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眠醒來已經是三日後了。


    身上蓋著輕軟舒適的棉被,邊角都緊緊實實掖在脖頸處。薑眠微微側身,蜷縮起身體。


    心髒有一種熟悉的窒悶感,但不嚴重,隻是這種感覺令她有些恐慌。


    “係統……你還在嗎?”薑眠試探問,“不是說我的身體在這裏會很健康?為什麽我心髒不舒服?”


    她的問題毫無回應,係統又一次徹底消失。


    薑眠緩了一會兒,感覺症狀輕了許多,揉著太陽穴坐起。


    別自己嚇自己,說不定隻是落水的緣故,誰都會不舒服的。


    想起落水,薑眠不由思索下去。


    當時在水中,隻知道外麵極亂,最後會昏迷完全是因為凍的。但意識模糊的時候,她感覺有一人靠近,將自己撈了出來。


    ……對了,宴雲箋有沒有成功見到他娘親啊?


    由於早就提前踩好點,她暗暗選了幾處隱蔽不易被發現,水又較淺的地方,躲起來為宴雲箋拖延時間。


    薑眠咬著下唇想:宴雲箋是個謹慎穩妥的人,如果沒有把握,他沒有貿然進晴和宮也沒事,她再想其他辦法幫他就是。這個計劃不可控的地方確實很多,也難為他,不過,倒有點意外收獲。


    早在五皇子薨逝那幾日,她就默默盤算這一出苦肉計了——皇帝想把她永遠留在宮中,沒了五皇子這個借口,他這份心思也不會歇,總會找其他辦法。


    她不想做棋子,更不想做一枚牽製他人的棋子。


    思來想去,隻有讓皇上和太後自己先沒臉提這一茬,比如,他們照顧不周。


    原本想趕在薑重山進京之日實行這計劃,將效果最大化,但為了幫宴雲箋,薑眠將整個計劃改了改,提前用上。卻不想那一天剛好碰見八公主,幾番挑釁,她果然上鉤。


    這一來,對她也很有好處。


    薑眠雙手抱著膝蓋,歪頭想了一會,索性伸手掀開床帳,想去打聽下宴雲箋的情況。


    剛向外看一眼,薑眠茫然一怔。


    這是哪兒?


    不是宮裏她住的寢殿啊。


    “你慢些,別把藥灑了。”


    正疑惑間,忽聽外邊一道低沉穩重的聲音。


    立刻地,另一年輕男音無奈笑道:“孩兒都多大了,這種事還做不好麽。”


    “嗯,別顧說話,看路。”


    這、這聲音……


    薑眠倏然睜大雙眼,慌慌張張下床,連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下地向外跑。


    一把推開門,直接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阿眠?”薑重山聽見屋裏動靜,卻沒想到女兒忽然不管不顧衝出來,忙將她抱在懷裏。


    向下一看,她衣衫單薄,鞋也沒穿,人呆愣愣的,正不敢置信仰頭望他。


    那目光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他心上,薑重山一把將女兒抱起來,抱小孩的手勢,讓她雙手環在自己脖子上。


    “阿眠,怎麽了?不穿鞋就跑出來,才剛剛退燒,再凍著可怎麽好?”


    他快步向屋裏走,將女兒放在床上,用棉被仔仔細細裹好。


    他的手寬大而粗糙,捏著被子顯得笨拙又小心:“阿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薑眠整個人都傻了,眼睛眨也不眨,盯著麵前熟悉至極的高大身影,嘴唇翕動半晌,忽然仰頭“哇”地一聲哭了:


    “你、你是……”


    你是我爸爸麽?


    她囁嚅,驚疑不定地望著他。


    見她大哭,薑重山眼眶陡然一紅:“阿眠,我是爹爹啊,你不認得爹爹了嗎?”


