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喪的日期定在三天後,長長的送行隊伍將通向靈岩山的道路擠得滿滿的,孫權一身白衣,呆呆的看著身旁的棺木,眼中已然無淚。


    程普、黃蓋、呂範等一幹將領本欲留在吳郡送喪,都被孫權以戰事緊急而勸了回去,神亭嶺一線現在僅有周瑜在苦撐著,若是高寵看破虛實,全力猛攻的話,士氣低落的孫軍是阻擋不住的。


    隻不過程普等人回營後是否就能遏製高寵的咄咄攻勢,孫權同樣沒有把握。


    “大哥,你就這麽仍下我不管了麽?”還未成年的孫匡淚流滿麵,仆倒在棺木之上。


    “伯符,大哥,黃泉道上你一路走好!”年輕無須的孫翊眼中布滿血絲,嘴唇上也起了多個水泡。


    孫權閉上幹澀的雙眼,一雙顫抖的手猛然拔劍,大呼道:“都不許哭,孫家兒郎,隻有戰死的,沒有哭死的!”


    說罷,孫權繞過白幡,走到即將下葬的棺木前,用力推動棺蓋,那檀木的棺蓋輕輕晃動了一下,露出了一道小小的縫隙。


    棺內是一張毫無血色的、慘白的麵孔,不言不動,無悲無喜,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義薄雲天的孫策已然不見了,這一張臉曾經笑得象春天般繁花錦簇,燦爛迷人;也曾經如嚴冬中橫掃一切的可怕寒風,直瞪得人膝蓋發軟——,現在,威震江東六郡的孫郎已走完了他的短促一生,霸王雖勇,然無壽矣!


    “叔弼、季佐,你們兩個瞪大眼睛看著大哥,這——這是最後的一麵了,身為孫家的子孫,我們三個絕不能丟父親和大哥的臉,知道嗎?”孫權一把拉過孫翊和孫匡,碧眼圓睜,他的聲音是如此的堅定和平靜,一如以前孫策講話時的語氣。


    “孫家兒郎沒有一個是孬種,大哥不在了,我們還有二哥,江東的基業絕不會這樣完了的。”孫翊傲然應道。


    這一時,他的眼神中已不再傍徨。


    孫權再一次仰頭看了看天,心中隻閃過一念:老天無眼。沉默片刻,他才緩緩的拉過棺蓋,小心冀冀的合上。當棺木被泥土封上的時候,孫權看到西方的天際間,有一片雲霞火紅奪目,就象孫策曾經擁有過的生命一樣。


    神亭嶺,陸遜主帳,燈火通明,戒備森嚴。


    帳下高寵軍諸將分立兩廂,神色肅然,而此刻端坐在主帥位置上的並不是陸遜,而是揚州刺史——高寵。


    自知曉許無名遣刺客行刺孫策得手後,高寵一麵下令黃忠、劉馥在合肥一帶堅守城池,另一方麵率剛剛在丹揚郡征募的增援部隊趕赴神亭嶺。


    丹揚兵驍勇善戰世人皆知,但在太史慈精銳喪盡後,高寵麾下已許久沒有了這一支勁旅的影子,現在隨著太史慈的痊愈,重建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敵營動向如何?”高寵聲音淡淡,平靜無波。


    孫策一世英雄,結局卻是命喪刺客之手,高寵感慨之餘,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惋惜,以孫策的脾性,戰死沙場應該是最好的歸宿,但成大事者當不苟小節,兩軍交戰,刺殺固然不齒,但若可以盡快結束江東幾年來的戰事,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高寵心中雖然有芥蒂,卻不得不做。


    聽高寵問話,陸遜出列一揖道:“稟寵帥,敵營自昨日起緊閉寨門,任我軍如何挑釁也不出戰。”


    高寵緩緩的站起身,問道:“敵營懸掛的旗幡有無異常?”


    陸遜道:“周瑜中軍的旌旗依舊高掛,這幾日並沒有什麽不一樣,我也曾命朱桓將軍試探得進攻了幾回,但敵營守禦頗有法度,我慮強攻損失過大,遂作罷。”


    聽到此處,站在高寵身旁的徐庶微微一笑,道:“伯言還是中了周瑜的計了,如果庶沒有料錯的話,周瑜的營中除了他自已外,這幾日有數的大將都不在了!”


    高寵猛然回身,朝著陸遜點了點頭,眼中精光暴長,沉聲道:“適才在趕來的路上,潛入吳地的暗探剛剛獲悉敵軍大將程普、黃蓋諸人前兩日確實趕回過吳郡祭拜孫策,不過時間隻在二日前,那一日敵營中除了周瑜外,別無良將。”


    陸遜聞聽,與甘寧、朱桓兩人麵麵相覷,懊悔不已。


    陸遜苦笑道:“江東周郎果然厲害,我數度遣斥侯打探,也未能探悉敵營虛實。”


    甘寧咬牙道:“周瑜奸詐,前些日我遣一股水軍出毗陵,試圖襲擾孫軍後方,被周瑜打了個伏擊,損失慘重,不想今番又被他捉弄了遍!”


