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秦觀終於明白過來這委屈求全的道理,便溫聲說道:“無妨,人誰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今日之事少遊無需介懷,日後謹慎點便是。”


    雖然我並不責怪,秦觀卻依舊鬱鬱不已,隻說道:“學生謹記。”便回座坐好。


    此時房中氣氛有點沉重,我有心調節一下氣氛,便對秦觀笑道:“少遊要與王元澤對弈戰,想是棋力不低,我正手癢,不如先弈一盤棋?”


    秦觀不敢推辭,便連忙起身應道:“不敢。”


    眾人雖不知我藏著什麽心思,這時節突然提出來要和秦觀下棋,卻又不好掃我的興,當下李一俠便取出棋盤棋子來擺好,也不用猜先,我讓了秦觀執白先行,眾人在旁觀戰。


    其實做為一個現代人,即便是職業圍棋選手,到了古代去下棋,也未必能討得了好,一般人對於中國古代圍棋根本沒有任何了解,就喜歡大放厥辭,以為憑著現代人成熟的定式和出色的布局方法,就可以橫掃古代棋壇,甚至連某位著名的作家,也曾經在他的作品中說什麽“主人公閉著眼睛把一粒子填到自己的棋眼中,結果自己的棋死了後空了一片來,結果反而有了周旋的餘地”這樣可以笑掉人大牙的故事,這些自以為博學的人根本不知道,在中國古代圍棋的規則中,就有一條“不能自殺”……


    不過幸好對於我來說,則對於中國古代圍棋倒並不陌生,因為我經常打古譜的。之所以有這種愛好,不過是覺得衍生於日本規則的現代圍棋取消中國古代的座子和還棋頭規則,其實不過是典型的“劣幣驅逐良幣”案例;而且中國古代圍棋的規則下,不僅僅先行的優勢較小,而且因為“還棋頭”的規則,常常就會導致雙方力搏,棋下得煞是好看。隻是自從回到古代,反而很少有機會下棋……


    秦少遊的水平,顯然較之王雱差了許多,因為古代圍棋的規則,雙方行棋一個重要的思考,就是拚命把對方的棋割成數塊,越零碎越好,而自己的棋就最好都連成一片,這樣在還棋頭上對方要貼的目就會更多,顯然這裏就會占許多便宜。所以秦觀下棋之時,非常注意自己的棋能連成一片,而隻要能把我的棋分開,他就馬上喜形於色。


    我卻不以為意這些,任憑他白子在中腹經營,維持著他白棋之間的聯係,我隻自顧自的在邊角撈實地……從盤麵上看,下到七八十手了,秦觀的棋還是一片,而且在中腹頗具厚勢,看起來是無法割斷;而我卻得了三個角加兩條邊,但盤麵上黑子被切成了三塊。


    棋下到此處,觀戰的人已經開始皺眉頭了。因為我一直不肯與白子爭鋒,雖然盤麵上看起來不相上下,但是因為我現在至少要貼兩目,顯得我的局麵沒那麽樂觀。似吳安國就更是大皺眉頭,似乎覺得我這樣下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我卻不動聲色,待實地撈得差不多了,捏著一顆子輕輕打入白的勢力範圍中,又四麵傾削秦觀的實空,一時之間,中腹烽煙四起,雖然我無法屠殺秦觀的大龍,卻不斷掏空他的實空……結果最後我活了六塊棋,秦觀活了兩塊,按規則我當貼他四目,數子之後我卻贏了他七八目。


    坦率的說,按我的棋力,和秦觀隻在伯仲之間,較之王雱多有不足,隻是因為他不太習慣我這種不太願意正麵交鋒的下法,所以才會輸這麽多……而眾人也覺得不可思議,倒並不是認為我棋力多高,隻是覺得我這種下法也能贏棋,太沒天理,而要說秦少遊棋力很低,又說不出來。


    我看著眾人都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微微笑道:“諸君不必驚訝,我不過是僥幸而已。不過但願諸君能從這局棋中,領會一些道理。”


    李一俠聽我這麽一說,眼睛一亮,似乎有所明白了什麽;司馬夢求因為跟我未久,不太明白我思路,隻在將悟未悟之間;而其他諸人,皆是茫然不解之色。


    曹友聞是個老實人,便恭敬的問道:“學生魯鈍,還請石相賜教。”


    我微笑道:“你們平素下棋,都是黑白互搏,必欲至對方於死地而後快,雙方於中原緊要之地,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藝高者勝之。而某與少遊對弈,卻遊走於四邊,不與敵爭鋒,隻搜掠其不屑之地,徐圖壯大,待到敵有可趁,便一子打入,侵削其地。雖最後支離破碎,不得不貼子數許,卻終於能勝得幾目……”


