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日起床都很早,然後攀到扶陵宗主峰最高處的泉眼處,俯下身,看見水麵上倒映出一張小小的臉。水波潺潺竟然有些模糊,這是十五歲時我的臉,還帶了一點稚氣。我彎了彎眉眼,十分嬌憨,板起臉來又有了幾分高傲出塵。


    我跪坐下來,十指纖纖,像玉蝶般靈動,玄奧的手勢帶起碧藍色的光輝撒入泉水中,水中便生出了靈氣。鯉魚洲為海外第一大洲,我身負神係血脈,一身靈力自然比旁人不同,經了我秘術的靈泉對修煉是十分有益處的。


    泉水沿著第一峰往下流,繞著扶陵宗諸山,成了這宗內諸多靈秀之景的一處。


    適逢鍾聲響起,我站在第一峰上往下看,天高地闊,屋舍儼然,不少弟子已經起來了,星星點點清明而忙碌,一時間竟然覺得十分幸福。我長長吐了口氣,往練武場走去。


    練武場上弟子眾多,見了我免不了多看兩眼,我卻一改往常,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倒顯得那些目光無所適從了起來。


    前世我因為被晚爾爾挑下登雲台,深覺羞辱閉門不出幾個月,後來被二師兄和師父給勸出來了,但是為了保留自己脆弱的尊嚴,比以往還更顯高傲,晚爾爾在師門中廣結好緣實在是有道理的。


    我自幼專心修煉,自矜身份,修煉之餘隻顧著去纏著在劍塚悟道的謝如寂了,落在旁人眼裏難免瞧我難以接近。


    有個毛茸茸的腦袋卻突然躥出來,她臉側有細微的汗珠,羞赧地看著我:「朝珠師姐,我有一式不大明白,你能教教我嗎?」


    我怔住,才認出這正是前兩日我從問心秘境裏出來時同我問好的師妹,我遲疑道:「玉如?」


    玉如師妹睜大眼睛,喜滋滋道:「師姐竟然還記得我。」


    我指了指她的握劍手法,把她的手往下移了半寸,道:「你手放得不大合宜。再往下些就好了。」


    側過頭,卻看見她的眼睛正看著我,輕聲道:「師姐真溫柔。」


    我去領罡風天字房的鑰匙。有供眾多弟子一同訓練的練武場,也自然有小一些的密室來單人練武,天字房本就不多,我的還是自己捐錢按自己的功法體質建的。掌管鑰匙的弟子卻訕訕笑道:「朝珠師姐,前些日子您還昏迷著,晚爾爾師妹又急著要突破,你倆體質竟然差不多,玉已真人就把鑰匙先給了晚師妹修煉。」


    我磨了磨牙,這個有點忍不了了,這個天字房在用的時候,所匯聚的靈力都是金燦燦的靈石燒出來的。


    弟子小心地窺探我的神色,我道:「無妨,你回頭把這段時日的花費,送到師妹手上就好了。」


    最終我借了二師兄的天字房來練,所幸他與師父這兩日出去有事,我用用也無妨。


    密室內狹隘,但注入靈力之後卻陡然一變,眼前場景頓時置身於萬丈海波之上,黑雲蔽日,駭浪翻飛。


    浪頭打在身上,如同刀刃割骨般的疼痛,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我順暢地把玉龍劍譜的第一卷從頭開練,澎湃的靈力在我百脈之中遊走,這是我上輩子到死都沒能再感受過的順暢。