    高寵濃眉一展,向甘寧微微一笑,道:“興霸,可有信心與我再次馬踏敵營!”


    甘寧臉上狂喜,高寵說的這一句話頓令他憶起當年在番陽百騎踏破孫賁大營的場景,此時此際,在眾將注目環視之下,怎不令甘寧激動。


    “隻需寵帥吩咐,甘寧即點兵出戰!”甘寧大笑道。


    “好——,興霸如此,諸將可願與吾同往!”高寵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清晰無比的傳入帳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願往!”眾將爭先搶答道。


    “親兵,去牽了烈焰過來,諸位將軍,與我一同點兵出戰。”高寵大喝道。


    孫策新喪,敵軍士氣必然會遭受到打擊,這個時候發起全麵進攻,雖然沒有程普、黃蓋、呂範等將領不在時容易,但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了,再拖延時日,等孫權順利交接之後,再想攻就不易了。


    高寵堅信,即便是周瑜再有勇謀,也無法瞬間挽狂瀾於既倒。況且這一次,自已還帶來了從丹揚新募的精銳勇士。


    幾聲淒厲的鴉鳴緩緩的剪開昏暗色的天空,陣雨後的神亭嶺,有幾縷涼風吹過山腰,將一叢樹梢吹得左右搖擺,更驚得停棲在枝頭的烏鴉鳴叫著掠起。


    周瑜定定的站在中軍帳前,神情一動,喃喃的說了一聲:“該來的,終於來了!”


    “公謹,你發現了什麽?”麵有戚容的呂範輕捋了一把須然,沉重的問道。


    “子衡,你看那個方向——。”周瑜手指向鴉叫的地方。


    呂範臉色一變,失聲道:“是敵軍!”


    周瑜沉重的點了下頭,轉身步入主帳,吩咐道:“子衡,你去通知各營,迅速集合本部人馬向吳郡撤退,不得稍有遲疑。”


    呂範頓了頓,遲疑著說道:“公謹,未戰先退,這樣做恐留人於柄?”


    周瑜苦笑道:“與其全軍覆亡,莫如保存實力,以待機會,方才斥侯送來消息,高寵已到了陸遜營中,這一戰高寵必會傾全力而來,現在營中將士個個士氣低落,人心惶惶,戰之必敗無疑,身為主帥,不能隻為一已之私而喪全師。”


    呂範無語,神情中掠過敬慕之色,跺了跺腳撩甲衣轉身離去。


    周瑜瞧著呂範的背影,狠狠的咬住了下唇,右手下意識的摸向腰間的佩劍,劍鞘起處,鋒利的劍身已割傷了他的手指,鮮血一滴又一滴的落下,將腳邊的浮塵凝結成一點又一點。


    周瑜垂下頭,看了看地上的血點,隨即又昂然抬起,他的眼中已有了決然之意:“伯符,這一戰後你我就會相聚了!”


    孫郎周郎原本就是不能分開的。


    公謹,還記得少年時一起讀書的日子嗎?還記得你我橫掃江東的風光嗎?周瑜耳畔,又仿佛響起孫策那豪邁爽朗的笑聲。


    營寨中,漸漸噪動的人喊馬嘶聲傳來,周瑜知道這是得到命令的兵士在準備撤退,再等一會兒,這整座大營都會變得空空蕩蕩。


    倏然間,耳邊一聲大喝:“公謹,為何下令撤退!”


    周瑜緩緩回身,卻見程普正一臉怒容的大踏步走來,他的手中猶持著一柄明晃晃的長劍,盡管兩鬢已染霜,程普的一舉一動卻還是那樣的幹練和簡潔,那鋥亮的鎖甲、寬闊堅實的背膀,還有一雙穩如磐石的腿,這一切,都在無時無刻的顯示程普是一個標準的軍人。


    程普的聲音中透著無比的悲奮,渴望一戰為孫策雪恥的他不能理解周瑜的命令。


    “德謀,高寵已帶著援兵來了,如今敵軍總數二倍於我,且士氣正旺,我軍將士個個士氣低落,無有戰意,若戰則難有勝機。現在敵軍前鋒估計已躍過神亭嶺的北麓,你帶著部曲快從南側撤出去,晚了就要陷入重圍了!”周瑜語氣平靜,仿佛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般。


    程普聞言,冷峻的麵色顯得更加鐵青,原本想痛斥周瑜的他也沒想到軍情會如此嚴重,久經戰陣的他當然明白,硬拚的結果是怎樣?