    爹爹。


    不是爸爸來了,他是這個時代的薑重山,那個和爸爸重名的人。


    可是,為什麽他和爸爸的長相一模一樣?鼻梁上那顆痣的位置,和下巴上細小傷疤的走勢都絲毫不差?


    他的語氣,他的神色,全天下再無第二個人會如此了。


    薑眠屏住呼吸,試探著伸出手,她以為她隻是跨越千年時光擁有第二次生命,雖然有了健康身體,但也有遺憾,她將爸爸媽媽封存在心裏,對這裏的父母並無太大期待。


    但現在……上蒼竟如此厚愛她嗎?


    薑重山毫不遲疑握住薑眠的小手,試探地將她攬在懷中,見她沒有抗拒,才輕輕拍撫:“阿眠,爹爹以後不會走了,永遠在你身邊。你別生氣,別不認爹爹好嗎?”


    他語氣含著小心翼翼,薑眠下意識反駁:“我沒有……”


    一旁薑行崢將手中托盤放下,溫聲道:“妹妹乖,那快喚一聲爹爹啊。”


    薑眠轉頭去看,喚她妹妹,這人定是薑行崢了。


    她剛剛才將曆史翻過一遍,但凡涉獵,都認真記下。薑重山之子薑行崢早年被流矢傷了筋脈,拿不得刀槍,隻在父親身邊輔佐兵策,看起來有幾分書卷氣。


    對上目光,薑行崢笑了,與薑重山道,“阿眠真乖,哪會不認父兄,我看是太過歡喜,才看著呆呆的。”


    薑重山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正想說什麽,忽聽薑眠喚了句:“……爹爹。”


    他驚喜垂眸:“阿眠,你肯叫爹爹了。”


    怎麽不肯?薑眠仰頭望他,不舍得挪開目光:“我剛才是太高興了,才沒有反應過來。”


    薑行崢道:“還有大哥呢。”


    從前自己是獨生女沒有哥哥,但這位哥哥溫潤如玉,氣度清雅,薑眠很有好感。


    “大哥。”


    父子倆俱是笑了,尤其薑重山,他眉目舒展安慰喜悅的模樣,讓薑眠心裏酸澀發緊,就這麽望著他。


    薑重山心軟至極,抱緊她:“阿眠,爹爹很想你,對不住,我再也不會讓你吃這麽多苦了。”


    他惦記薑眠的病,轉身捧來藥碗:“先把藥喝了,你落水寒氣侵體,現在還沒有大好。”


    喝過藥,薑眠在這強烈衝擊中稍稍緩過神,但還是舍不得挪走目光,看一眼薑重山,再看一眼。


    “爹爹,我娘親呢?”


    如果這裏的薑重山從容貌到氣息都和爸爸如出一轍,那他的妻子……會和媽媽一樣麽?


    薑重山幾不可察一頓,柔聲道:“你娘近京身體不適,所以晚了幾日。”


    這神態語氣,薑眠瞅瞅他,很明白:“你們吵架了是不是?”


    薑重山頓住,側頭看薑行崢一眼。


    薑行崢幅度極小地搖頭。


    薑重山回身:“沒有啊,爹爹和娘親從不爭吵的。”


    薑眠忍不住笑了,想了想,沒有拆穿。


    他們吵架什麽模樣,她太知道了,這細節讓她親切感倍增,實在很難不期待這裏的娘親。


    壓下熱切,薑眠問:“爹爹,大哥,這是哪裏?我們不在宮裏了嗎?”


    “嗯,那天晚上爹爹與你大哥進宮,正逢宮裏大亂,說你落水……夜裏你退了燒,爹爹就帶你出宮了。隻是這次回來的太急,還沒打理好京中府邸,那暫不能住,眼下寄居在武義侯薛家。”


    武義侯薛慶曆,與顧越的父親顧修遠都是梁朝末年對時局影響深遠的人物。


    薑眠微微回想了下。


    她本不知道這個名字,之所以記得,是剛剛才看過——在宴雲箋的生平中,是他政.治生涯較為濃烈的一筆。


    此時正寄居之所的主人,武義侯爺,慘死於一場冤案。


    宴雲箋親手做下的冤案。


    分神想這些,薑眠才發覺有些冷。


    薑重山默不作聲將棉被往她脖頸處掖一掖:“阿眠,你什麽都不用想,皇上已經重罰了八公主,令她去國寺清修三年,無旨不得外出。隻是,以後……”


    他不說了。


    “以後什麽?”


