卻未免讓人不齒,這事士大夫、太學生裏麵沒有人不知道的。這司馬夢求和吳從龍玩慣了把戲,就拿著這些事來譏刺,倒說得王雱的成就靠的是有個宰相父親似的。


    王雱孤傲自賞,並不指望父親的恩蔭,甚至還認為正是父親為宰相才阻礙了他的仕途,因為王安石要顧忌天下人之口,不好讓他升得太快,刻意壓製著。這時聽到司馬夢求和吳從龍拿這出來說事,豈不正招他忌諱?


    我不想在這種嘴皮上引起麻煩,當下厲聲喝道:“休得無禮!”又對王雱笑道:“王世兄請勿介意,太學生輕薄子,這種習氣一時難改。來來,先請入座,佳人在側,豈可行煮鶴焚琴之事?”


    司馬夢求見我作色,一下子就醒悟過來了,連忙上來陪了個罪;吳從龍雖然不太明白,卻不敢拂我的意,當時也上來施了一禮。隻秦觀雖不再作聲,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自管自去坐了。


    王雱本來一肚子氣想要發作,卻看到我這樣子,也不好說什麽,也隻好和我相攜入座。倘是換上別人,可能會說幾句話就告辭,可這位王公子卻沒這麽容易善罷幹休,他不扳回一局,哪這麽容易就走呢。


    剛才那微妙的氣氛,讓楚雲兒和魚雁兒都挺尷尬的,但是以她們的身份,又不好插入進來,這裏麵的人,她們哪一個都惹不起。此時見氣氛緩和下來,連忙吩咐丫環撤了酒菜,另上新的。那老鴇也不敢做聲,告了個罪就走了。


    幾人重新分席次坐好,王雱笑道:“子明公可知道楚雲姑娘最拿手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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