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王雱相問,便笑道:“在下也是頭一次來此,正要請教。”


    司馬夢求見我如此說,在一旁笑道:“楚雲姑娘琴、棋、劍、史四絕,名動京師,就是等閑人不能輕易得見。”


    王雱輕蔑的掃了司馬夢求一眼,冷笑道:“楚雲姑娘的絕藝,自然不好給等閑人看,隻是我輩卻不是等閑人。”


    司馬夢求被他搶白,卻並不生氣,隻微微笑道:“王兄說得極是。”


    我讚許的看了他一眼,朝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道楚姑娘可否讓我輩俗人,一睹姑娘風采?”


    楚雲兒清聲笑道:“石大人說笑了,似諸位大人這般,又豈是俗人可比。比起石大人和諸位,我姐妹才是俗人呢。”


    魚雁兒卻嬌懶的說道:“似石大人和王公子,自然不是俗人,但是旁人卻不見得就一定不是俗人了。”說著眼睛就朝秦少遊身上瞪。


    眾人知道她的意思,便連王雱也不禁莞爾。吳從龍卻故意說道:“似雁姑娘說的,那學生便是俗人無疑了。俺這個俗人,今天祖宗墳上冒青煙,托石相與諸位兄台的福,能領略楚雲姑娘的四絕,想來雁姑娘是不至於趕我出去的,隻是惹得姑娘不快,罪過、罪過。”一邊說還一邊朝秦觀擠眉弄眼。


    魚雁兒啐道:“似你吳子雲這般臉皮能厚過東京城牆的,這汴京城裏,也未必隻得一個。”


    司馬夢求聞言笑道:“既不隻子雲一個,想必姑娘所指,就是那‘貧家美女’?”卻是拿她剛才品秦觀詞的話兒來取笑。


    秦少遊在那裏麵紅耳赤,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便裝作喝酒的樣子,來個充耳不聞,口裏卻輕聲嘀咕著什麽。我聽清了,卻是“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當時幾乎讓我絕倒。


    王雱卻不知其中的典故,“貧家美女”是個什麽意思,自然是不明白的。隻是他心氣既高,就恥於發問,便有意把話題岔開,便笑道:“雁姑娘且莫取笑,耽誤了我等看你姐姐的絕藝,這可是大事。”


    楚雲兒俏臉微紅,眼簾輕垂,清聲說道:“王公子不要再取笑奴家什麽絕藝,奴家便彈一曲《清平樂》給諸位助助酒興可好?”


    王雱正待答應,秦觀卻又有點忍不住了,在旁邊說道:“方才我們已領教了雁姑娘的琴藝,雲姑娘還是不要彈了吧,免得搶了你妹妹的風頭,有人要更加不高興了。”


    魚雁兒聽他又在含沙射影的說她,幾乎氣死,嘟著小嘴啐道:“我琴藝哪裏能和我姐姐比,我幹嘛要不高興呀?堂堂七尺男兒,卻學人家挑撥離間,信口雌黃,真是不知所謂。”


    秦少遊似乎有點學乖,魚雁兒一開口,他又開始喝酒,隻裝作沒聽見。惹得眾人相顧失笑。


    我看那楚雲兒卻有點尷尬,在那裏彈也不是,不彈也不是,便微笑道:“楚姑娘棋藝想是極好的,王世兄也是出了名的國手,不如對弈一局,我等在旁觀戰,以棋下酒,亦是雅事。”


    楚雲兒朝我輕輕點點頭,知我一番好意。乃說道:“王公子是弈林國手,棋力是極高的,奴家隻怕是班門弄斧了。”


    王雱卻笑道:“子明公真是解人,前度與楚姑娘對弈,未分勝負,今次來便是想再向楚姑娘討教的。”


    當下便有丫環端出棋盤來,我一看這棋盤竟是一塊天然的白玉上雕畫了縱橫十九道,分別是“一天,二地,三才,四時,五行,六宮,七鬥,八方,九州,十日,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閏,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六星,十八鬆,十九客”。棋路之旁,刻有瘦金體四字:“勢孤取和”。


    這一副棋盤的價值,比得上當時一戶中等人家的產業了。我到宋代也有一段時間,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奢侈的物品。


    棋子卻不是用楚雲兒的,乃是王雱自帶的一副水晶棋子。可見王雱倒也沒有說假話,他來此多半真是為了找楚雲兒下棋。有宋自太宗趙光義之後,朝野多有喜歡下棋的,王安石父子也都同弈林中的高手。我昔時讀史,曾經知道這樣一個故事:王安石與薛昂下棋賭梅花詩一首,誰輸誰寫詩。結果,薛昂敗了當寫詩一首,可這位仁兄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能寫下一句。王安石沒辦法,隻好代他寫了一首。後來薛昂去金陵做官時,便有人就這事寫詩挖苦他:“好笑當年薛乞兒,荊公座上賭新詩。而今又向江東去,奉勸先生莫下棋。”雖是取笑薛昂不學無術的,卻也證明王安石棋力不差。


