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眠陷在黑沉沉的夢境裏,四麵無光,隻有前方一束明亮入口。


    身後濃似墨的黑暗籠罩,她聽見有人叫她。


    那聲音。刻骨熟悉,任何人都模仿不出的語氣語調:


    “阿眠,阿眠……”


    “爸爸!”她應了一聲。


    薑眠拔腿飛快向前奔去。


    撞入那光芒,一瞬間強光晃的睜不開眼。等再次看清眼前景象,已變做她上學時常去的書店。


    茫然看向四周,薑眠卻始終沒看見期盼的熟悉身影。


    “怎麽不進去?”


    忽然耳邊響起一道聲音,薑眠有點失望:“怎麽是你啊?”


    “還能是誰?”


    她剛才聽爸爸叫她來著。


    “你原來一天叫我八遍,不是很盼望我出現嗎?”


    也許剛才爸爸的聲音隻是太過思念的幻聽,薑眠略略整理一下心情:“我是挺盼望你的,抓到你一次不容易,能不能解答一些疑惑再走?比如說——這個任務隻有單機模式嗎?我隻能等你單向聯係?”


    “是的。”


    “那你一般什麽時候會出現?”


    “需要我幫忙把握下方向的時候。”


    這回答耐人尋味,它的方向本來也很模糊,隻要對宴雲箋好就可以了。她一直也是這樣做的。


    “那……現在你為什麽會出來?”


    係統道:“雖然你是曆史空間選中的唯一人選,但曆史知識儲備不多,這次給你機會,想了解什麽自己去看。”


    話音落地,眼前的書店似乎更明亮幾分,店裏稀疏人群漸漸化為虛影散去,靜悄悄的,隻剩她一人。


    不對啊。


    “我都來多久了,怎麽現在才讓我了解這些啊。”


    “這有什麽區別?”


    薑眠想了想:“你剛才說,你隻有時候到了才會出現,之前沒讓我看是因為時候沒到?”


    係統說:“總要給你時間讓你初步了解這個人。你先看,看過再說。”


    薑眠試探往前走,碰碰木製的高大書架。


    油亮堅硬,實體的。


    夢也好幻境也好,不得不說這事真是她所需的。


    自己知道那些都是國民常識,能編進人教版曆史課本的,人人都知道。無非是宴雲箋構陷薑重山叛國事件中,一些淺顯基本情況。


    但宴雲箋和薑重山分別是怎樣的人,這些事情具體來龍去脈前因後果,一應細節她卻說不出。爸爸有時陪她,會與她談說,卻不會講的太深。


    薑眠沒猶豫,立刻穿過一排排書架,在曆史區停下,張望一番,伸手在架子上拿下一本華國通史翻開。


    “宴雲箋,生年不詳,卒年公元九四五年,梁朝末年出身和州亭宮奴,籍貫不詳。”


    不,不對。


    他不是梁朝人,他是大昭皇族。


    薑眠放下這本,抽出書架上另一本厚厚的編年史,翻閱後,蹙眉繼續再拿。


    一連七八本,沒有任何關於宴雲箋真實國籍的記錄。


    也許,這種細節在他汙名昭彰的一生中,早已被曆史車輪碾壓粉碎,無人在意。


    ——可若連籍貫的真實性都不能保證,此後的記載,真的可以奉為圭臬嗎?


    薑眠壓下心念,對著目錄快速後翻,九四五年是文永二十六年,現在是文永十八年,宴雲箋十七歲……


    也就是說,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歲。


    好年輕。


    抓著書愣好久,薑眠才怔然回神。


    “公元九三七年,梁朝著名軍事家、戰略家薑重山擊退北胡,收複燕秋十一州,洛城,雲代,同年班師回朝,因緣相識尚為宮奴的宴雲箋,讚其‘潔身出淤泥,瀟瀟君子骨’,後將其收為義子,賜名薑恒。”


    “宴雲箋深得薑重山信任,次年參軍,投身烈風軍飛羽營左衛第三編軍,同年南夏在梁朝東南潞州、慶蜀戰亂,晉城侯沈楓滸戰死,薑重山臨危受命率烈風軍退敵。宴雲箋於靖泮郡初露鋒芒,率一千人支隊深入雁鳴山腹地,扭轉烈風軍缺糧枯竭的劣勢局勢,立下重功,同年擢升宣寧校尉中郎將……”


    這一本是不帶私人感情的通史。沒有批判辛辣筆觸,也無讚揚華美之詞,枯燥,生硬,一本乏味的長篇敘述。


    再往下看,這梁朝的最後一章,足足有七頁講宴雲箋節節晉升。


    筆筆戰功,印證他無雙才能。


    “……然其心術不正,公元九四二複名宴雲箋,黨同文淵閣大學士公孫忠肅於四月初九朝堂陳詞,史稱‘青陽陳書’,上奏薑重山通敵賣國,藐視君上,身懷異心,擁兵自重,好大喜功數條重罪,條條證據確鑿,罪無可赦。”


    “薑重山一家含冤入獄,薑重山夫妻及其子斬首示眾,其女充為官妓。梁惠帝仁慈,念其頗有戰功,開釋株連宗族之罪。”