    程普一言不發的翻身躍上紅鬃戰馬,提矛催馬離去,待行出十餘步後,忽拔轉馬頭又緩緩的踱了回來。


    “公謹,你怎還不走?”程普道。


    周瑜無聲的一笑,咬破的唇角沁出一朵血花,道:“我留在這裏,去會會一個久違的老朋友?”


    程普猛然勒住戰馬,大聲說道:“公謹,休要瞞我,程普是個粗人,做事隻管直來直去,公謹留在空營中,定是為了吸引敵人掩護全軍安然撤退,如此的話,請讓我來擋住高寵!”


    周瑜臉上露出一絲欣慰,道:“有德謀知我,瑜即便是死,也是無憾了!”


    “不行。公謹你絕不能死,主公臨終時有遺言,要你和子布共輔仲謀,今日你若是戰死了,主公知曉後,必責怪我等沒有盡力,所以,留在這裏的應該是我才是!”程普大聲的叫嚷道。


    正說話間,一個渾身裹血的斥侯從轅門外直衝進來,坐下戰馬吐著殷紅的血沫,鼻孔大張著熱氣如霧。


    待到周瑜程普跟前,馬兒已再也承受不住,前腿一軟,直直的栽倒下去,脆弱的頸項撞擊地麵,喀嚓一聲折斷,馬上斥侯奮力躍起,身軀直飛出幾丈遠。


    “將軍——,有敵人!”話剛說完,斥侯口中已是鮮血狂噴。


    “小子們,隨我衝上去!”程普再不遲疑,舉矛大喝,盔沿處一縷白發迎風而舞。


    說罷,程普揮動鐵矛,矛尖處頓時閃爍起淡青色的光芒,好象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紅鬃戰馬如箭一般射出營寨轅門,隨後,數百名親信部曲在程普之後,撲向了高寵軍揚起煙塵的地方。


    吳郡,侯府一片忙碌。


    前線潰敗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後方,還沒有來得及坐穩位置的孫權要麵對的,是分崩離析的倉皇場麵,眾文武之中,有一部分人已經在準備退路了,投奔的對象有許都司空曹操、鄴城大將軍袁紹、徐州牧呂布,甚至還有秣陵的高寵。


    府門外戰馬嘶鳴,黃蓋跌跌撞撞的奔了進來,看見孫權後,再遏不住難過,泣道:“主公,德謀戰死了!”


    望著黃蓋那一張滿是血汙疲憊不堪的臉,孫權心頭掠過一股悲涼,程普是父親孫堅屬下最得力的大將,曾立下過戰功無數,不想今日終喪於高寵之手,其實自呂蒙亡後,孫權心頭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這幾年來,周泰、韓當等大將先後戰死,這一回輪到程普,又不知下一次會是誰?


    也許,掙紮是徒勞的,江東的局麵真的無可挽回了。


    可是,不管怎樣,不管這一付擔子有多重,我孫權決不會退縮,因為,在大哥墓瑩前,我已立下重誓。


    “撤退下來的兵卒還有多少?”孫權的聲音裏透著一絲無奈。


    黃蓋看著孫權那一對漠然冷酷的眼神,心中不禁一涼,孫權與孫堅、孫策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對屬下生命的漠視,又或許程普原是追隨孫堅的老臣,並非孫權的親信。


    “幸而撤退的快,除程普一軍外,主力未有損失!”黃蓋道。


    孫權心中稍定,隻要周瑜手裏還有萬餘兵馬,一切還有翻本的機會:“部隊現在駐軍何處?”


    “公謹現駐兵烏程!”


    烏程,那是位於吳郡最南麵、並靠近會稽的一個地方,周瑜率軍退守到哪裏,莫非是要徹底的放棄吳郡。


    “那吳郡怎麽辦?”孫權急怒道。若保有吳郡,以吳越兩地之富庶,當可與高寵一較短長,若失去吳郡,僅靠會稽一郡來支撐,將隻會是覆沒的結局。


    黃蓋見孫權動怒,諫道:“主公,眼下高寵兵鋒甚銳,吳郡又無險可守,隻有退守到會稽一帶,我軍才能獲得喘息的機會,公謹的決定沒有錯。”


    “隻是這樣一來,江東——,江東終不保矣!”孫權長歎一聲,周瑜的決定沒有錯,若換了自已,也一定會這麽做。


    “主公,隻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就有翻本的機會,他高寵不是神,他也會失敗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隱忍負重,靜候機會。”黃蓋道。


    “公覆,傳我命令,全軍撤出吳郡,走的時候一把火把城池燒了!”說這話時,孫權眼中露出一絲殘酷的笑意。


    我孫權得不到的,你高寵也休想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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