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俠見我如此吩咐,隻好答應著。我也想前段日子因為於朝堂上的事情關心太多,這邊的產業反而管理得少了,全賴李一俠在四處主持著,方得無事。此時見李一俠提起,趁著這機會,正好謀畫一下將來商業上的大計。


    慮及於此,我便笑著對李一俠說:“無過兄,不必過慮。錢財本是身外之物,我於生死輪回中轉過,對這些東西看得淡泊了,隻要不至於餓死凍死,就無所謂錢多錢少。有多一些印書館來競爭,於我看是壞事,於大宋來看,卻是好事。日後我輩行事,依然要以今日這個規矩為準,不可以為掙錢而掙錢。”


    李一俠雖是對功名很看重,卻是能做大事的人,當下愧笑道:“子明公,學生還是易著相。這些利益,慚愧得很,不能如子明公看得淡然。”


    我心說你要是也淡泊,我能讓你做我的謀主嗎?你當然得精於算計才行呀。嘴上笑道:“無過兄倒不必慚愧,多掙一點錢帛,在我輩手裏,也能為大宋辦一點實事,上報皇恩,下救百姓,亦是大仁大義的事情。”


    李一俠點頭稱是。我又說道:“既是印書館這邊進賬會減少,那麽就得另拓財路,一是玻璃行須得及早開張,開張之後,亦學那些店子,多做傳單,到時候做一些美奐美侖的器物送給皇上和朝中大臣,聽到皇上和朝中諸老都用這些,這玻璃就沒有不好賣的。”


    李一俠是個一點就悟的人物,馬上就明白我的用意,笑道:“子明公高見,到時我會著幾個得力的人手去辦理。”


    我又說道:“印書館那邊,我們也可以賣些小紙張,就管這個叫‘報紙’,這報紙的名字就叫《汴京新聞》,這報紙上,不僅可以刊那些傳奇故事連載,亦可以刊些一現時的故事,如東京哪個街坊出了貞女烈婦,哪裏又有誰作奸犯科,何人因何事受到朝廷的獎勵,何人在外麵經商有什麽奇聞趣事,凡此等等,皆可著專人四處打探,刊在報紙上印了出來。隻有一條,不可攻擊朝中大臣與朝政,故此得安排幾個人專門盯著,每一日的報紙刊出來之後,這幾個人就要仔細看看有無犯禁觸諱之處,確實無礙,方可付印。若出了事,也隻找這幾個人頂罪。各路的分館,亦可依此而行。”


    李一俠笑道:“若依此,凡好事壞事,皆可憑這報紙流傳千裏,於獎掖風度也是有益的。隻是這雅俗難調,也是一樁難事……”


    我倒沒想到李一俠會往這方麵想,嘻聲說道:“也就因這個流傳千裏,故此上凡是寫的這些故事,隻要有名有姓的,就定要真實。若是毀人清譽的,更不能亂說。否則會有許多官司上門,那怕了我們的,雖不敢告我們,也會暗中罵我們有損陰德。故每一件事,哪個人寫的,便將哪個人的名字也一並登出來。報紙上也聲明,這事與我們印書館無幹,要找麻煩,盡可以找這個寫的人的麻煩,也免得有人憑空捏造故事。”


    李一俠笑道:“若是如此,隻怕印書館人手不夠。”


    “這倒不妨,先是由印書館派人,再請些人來一起做事,待到有了規模,便分離出來,置辦一個報館,便專門編這報紙,再交由印書館印刷就是了。不過你尋人,須得找些有學問又謹慎點的,千萬不可在這關頭去譏刺新政,惹出大麻煩來。”


    李一俠點頭應道:“這個學生理會得,依學生意見,則白水潭書院的書生們辦這個正合適,這些人多數喜歡新奇的玩意,也就有幾個家夥不學無術,就愛整些奇談怪論、蜚短流長,似是天生辦這個報紙的。隻是白水潭書院的人和太學裏的生員們一樣,嘴巴管不住自己,有了這個東西,想讓他們不諷刺新政,幾乎不太可能。”


    我笑道:“這個你自去想辦法。”


    李一俠思考了一會,拍手笑道:“有了,就找幾個謹慎的老夫子,每月好生供著他們,專門審查這報紙能不能出。”


    我不禁哈哈大笑:“便是陳平,見了無過兄也要退避三舍。”


    ……二人在馬車上談論這些俗務,不知不覺,便到了我的莊園中。


    此時天色已晚,那司馬、二吳、秦曹五人一齊到我書房當中喝茶聊天,李一俠卻去囑人往青軒院善後了。等到他安排妥當來到書房,我才開始議及正事。


    先把皇帝對司馬夢求、吳從龍、秦觀的封賞說了,又談及司馬夢求將去洛陽的種種事宜,我鄭重的拉著司馬夢求的手,說道:“純父,此去洛陽草創武學,任重而道遠,到了那邊後,你要少言多做。凡西京官吏,無論新黨舊黨,都不要得罪,朝廷之事,亦不可議論,軍中之事,亦不可多言,隻管按你的訓練條例,練一批真能帶兵能打仗的校尉出來。若是要錢要人,可以給我寫信,我自會為你周全。切記切記,就是不可幹涉地方事務。”