    薑重山溫柔彎唇,伸手輕輕刮了下薑眠的鼻尖。


    父女之間的默契這麽快降在他二人身上,薑眠心中微寒。


    她忍不住坐直,小聲問:“爹爹,你知道了,是麽?”


    薑眠沒說知道什麽,薑重山也明白:“是我將你從水裏抱上來的,自認得出,你早有準備。”


    薑眠抿唇:“爹爹,你怪不怪我手段不光明?”


    薑重山捏一捏她軟軟的臉頰:“以後別用這種自傷的法子。”


    “那天的事,在你昏迷的時候已經查分明了。趙鈺也認她對你確有欺辱,無論是否真的推了你,她有此禍心不假,此番自是活該。隻是阿眠,你不喜歡皇宮,爹爹有能力將你接出來,無需你勞神傷身,知道麽?”


    他分明不在局中,卻洞若觀火。不僅察覺真相,甚至能辨明她的意圖。


    隻有一點,她也是為了幫助宴雲箋,他是決計不會想到了。


    薑眠聽薑重山句句護短,忍不住愈發親近,眼睛亮亮的,濡慕依賴地望他。


    薑行崢看著,笑了句:“阿眠真是會撒嬌,無需說半個字,都叫人心軟的緊。”


    好像是有點看的太緊了,會不會顯得很奇怪,薑眠撓撓頭,轉開目光抿唇笑。


    薑重山刮了薑行崢一眼:“不會說話就先出去。”


    薑行崢失笑:“爹爹,我知道您舍不得,但咱們該進宮了。今晚皇上在昭辛殿犒軍設宴,還要接見北胡使臣,我們遲不得。”


    “就是……”他略遲疑,話頭暫停。


    薑重山道:“別說了。”


    再看薑眠,他目光柔和依舊:“阿眠,這裏一切爹爹都已打點好,你想做什麽對外麵吩咐一聲便可。你乖乖的,不要亂跑,爹爹與兄長很快回來。”


    薑眠牽他衣袖:“爹爹,你怎麽不讓大哥說完?”


    “沒什麽,不重要的事。”


    “是不是太後下旨,要我也去宮宴?”


    薑重山停了一停。


    “當然不是。”


    薑眠向前探身,手更抓緊:“爹爹你別瞞我,我心裏有數。如果是太後懿旨,我不去就是抗旨了。”


    薑重山俊朗的眉宇輕擰:“阿眠。”他忽然不知該說什麽。


    默了一下,道:“不怕,爹爹都會處理好。”


    語氣雖輕,但字句裏的意卻很重。這種近乎閉目塞聽不顧一切的維護,薑眠心頭發酸。


    皇上和太後有進退兩條路,但薑重山是臣子,他沒有。


    以他們的一貫做派,八公主推她落湖這一件事,既重重罰了,便還不足以讓他們偃旗息鼓,或者說,他們留不住她這完美籌碼,卻也可以借題發揮。


    對比剛剛認真翻閱過的曆史,薑眠惴墜恐不安地發現,此刻情狀與後世曆史記載,其中因果邏輯是相吻合的。


    她對這個宮宴上即將發生的事記憶猶新——這個宮宴可以沒有任何人,但不能缺了薑眠。


    她必須要去。


    “我和你們一起去。”薑眠掀開被要下床。


    “不行。”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薑重山和薑行崢對視一眼,薑行崢道:“阿眠,你不必去。”