    楚雲兒和王雱分主客位坐了,把四粒勢子往棋盤上一放,眾人便都圍上前來觀戰,便是秦觀也靜靜的站在了楚雲兒身後。卻是楚雲兒執白先行。二人棋力相儔,隻見戰火從中原燒起,蔓及四角。王雱步步緊逼,欲圍剿楚雲兒中原的一條大龍,想畢其功於一役;我看那棋勢,其實倘若王雱放過這大龍,在邊角補上幾手,勝負雖然很微妙,卻是他要略略占優;而他追剿大龍,則若能全殲,自然是中盤勝,如果屠龍不成,未免使得自己全盤棋破綻百出,他也必敗無疑。但是王雱不知道是沒有看到這個形勢,還是性格使然,決計不肯放那大龍一馬而去從那細棋中取勝。


    楚雲兒柳眉微皺,卻並無大喜大悲之態,隻是從容應子,我眼見她大龍一步一步就要逃出生天,而王雱兀自不覺,在那裏追窮不舍,不禁反而替王雱抱屈,忍不住說道:“屠龍不能遂得,何不先營細微,徐徐緩圖?”


    王雱想也不想,隨口應道:“大丈夫不能求瓦全,藝祖皇帝曾謂臥榻之側,難容他人酣睡。”滿臉都是堅韌果決之色。


    我看王雱神色,清瘦的臉龐上,自有那一股倔強的神色,眉骨間更寫著深深的驕傲,隻是深入肌髓的,卻是一絲不易覺察的病容。我又看這棋局幾不可救,幾乎要不忍卒視。當下便轉過頭去,裝作看窗外的景致,不料一抬頭,卻見魚雁兒在看我,見我抬頭,她臉兒一紅,便把目光移開。


    我也沒太在意,隻把漫無目的打量著屋裏室外的景物,忽然卻聽到秦觀一聲驚呼,聞聲往棋盤上看去,卻是楚雲兒一個隨手,自己一條大龍隻逃出一個小點,大部分被圍殲,王雱中盤勝了一局。


    我細看楚雲兒的眼色,那滿眼的沮喪之下,藏不住那一絲狡詰,心裏輕輕的笑了笑。又看那王雱,卻是如釋重負的樣子。觀戰的司馬夢求不動聲色,隻嘴角有著一絲冷笑;吳從龍則大聲歎息,連呼可惜,誇獎的表情讓人一看就知道他並沒有被騙住;秦觀秦少遊流露出的卻是真正的沮喪和可惜,讓我不禁有點擔心這個大才子什麽時候才能多懂一點人情世故;而魚雁兒依然是那懶懶的表情,不知道她是習慣如此呢還是真的沒有把心思放在這盤棋上……


    看這滿屋子的人,真正的癡人,卻正是看起來不太相容的王雱和秦觀。想到這一點,我心裏亦不禁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泛上來。


    楚雲兒帶著點沮喪的把棋子一推,淡淡的說道:“王公子,我輸了。”這聲音帶著的委屈,如果不是我先前看到她眼中的那一絲狡詰的目光,還真要想去安慰安慰她。


    王雱見她如此,笑道:“雲姑娘不必介懷,前次和你三勝三負,這一局棋,勝負也是平常。”說是如是說,但任誰都看出來,他語氣歡暢之極。


    我知王雱是個不把天下人放到眼裏的人物,此時得意,更加張狂。方才他聽得我的多言,秦觀的驚呼,心裏本已不爽,但是念在我多言也是為他好,又不好太開罪我,這心裏的不痛快還不找向秦觀?果然便聽他對秦觀說道:“看秦公子方才的神色,想必也是弈林中的高手,王某還想請教一二。”


    這是擺明了找場子來了。


    不待秦觀回答,我搶先說道:“王世兄若有此雅興,不如改日到敝莊一敘,正好以棋會友。今日在此,萬萬不可喧賓奪主,唐突了佳人。”


    見我如此說,旁人也不好多說。王雱便笑道:“改日定當拜訪。”


    秦觀冷冷的說道:“秦某必定恭候。”


    王雱贏了一盤好艱難的棋,又感覺在秦觀麵前終於占了上風,洋洋得意,讓我覺得實在有幾分好笑。魚雁兒便趁機說道:“方才我姐姐也累了,不如我先舞一段劍給諸位助助興。我自是沒有姐姐舞得好,石相和王公子卻不可笑我。”


    我笑道:“豈敢。”便不再多言。


    魚雁兒見我答應,便做了個請的手勢,立時有丫環來引路,原來這劍舞,她卻不方便在那姑射軒中表演,須得一個開闊一點的地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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