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太監麵麵相覷,誰也不敢率先上前動手。


    趙鈺大怒:“你們聽不見本宮說的話嗎?還不快去!”


    依舊沒人敢動,甚至左邊太監試探著低聲求懇:“殿下息怒,殿下……”


    趙鈺側頭眼神淩厲橫了他一眼。


    到底是跟在身邊侍奉多年的主子,這一眼掃過,太監心中便有了底。


    他與右邊太監換了個眼色,旋即齊齊向前走來。


    知翠嚇得魂飛魄散,哪成想他們竟敢真的動手:“公主殿下開恩!公主殿下,不可啊……”


    她慌亂求饒,而薑眠卻隻默默退了三步,腳已踩在湖邊:“殿下,聽聞皇上今夜留宿晴和宮,就在這對麵——皇上近在咫尺,您如此苦苦相逼就不怕事情鬧大麽?”


    “你說什麽?!”聽了這話趙鈺更怒火中燒,“薑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父皇壓本宮?!”


    一時間她竟顧不得兩個太監,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揪薑眠的衣領作勢將她往後帶。


    下一刻巨大的拉扯感傳來。


    千鈞一發間趙鈺被侍從猛地向後一拽,還沒反應過來,隻聽“撲通”一聲。


    水花四濺,澆了她滿頭滿臉。


    她們就站在湖邊,天色昏暗,趙鈺自己也沒看清,隻知自己伸手混亂間,薑眠身子打斜就這麽摔入湖中。


    知翠恐懼的慘呼聲響起:


    “姑娘——”


    “來人啊!快來人!”


    “薑姑娘落水了!救命啊!”


    知翠撕心裂肺大喊——這是什麽時候?!按時間推算,薑大人不出快要抵京了!


    如果薑眠在宮中受了絲毫罪,他們這些伺候的有幾條命都不夠抵。


    趙鈺卻比知翠還要慌:“薑眠、薑眠真的掉下去了……快、快救人!快救人啊!!”


    方才怒歸怒,但自始至終,她從未想過真的讓薑眠落水,不過嚇唬嚇唬想看她哭泣求饒。


    薑眠出事,她是公主也擔待不起。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是她自己……”趙鈺慌亂念叨著,聲音漸弱,臉色發白。


    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又怎麽樣?


    薑眠溺斃在皇宮,死在薑重山即將進宮之前……他兵戎半生不過這一個牽掛,屆時滔天怒火必難平息,這後果……


    趙鈺駭的聲都變了調:“她不能死……絕不能死!你們這群廢物還杵在這做什麽?還不快去救人啊!!”


    身後幾個太監麵無人色,反應過來,不等趙鈺這句話說完,立刻紛紛跳入水中去尋。


    一幹宮女也都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恐懼地大聲呼救,會水的也都紛紛跳下去尋人。這樣大的動靜,很快叫開了晴和宮的大門。


    “吵吵嚷嚷的成何體統,皇上還在這呢。”新任的總管太監蔡佛玉皺著眉,向外低斥了一聲,小心攙著皇上向這邊走來。


    眾人瑟瑟發抖跪下,趙鈺也慌忙撲倒在地:“父皇……父皇,薑眠……她失足掉到湖裏去了……”


    平地起驚雷,皇帝瞬間擰緊了眉。


    麵上還算穩,他看向微嶼湖偶爾有幾處撲騰著水花,那是尋人的宮女太監。


    偌大湖麵像吞沒黑夜的洞,冰冷滲人。


    皇帝眼底黑的驚人,正要說話,忽然遠處急匆匆跑來一衛兵,跪地抱拳:


    “啟稟皇上,傳金吾營左衛將軍韓子毅大人的話:薑大將軍與大公子已至宮城,在奉元殿外等候召見。”


    皇帝一把拂開攙扶他的蔡佛玉:“你說——薑重山已經回來了?他進宮了?”


    “回皇上的話……是。”


    “快,”皇帝麵容終於出現一絲裂縫,指著湖麵,指尖微微顫抖,“晴和宮所有禁軍立刻下去尋人,務必半柱香內將人救上來!”


    ……


    晴和宮外大亂,人聲與水聲徹底撕裂寂靜的夜空。


    一片喧囂中,宴雲箋身形如魅,悄無聲息踏進主殿。


    他步輕如雲,沒發出任何響動,儀華公主卻似有所感轉過頭來。


    “你……”


    這豔絕無雙的容顏,讓她恍惚,以為看到再也不會見到那個謫仙般的男子。


    很快,她倏然站起顫聲問“……阿箋?你、你是阿箋麽?”


    “娘。”宴雲箋喚了一聲。


    同時在她身前雙膝跪地,雙手交疊,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身姿如鬆竹鶴影,極為端正的大昭晚輩禮。


    儀華公主衝上前,手足無措甚至有些不敢碰他。


    “你是阿箋?真是阿箋……你的臉……你的眼睛怎麽了?”