    他們什麽都明白。


    講道理怕是行不通,幹脆出大招吧。


    “爹爹,”薑眠軟軟的手指揪住薑重山袖口,仰著小臉:“爹爹,你最好了,我想去,求求你啦,帶我一起去吧。”


    ***


    昭辛殿大而曠,布置的華麗富美,一派濃墨重彩的大國氣度。


    進殿之前,薑行崢還在叮囑:“阿眠,你和我們不在同一席位,我們看顧不到你。但無論是誰說什麽,你都不必怕,晚些我們一起回家。”


    這些薑重山路上已經叮囑好幾遍,因為他是輔國大將軍,官拜一品,需得先進去,就留下薑行崢在這反複囑咐。


    薑眠哭笑不得:“大哥,你就放心吧,剛才我和爹爹保證的時候,你不是也在旁邊聽著嗎?怎麽還要我說一遍呀。”


    薑行崢也笑:“父親是父親那份,大哥是大哥這份,我家妹妹招人疼,這些嘮叨隻能多,不能少。”


    他抬手整理了下薑眠的披風,將有些鬆的帶子抽出來,修長手指微動,打了一個漂亮的雙節係好。


    “去吧。遇事別委屈自己。”


    “知道了大哥。”


    薑眠乖巧點頭,走出幾步,猶豫了下,“大哥……”


    薑行崢忙上前:“怎麽了?”


    “大哥,剛才人多,我有些問題沒有機會問。”


    薑行崢看她躊躇模樣,笑了笑:“想問什麽?”


    薑眠向四周看了看,低聲道:“我想問你,這次北胡議和,我朝開出幾樁條件,那條陳最開始是爹爹草擬的嗎?”


    薑行崢眉目微凝:“怎麽忽然想起問這個?”


    薑眠仰頭:“我……我之前在宮裏聽說北胡會送一位公主來和親,是爹爹的主意,對嗎?”


    “阿眠,”薑行崢喚了聲,“這些政事你不要管,無論你聽到的流言是怎樣的,都與爹爹的品性無關。他是梁臣,要為家國考慮,無論做出什麽決定,都不僅僅代表他自己。”


    薑眠心中一涼,低下頭去:原來真的有一位北胡公主被送來。


    薑行崢低眸望她:“是不是宮裏有不好聽的話?你不必怕這些,任何考量,都為了兩國安定,讓平靜的日子更長久一些。可你不一樣啊,你是爹爹的掌上明珠——你不知道他有多疼你。”


    他摸摸薑眠的腦袋:“別胡思亂想。”


    薑眠點頭,對他一笑:“我明白大哥。”


    “嗯,進去吧。”


    薑眠衝他揮揮手,轉身向殿內走去,背過來的這一刹那,她唇角的笑容慢慢落了下去。


    梁朝與北胡這一場持久戰,實際打的十分艱難。北胡疆域遼闊,男子又多興兵征役,力量絕對不容小覷。他們與薑重山的烈風軍在北境拉鋸近十年,猶如同扯一根麻繩,繩未動分毫,兩方卻都筋疲力盡,處在一個恐怖平衡當中。隻要一方倒下,便會麵臨局勢陡轉,一敗塗地。


    雙方力量並無懸殊,既無法進,也退撤不得。直到今年冬日北胡暴雪肆虐,軍糧斷給半月之久,終被薑重山拿住機會一舉擊潰。


    北胡不得已求和,梁朝的條件是上供白銀五萬萬兩。


    五萬萬兩現銀,足以掏空北胡,至少十年無法興兵作戰。


    北胡拿不出這麽多銀子,便上書請求減少一些,可簽訂五年的歲貢文書,為梁朝提供綾羅與玉石。


    梁惠帝同意,但在薑重山的諫言下,要求再送一位公主來和親。


    而這位北胡公主,最終成為薑重山軍.zheng生涯的重大轉折,同時也是宴雲箋一步步走上高位的間接導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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