    “……我希望這局棋能讓諸位明白,某些時候,避敵鋒芒,不與敵爭鋒,亦是取勝之道。”我一邊說一邊指著秦觀那塊最大的白棋,說道:“以方今朝廷之勢而言,我們的反對者,便如這塊白棋,勢強鋒盛,遍布天下,似乎無所不至無所不包……”又指著幾塊分開的黑棋說道:“我與諸君,便是這幾塊黑子,倘若直接與白交鋒,做決勝之爭,雖然未必便敗,但是勝的可能也是渺渺,而無論成功失敗,這中原大地,留下的都隻是遍地狼籍。”


    我一一掃過這幾人的眼睛,用一種決然的語氣說道:“故此我不與這強大的白子計一日之短長,隻先做一些白子認為無關緊要,可以讓步可以接受的事情,也不計較我的棋子被分割成數塊,隻需有一點他們不在乎我們去占據的地方,我就一定要想辦法去占據。待到根基牢固,我們所做的事情各有所成,便會如這幾塊黑子,慢慢把影響力擴大到原來是白子的地方。再於其關鍵之處做一最後的痛擊,徹底取得我們對棋局的主導權。”


    吳安國聽我說完,似懂非懂,隻歎道:“雖是如此,不把這白子消除幹淨,終是心裏不痛快。似這種做法,這白子卻沒辦法清除幹淨。”


    我笑道:“鎮卿此言差矣,一局棋終了,便是新一局棋的開始,黑子白子又輪番登場,豈是你所能清除得了的。”


    嘴上如此,心裏我卻另有主意:倘若有人真要把這白子清除幹淨,那是禍非福,我非得阻止不可。隻是此時這話卻說不得。


    這幾個書生卻不知道我心裏在想這些東西,聽到我的話裏含著一絲哲理,無不細細品味,擊掌叫好,讓我有點哭笑不得,但這等書生習氣,也隻好由著他們。


    好不容易待他們安靜下來,看見氣氛已經比較熱烈,我就正式把話題引向正題,正容對秦觀說道:“現在印書館的事情已經有了一些規矩,一般我們也不去管具體的事情,但有些大事情,還得有個做了主的人,之前一向是無過兄在打點,但馬上他會離開汴京一段時間,我想請你在這段時間替無過兄接過印書館,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觀想不到我會向他提這種要求,一下子就呆在那裏,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當這個官,也沒什麽事做,管管印書館倒並不怎麽為難,雖然做官的要有做官的體麵,但是我也沒要他去在印書館擔個什麽職位,這方麵他倒並不為難。隻是對於印書館的庶務,他是一竅不通,要當麵說不會吧,丟人現眼;可以答應了,到時候什麽也不會,豈不更加丟人?因為他左思右想,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為難得很。


    他卻不知我正是看他不通庶務,而印書館的事情已經相當規範,他去也發揮不了多少影響力,卻多少可以領會一些管理的方法,並且也可以熟悉一下從排版到出版的各種過程,結識一些不錯的朋友……故此才向他提這種要求。


    我見他漲紅了臉,做聲不得,便故意有點暖昧的笑道:“倘是不願意去,便算了。我另外找人。”


    秦觀聽到我的語氣,便覺得我在小看他,心裏很不舒服,一時激動,便說道:“石相不必另找他人,學生便可以去得。”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笑嘻嘻的對李一俠說道:“明兒你可給少遊交待一下事宜,什麽事當他管什麽事不當他管,都得說清楚。”


    李一俠笑著應允,促狹的朝秦觀擠擠眼,惹來一陣大笑。


    我又對吳安國笑道:“少遊有了差使,也請鎮卿幫我做件事。”


    吳安國朗聲道:“石相盡管吩咐,學生自當遵命。”


    我微笑道:“這玻璃坊就要開業,你去管這些事情吧。無過兄會給你交待清楚,隻是該用誰做掌櫃,該在哪裏開分店,怎麽樣賣玻璃,都由你決定。”


    吳安國聽我要他去賣玻璃,心裏便不樂意,慍聲說道:“石相怎好讓學生去做這等差使?學生做不來。”


    我臉色一沉,發作道:“剛才鎮卿既已答應,豈好反悔?若是沒這個本事,當初何必輕許諾言?”


    吳安國諾諾不言,卻始終不服氣的看著我。


    我知道這吳安國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角色,誠心要磨他一磨,又放緩語氣,溫和的說道:“這玻璃坊的收入全部會用到在全國辦義學,你若能做得好,這事便容易成功,你若做不好,這件事便算是毀在你手裏了。我願你能勉力為之。”


    吳安國是個最同情老百姓的人,一身的俠骨,聽到這玻璃坊的收入是用來辦義學的,想想自己去做這些事情,也算是為這件大好事出了一份力,心裏便有幾分願意了。他是個痛快人,既然想通了,就不再拒絕,向我躬身說道:“若是為了這件大好事,別說去賣玻璃,就算去賣狗肉,學生也絕不含糊。學生決不敢有負石相所托。”


    秦觀剛剛被別人笑,好生尷尬,此時見吳安國如此,卻又忍不住取笑道:“賣狗肉可不比賣玻璃差,君不知樊噲就是賣狗肉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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