    浪卻愈打愈急,從問心秘境出來之後,我的心再沒有什麽時候比此刻安寧,寒氣逼體之中,我福至心靈。


    那日在登雲台意外發揮出來的第二卷鯉魚風,再次被我揮了出來。


    萬丈駭浪,在這和緩的劍風之下竟然一瞬退卻,轉眼間晴空萬裏,金光明媚。


    我長長舒緩了一口氣,又接著一遍遍地反複練習。駭浪一次次翻飛,我一次次抵著風雨揮劍。我深知天賦出眾在這世間還不夠,還須千百倍的努力才行。


    從年幼之時,我就無比確信,我將會鵬程萬裏、成為鯉魚洲載入史冊的女君。


    我再出關時已是兩日後,眼睛都險些睜不開了,腰背酸痛一片。


    卻看見密室前焦急地等了一堆人,為首的玉已真人看著我,眉頭壓著怒氣:「朝珠,爾爾在哪?」


    我捏了捏自己腫脹的胳膊,茫然地抬起眼。


    有麵生的弟子被扯過來,瑟縮道:「聽爾爾說,朝珠師姐和她說,有個什麽花,謝劍君很喜歡,爾爾師姐就去了後山,結果兩日都還沒回來。」


    有人指責我道:「後山有塊禁林,師姐不會把她引那去了吧。」


    「我道師姐這兩日雲淡風輕的,原來是在這裏布局著呢。」


    我困倦地揉了揉眉心,竟然覺得荒唐,抬眼看向玉已真人隱怒的神情,氣極反笑道:「我隻是隨口提了銀珠花,與我有什麽關係?」


    「若是無關,你何須惱羞成怒?」不知道哪個弟子在人群中不屑道。


    我按住腰間輕輕鳴動的玉龍劍,微笑道:「那我便陪你們往後山走一趟。」


    正要往外走的時候,突然闖進一個身影,殷舟攥住玉已真人的手,臉上卻掩飾不住激動,道:「爹,我築基了,我築基成功了。」


    十來年在練氣徘徊,這無用的公子哥居然有朝一日也築基成功,我詫異地看他一眼。


    玉已真人正急著找晚爾爾,哪還管得上他,淡淡瞥他一眼,掃開他攥著他袖子的手,往外率先走去。


    我佩劍往外走的時候,回頭正見殷舟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低著頭,袖中的手用力地突起青筋,一雙眼睛突然抬起來,陰沉沉的。


    我轉過頭去。


    後山攏共就這麽大,銀珠花在後山生得很多,隻有最深處的才與禁林相接,因無人問津的緣故生得格外繁茂。我俯下身,折了一朵銀珠花,熠熠生輝如同新雪。在花香裏隱約有些什麽味道,我如有所感地抬起頭。


    一片如雪的銀珠花被風吹過去,從如墨般濃稠的霧林中走出一個玄色身影,他一手按著劍,一手往肩上扛了個少女,通身幹淨,佩劍流轉著銀珠花的顏色。謝如寂眉眼低沉,正平穩地往我們走來,我聞見銀珠花香裏蓋住的味道,淺淡的,令人作嘔的,魔氣。


    這一幕竟然有些像當初謝如寂入魔的場景。


    我蒼白著臉,手顫抖著去摸腰間的佩劍。


    我以為我忘了穿心之痛,此刻卻心口難以自已地疼了起來,我咬著牙,銀珠花碰上我的臉。有聲音在我頭頂響起:「朝珠。」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謝如寂的臉映入我的眼簾,正垂著眼看我,眼尾狹長,並沒有生出那魔紋。


    我輕聲道,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音:「謝如寂。」


    他應了一聲。


    我回過神,心間的痛慢慢退卻,理智回籠。謝如寂像卸貨一樣,把肩上的人遞給迎上來的弟子,我才看清那是晚爾爾,隻是鬢發已亂,渾然昏過去的模樣,袖裏藏了幾支銀珠花,順著她下滑的手落了下來。


    玉已真人在扶陵宗地位頗高,見了謝如寂卻還要退半步,躊躇道:「謝劍君,你怎麽在這?」


    謝如寂淡淡道:「禁林內有異動,我來看一看情況,她正好昏在結界旁。」


    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原來他們身上的魔氣是這樣來的。


    弟子懷中的晚爾爾突然迷蒙地睜開眼,臉色卻蒼白,下意識地摸了摸袖口:「欸,我的花呢?」她一抬眼就看見了謝如寂,歡喜地彎起眼睛來,「謝劍君。」


    我因連日不休不眠地練劍,身心實在疲憊,輕聲道:「晚爾爾,是我引誘你來禁林的嗎?」


    晚爾爾才看見我,睜大眼吃驚道:「怎麽可能是師姐呢?我自己來的。」


    我定定地看著她,我以為她該借此發揮,但沒有,她一雙眼睛清澈無比。


    玉已真人卻止住了我:「朝珠,爾爾畢竟因你才進了禁林,若不是謝劍君,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你且給晚爾爾道個歉。」