    司馬夢求正容回道:“學生謹記石相教誨。”


    李一俠在旁輕搖折扇,提醒道:“純父兄雖然文武全才,然而西京精忠學院下屬職事官都是有背景的人物,擎掣實多,此去第一件事,正是要把這些牛鬼蛇神,好好鎮住,方得大展拳腳。”


    司馬夢求笑道:“無過兄不必要擔心,小弟自有辦法。”


    當下如此這般一說,惹得眾人皆哈哈大笑。


    我又對吳從龍說道:“種公來京後,你按理應當拜謁,這中間曲折,子雲須有處置。這事不僅我不能去辦,便是無過也不能去辦。”


    吳從龍躬身答道:“學生理會得。”


    說完這二人,我盯著秦少遊半晌,久久做聲不得。


    秦少遊被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張嘴想說什麽,卻又終是沒能說出來。


    李一俠把折扇收在手中輕輕虛敲,好一會才和我說道:“莫若向皇上薦少遊去做台官?”


    我歎了口氣,說道:“調動太快,終是不行。這事先按下不說吧……”


    頓了頓,也不理會秦觀詫異的目光,又說道:“這裏沒有外人,有些話我不妨直說,我輩雖然行事無愧於心,所為的皆是朝廷百姓,但是在外人眼中,你們這幾個人,包括段子介、杜子建,身上都免不了打上石府的印記。你們在外麵說舊黨好,人家就會認為我對舊黨好;你們在外麵攻擊新政,人家就會認為我在攻擊新政。故此一言一行,大家都要多加注意……”


    秦觀聽到此處,慨聲說道:“石相,新政不便,天下皆知,又有何說不得?我輩隻須光明磊落,那管別人議論。”


    我觀眾人神色,李一俠和司馬夢求微微搖頭,吳從龍眼裏有幾分詫異,顯是認為秦觀這話實在太幼稚,但吳安國和曹友聞,卻有讚許之意。心裏便知這些人從小學著做君子,對於權謀機詐,便是知道,也有點不屑為。但此事若不能在內部達一共識,將來的麻煩,必不止青軒院這麽簡單。


    當下我溫聲問道:“少遊,倘若爾輩在外譏刺新政。少遊以為王相公會如何處置?”


    秦觀朗聲答道:“學生魯鈍,卻非貪生怕死之輩。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


    我看到他竟然抱著做忠臣義士的心,絲毫不會權變之術,當下真是氣極反笑,又問道:“少遊這般說,即是覺得王相公定然不會放過你?雖不至會殺了你,讓你去崖洲打打漁那是免不了了?”


    秦觀默然不語,隻是神態中卻寫著“那又如何,老子不怕”八個大字。


    我又問道:“王相公能把你少遊請出京城,你倒想想他會不會把我也給請出京師,讓我去某官做某使?”


    曹友聞奇道:“方今明天子在上,也不能是王相公一手遮天吧?”


    我問道:“我的資曆,較之韓琦韓大人如何?較之富弼富大人如何?較之歐陽修歐陽大人又如何?”


    這三人皆是反對新黨的名臣,結果卻全部被趕出京城,這幾人豈有不知,當下全部不再說話。


    我又厲聲說道:“我石某非貪生畏死之人,非戀慕富貴之徒,做不做官,我原不稀罕。但請諸君思慮,方今朝廷之勢,倘無某在皇上身邊周旋,數度修正新法,天下騷動,早已多時也。某非惜身,隻是這一身幹涉的卻是大宋的興盛與衰亂,某因此不敢自輕也。倘若無石某,王相公任用小人,舊黨諸君子卻隻會反對、反對,除了複祖宗之法外,拿出不任何說服皇上的法子。國家朝廷,必陷於此兩黨之爭,內耗不斷,終於虛竭。此正是隱患深種之時也。”


    眾人聽我自剖心誌,一個個屏息聆聽,我放緩語氣說道:“大丈夫做事,須能屈能伸……那些堅持操守,敢於真言直言的君子固然值得欽佩,但是那些委屈求全,為國謀畫的人卻更是大丈夫。如今之勢,非徒我不能自輕,諸位亦不能自輕。某與諸位,休戚相共也。諸位身上,背負的也是我大宋的前程……”


    我見秦觀臉上已有慚色,吳安國和曹友聞又開始有激動之色,又說道:“其實王相公變革新法,亦無自私自利之心,所為的也是大宋,隻不過辦法過急過偏,又為小人所趁,反而適得其反……便是王元澤,又何嚐不是慷慨之士?我輩亦不必聞新法而變色,視王氏如寇仇,所謀所畫,心裏不好先存了新黨舊黨之成見,須知,我輩之誌,上為了報皇上知遇之恩,下為了大宋千萬百姓,凡事隻須問是不是於此有利……不必問是新是舊。”


    秦觀聽了我這番話,細細思索,終覺有理,不免有了慚愧之色,當時便深深施了一禮,誠懇的說道:“今日方知什麽是大胸懷,學生狂妄無知,險些鑄成大錯,實是愧對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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