    “次年,宴雲箋拜相,攝政事,大興刑獄,至此梁朝皇權分化。”


    薑眠緊緊擰眉,合上這本又拿起另一本。


    這裏的書無窮無盡,足夠她將不同作者、不同年代出版的對那段曆史的記載翻過一遍。然而,無論當時的史官,後世臣民,還是現代的學者,其說法都大同小異。


    翻了很久,也沒找到一星半點被人陷害的證據。


    而且,對於他的結局,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精簡扼要,疏筆帶過,幾無任何翔實筆觸記載。


    縱身一躍的一地殘軀碎骨,也被後人解讀為功不補患,於事無濟,其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薑眠揉了揉頭發,麵色蒼白。


    這書上白紙黑字觸目驚心,給她一種鋒利的割裂感。


    從後世觀曆史是鏡中花,可此刻時光隔閡消失,她看後世竟然也是一團迷霧。


    “還有其他的書嗎?最新的有嗎?或者論文?期刊?學術年報?”


    係統問:“這些還不夠看嗎?”


    薑眠垂眸凝視手中書本,認真回憶:“不是不夠看,我記得我死之前,宴雲箋死因多層次分析已經正式立項研究了。這是一個全新的切入點,我爸爸參加過論證會,那時候是遠程,我也在一旁,聽了點……當時教授們說——”


    那些專業術語她不記得:“意思就是,這裏麵有不為人知的隱秘。”


    係統道:“那些也不是那麽快能有的。”


    也是。一個全新的項目,出成果確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所以你也看見了,這就是有關於他的記載,”忽然係統開口,意味深長:“你的任務要進行更深一階段——幫他洗刷冤屈,也是對他好的手段。”


    “所以他真的是被冤枉的?!”薑眠緊緊抓住這一點,“那怎麽不早說?這麽重要的事!問你你還扯東扯西的。”


    係統說:“所以剛才我也說了,這些任務都有固定程序的,在什麽時候,才能做什麽樣的事,說什麽樣的話。你現在知道了,不也不晚嗎。”


    倒是不晚,很多事還沒有發生。薑眠再次翻開書:“我要幫他……”


    這樣念叨著,心裏漸鬆,眉眼也彎了:“他不是壞人,真的不是。”


    係統發出一點輕輕的笑聲,什麽也沒有接。


    薑眠心中大石落下,和宴雲箋的所有過往在腦海中走了一遍,越想,越生出真心實意的憐憫:


    “我肯定會幫他的,既然我來了,就不會讓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傳下去,他是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正確的曆史評價。”


    係統沉默。


    好久之後,它才淡聲說道:“你是曆史空間的唯一人選,選你,有選你的道理。”


    “無論任務多難,你當然會成功的。”


    ……


    宴雲箋來的時候,皇上皇後等一幹人已經退出來。


    皇帝坐在門口,見宴雲箋過來,輕輕抬了抬手。


    一旁侍奉的蔡佛玉立刻明白,他近身伺候著,便甩了個眼色給台階下立著的小太監。


    成複得令恭順彎腰,轉身上前走到沉靜跪下行禮的宴雲箋麵前,垂眸凝視。


    眼底情緒晦暗不明,他抬腳,鞋尖抬起宴雲箋下巴。


    染了汙泥的鞋尖在他白玉般的下頜上,他容色始終沒有半分變化。


    成複回頭:“啟稟皇上,還算齊整。”


    皇帝嗯一聲,微涼目光掃來。


    心下微沉,慢慢湧上一層灰白濃厚的恨。


    他跪在那裏。分明是最卑微的姿態,可那風姿氣度竟如此耀眼。似入鞘的寶刀,如欲滴的青竹。


    看了許久:“好了,進去吧,伺候好薑小姑娘,侍奉好薑重山將軍。有你的好處。”


    宴雲箋應道:“是。”


    眾人離開,成複在最後麵路過時瞥了宴雲箋一眼,目光寒芒,複雜如亂麻。他們錯身而過,終是一絲交流也無。


    等安靜些了,宴雲箋起身邁過門檻,輕拂衣襟,正要下拜——


    “不必跪了,走上前來。”薑重山沉聲。


    宴雲箋便依言上前,靠的越近,他越能分辨出床榻上那道細弱可憐的呼吸。


    垂在身側的手指不自然捏緊又鬆開,他喉結微滾,彎下雙膝跪立在她身邊。


    下一刻,薑眠動了。


    她本虛弱陷在寬大棉被中,卻在宴雲箋靠近那一刹那,向他方向挪了挪。


    宴雲箋心陡然一沉。


    血蠱,最忌寒。


    她落水一回,寒氣入體,他們離得這般近,隻怕要催發她體內那隻蠱的……


    瞬息間,薑眠已迷糊向他撲來,她還未清醒,身子軟綿綿的。


    “阿眠!”薑重山心疼地喚,雙手接住女兒,可她卻掙紮不停,似乎難受的緊。


    他怕自己力氣大了碰傷她,不敢唯拗,稍稍鬆了懷抱。


    而下一刻,薑重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撲騰著,跌落眼前陌生男子展開的雙臂中。


    她無力依偎在他懷裏,雪白臉頰軟軟貼著他脖頸處肌膚。


    蹭了兩下,安心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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