    她手抖得厲害,鐵鏈發出錚錚沉重響聲。


    宴雲箋搖頭:“無礙的,麵上的傷是假的,娘不必擔心。”


    感受到母親溫熱的手掌撫過他發頂,他抬手,攥住她手腕上沉重鐐銬:“孩兒無能。”


    儀華公主不敢發出太大聲音:“不,阿箋……好孩子,你知道娘是為了什麽活著的,隻要能等到那一天,這些通通都不算什麽。”


    “阿箋,你的眼睛……”


    宴雲箋眉眼微彎,笑容裏舒朗通透的安慰。


    “娘,孩兒此身尚存,夙願未償,一雙眼睛罷了,已比許多人幸運百倍。”


    儀華公主雙唇顫著,點頭,不錯眼盯著他,像是要把多年未見的思念一並傾瀉。


    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他雙肩:“阿箋,見你如此娘已安心了,我知我的孩子從未忘記責任,就算咫尺天涯終有再見的一日,不在乎這一朝一夕。無論你用了什麽方法進來,晴和宮不是好闖的,一旦趙時瓚發現,他定會要你性命,快走吧!”


    宴雲箋明白她的顧慮:“娘,我有分寸,一刻鍾之內趙時瓚不會回來。”


    一刻鍾?


    儀華公主側頭看了眼模糊透影的窗戶:“你如何能攪出這樣大的動靜?”


    能讓趙時瓚就地調走禁軍,這手筆實不算小。


    宴雲箋靜了一瞬。


    儀華公主瞧得清楚,並非他不想立即答話,而是這一瞬間,他眉宇模糊的凝滯,那是一種痛楚的神色。


    從進門來都沒有半分異樣,直到問出這一句才終於兜不住,露了端倪。


    這是她一手教導的阿箋。


    雖然隻有十年,可十年,足夠塑他梁骨。


    若麵上被人瞧出半絲痛苦,內心必定萬分煎熬。


    “究竟發生何事?”


    宴雲箋低低道:“孩兒能順利見到您,是因薑小姑娘幫忙。”


    “薑小姑娘?”


    儀華公主思索道:“是薑重山的幼女,方才是她落水?”


    “是。”


    “她自小在宮城,會水?”


    宴雲箋聲音愈發低:“大抵不會。”不然也不必特意讓他聽見她摘了萱和草,試圖叫他安心。


    可如何能安?


    外麵的喧囂不絕,他內心早已灼燒成一片焦土。跟在暗處,聽得出被推入水和自行投湖的區別,那時才知她所謂的主意是什麽。


    也明白為何她當時不肯說。


    直到現在,他仍從頭到腳遍身冷寒,仿佛身漫湖水的是他。


    “她不會水,那萬一有三長兩短——”


    宴雲箋壓下舌根漫起的血腥味:“娘,我不想害她白白受這一回罪,讓她的付出淪為一場無謂。”


    他有能力瞬息之內將她救起。


    但於他,救或不救,都是辜負。


    他答應過相信她。


    儀華公主看著宴雲箋細微的神色,漸漸也看出一點門道:“她既出手攪動,當是個有分寸的姑娘。你臉上這般也是她做的吧?”


    “是。”


    “你們兩個是……是什麽時候的事?”


    宴雲箋眉心輕擰,語氣堅沉:“孩兒凋敝危路,隻敢獨身行走,如何能耽誤他人。”


    儀華公主鬆了口氣。


    “阿箋,你先起來。”她聲音低的像歎息。


    托著宴雲箋手肘讓他站起,輕輕拂了拂他肩膀,仿佛能拂去那看不見的沉重擔子,“生不逢時……是爹娘對不住你。”


    “但是阿箋,這些東西你背負過,你知道有多沉。姑娘家肩膀稚嫩,就別叫她一同背了罷。”


    宴雲箋淺淺一笑:“是。這是自然。”


    這些他向來懂得,心中也有分寸。時間緊迫,他稍緩心中的沉重,另提道:“娘,若非萬不得已,我知我們不該見麵,但……我快要離開了。”


    儀華公主猛地一震,緊緊捏住宴雲箋手腕:“你說什麽?”


    “你能有辦法出去了?”


    “是。”


    儀華公主目光上下掃動,慢慢了然。


    “阿箋,我知道你因何出去了……那日趙時瓚來提過,他要你取薑重山所謂的通敵之證,你便將計就計。”


    “你和薑小姑娘相識,不是偶然吧?”


    宴雲箋正要開口,聽她沉聲道:“薑重山忠肝義膽,治世之臣。阿箋,你記住,若來日真有山窮水盡,無路可走,不要用別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烏昭和族後裔,寧死,不要辱沒自己。”


    她緊緊抓宴雲箋的手,那手不複少女的柔嫩溫軟,枯瘦而發硬。


    這樣的力道裏,宴雲箋什麽都明白。


    他字字鄭重:“父祖英靈在上,孩兒不會自踐烏族清名,絕不會。”


    儀華公主點頭,不覺含笑。


    外麵的聲音稍靜,宴雲箋側耳分辨過,語速略提:“娘,當年的事,您可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儀華公主垂眸,她知道他是為了這個:“阿箋,那時……實在太亂了,我也說不上什麽細節,你隻能從那三人身上去查。”


    他們母子上一次見已是七年前的事了,儀華公主抬手理一理宴雲箋微亂的鬢發:“還記得那三個人的名字嗎?”