    我的睡意走了大半,冷冰冰地盯著玉已真人那張老臉,素日裏他便看我不大順眼,我還以為是從前我來扶陵宗不肯拜在他門下的緣故,後來才知道他和我師父爭了一輩子,結果我師父搭理都沒搭理過他,倒讓他生出一些自大來,看我和我師父都來氣。


    玉已真人,最愛挑我和我二師兄的毛病。反過來,我和我二師兄要做壞事,一定挑著玉已真人下手。


    我笑了笑,剛升起的一點異樣消散去:「是啊。爾爾師妹,師姐要和你道歉,這邊禁林沒想著你會踩進去,禁林旁邊這樣矚目的『弟子禁入』也沒想到你會看不見,也不知道你怎麽進的這個結界,更想不到你因我話中提的一句銀珠花,采花采到了禁林深處,確實是我不夠深思熟慮。」


    晚爾爾抿了抿唇,慌張地擺手,小臉略略蒼白,我心裏還壓著一股氣,一個個瞧過去,跟行的弟子都躲過了我的目光。


    我轉身沿著另一條路走,實在是太困了。


    其實我也想,若我平易近人一些,像晚爾爾那樣見誰笑三分,再說些甜言蜜語,我在宗門之中便可以討得諸人歡心。其實沒有,重來一世,我依舊是這個脾氣。想必明日宗門的謠言又喧囂起來,道朝珠師姐意難平,把晚爾爾引到禁林還不認錯。


    銀珠花沿著小徑兩邊生出,不知何處的碧桃花依舊往下落。


    天下封印魔界許久,七個關鍵陣眼分布在各個門派之中,其中一個就落在扶陵宗。結界異動,上輩子是有這個事情的,我師父因為再封結界受了很大的傷,一度被退下掌門的位置,讓玉已真人撿了個空子。


    我覺得我疏漏掉了什麽東西。


    有風帶來淡淡的魔氣,身後有腳步聲,我轉過頭,正見謝如寂安靜地跟在我身後。不多不少,正好三丈。


    「你跟著我做什麽?」


    謝如寂神色微動,道:「我也回居所。」


    我才想起來,我為了近水樓台先得月,連住的地方都與謝如寂挨著。


    我後退一步,厭惡地蹙起眉:「你身上的魔氣好重。」


    要是知道這片銀珠花深處竟然與禁林相連,我是怎麽樣都不會踏進來一步的。魔族兩個字,提起來都叫人無比作嘔。


    謝如寂的動作一頓,側過身垂下眼,輕聲道:「抱歉。」眉眼間像有疲態,想必這結界讓他心神花費了許多。


    此間風動,我靜下來看謝如寂,這年的他還束著高發,眼型狹長,少年意氣仍在,從少時起就穿著玄色的衣裳,一柄無人不識的如寂劍配在腰間。


    此間安靜,我和他之間向來如此,若非我纏著他講話,他恐怕一字不舍得多說,要不是我剛剛轉過去同他講話,他能默不作聲地跟我一路。


    我按住心口,微笑道:「謝如寂,你總是和我說抱歉。」


    他怔住,銀珠花的花葉簌簌地吹動起來,像是天底間下了一場薄雪起來,謝如寂的手指蜷縮了一下,遲疑道:「你在生氣?」


    他向來話少,出口也多是簡單的陳述句,很少聽見這樣的拿捏不定的疑問句。


    我攏在袖中的手伸出來,拂去他肩頭沾上的新白花絮,我說:「沒有。」


    「我隻是聽抱歉聽得太多了。太累了。」


    不想再聽下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婚當日,我被夫君一劍穿心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辭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辭舟並收藏大婚當日,我被夫君一劍穿心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