    宴雲箋聲線低沉凝寒:“甄如是,虛通海,公孫忠肅。”


    儀華公主笑了笑,閉上眼睛。


    “阿箋。”半晌,她低聲喚。


    “你要記得自己是誰,也要忘了自己是誰。出去之後,你要懂得韜光養晦,積蓄力量。”


    “保護好自己,這條路太不好走。”


    宴雲箋點頭。


    儀華公主怔望著他。


    抿唇良久,她道,“阿箋,你要離開,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訴你了。”


    ******


    薑重山一直給薑眠擦汗。


    她雙頰因高燒潮紅一片,額角細密的汗不斷,唇微翕動,全是語不成句的夢囈。


    他望著女兒,抿緊唇一言不發,手上動作越發小心輕柔。


    皇帝在一旁凝視,默默轉動拇指上的扳指,瞥一眼皇後。


    皇後立刻溫聲道:“將軍不必太過擔心,太醫已經看過了,阿眠身子骨嬌弱些,但救的及時,並無大礙。”


    她語氣心疼:“阿眠一向被嬌養著,病都不曾生過一回,更何況遭這麽大罪……雖說此事是小孩子家打鬧,可到底發生在內宮之中,也有本宮看顧不力的責任。”


    皇帝接口:“不錯,重山,此事出在宮裏,都是下人伺候不周,朕必定會嚴加懲處,給你一個交代。”


    薑重山道:“多謝皇上。”


    “皇上,微臣已將長子留在奉元殿外恭候聖駕,稟報北胡議和與歲貢一應細節,政事要緊,皇上不必守在這裏。”


    他並未發怒,也沒有不依不饒說什麽,條理分明不卑不亢。但皇帝知道,從薑重山親手將女兒濕淋淋的從湖水中抱出來時,這件事就沒那麽容易善了。


    皇帝抿抿唇,向外喝道:“把那孽障帶進來!”


    外麵立刻有人提了趙鈺進來。


    她畢竟是公主,侍衛們也不敢不敬,動作並不粗魯,倒是趙鈺自己哭的披頭散發,跪在皇帝腳邊委屈不已:


    “父皇……父皇……”


    皇帝看看薑重山,他正心疼地摸一摸薑眠蒼白的臉,看都沒往這邊看。


    皇帝垂下眼,忽地一個巴掌掄在趙鈺臉上:“畜牲。還有臉哭。”


    趙鈺被打趴在地,捂著腫起的臉,一時間連哭都忘了,呆呆望著皇帝:“父皇……兒臣沒有推她,是她自己不小心……況且是她言行無狀在先,兒臣公主之尊,難道連訓誡的權利都沒有嗎?”


    “父皇您真的要為了一個臣子之女……就這樣打罵兒臣嗎?”


    皇帝沒再動手,也沒說話,閉目片刻:“八公主心腸歹毒,難以管教,自去國寺修行三年,吃穿用度一應與寺中等同,無旨不得外出。”


    趙鈺完全癱軟伏地。


    皇後不由道:“皇上……”


    皇帝陡然提高音量:“還不把她帶下去!”


    侍衛們拖著慘白一張臉的趙鈺下去了,一時間,屋中沒人再說話。太醫不敢往這邊看,隻想辦法給薑眠喂藥,卻始終灌不進去。


    床上的姑娘蒼白虛弱,雙目緊閉,了無生氣地陷在床鋪中。


    脆弱的像碎玉,纖薄可憐。


    薑重山沉著臉伸手:“給我。”


    太醫忙不迭將藥碗遞在他手上。


    薑重山一手執碗,欲拿勺舀藥汁,剛鬆開手,昏迷的小姑娘忽然不安動了下,低低囈語。


    他心頭大痛,忙再度握住女兒涼透的小手:“阿眠。”


    “爸爸……”


    薑重山聽清發音,卻不知何意,隻覺阿眠的手輕輕使力牽住自己,焦急間心中愈發疼惜。


    他再不敢鬆開手,藥碗擱在一旁,小心舀起半勺藥汁喂到小姑娘嘴邊。


    還是喝不進去。


    “爸爸……媽媽……”


    薑重山胡亂地應:“阿眠,爹爹在。”


    “我想回家……”


    這句他聽清了。


    心尖仿佛一根鋼針重重紮下,薑重山堅毅深邃的眼睛發紅,他緩緩呼吸,忽而側頭。


    目光銳利無聲。


    那邊烏泱泱的一群人,為首皇上微微抿了下唇。


    “皇上,此藥缺少藥引,”薑重山頓了頓,盡力平穩每一個字,“與微臣的女兒共染欲血之疾那人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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