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重山大腦空白一瞬,心都顫了,回神厲喝:


    “放開!”


    他聲音沉怒,陡然一響懷中姑娘極輕極小駭了一下,更往宴雲箋懷抱中鑽去。


    她迷糊,他竟也下意識收緊手臂。


    臂彎裏的姑娘像孱弱的幼貓,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但不知怎麽,讓他運轉多年的心緒空掉一拍,那一瞬停止思考。


    他擁著人,竟沒動。


    薑重山幾乎想一拳揮過去,卻怕傷到女兒,忍著怒氣,壓低聲音重複:“別用你的髒手碰我女兒。”


    若不是心有顧忌,他早在見到此人第一眼就把他拆幹淨了。


    宴雲箋似如夢初醒,幾不可察一抖,旋即小心將懷中姑娘安放在床榻上。


    他欲抽身離去,她卻不肯,迷迷糊糊追上來,口中含混不清:


    “別走……我難受……”


    宴雲箋喉結滾動了下,薄唇緊抿,能感覺出身邊薑重山的惱恨深重到流露些許殺意。


    他自是理解對方的心情。


    薑重山手足無措,力道重怕碰壞了,力道輕又掙不過女兒的力氣:“阿眠……”


    薑眠聽不見,隻向宴雲箋伸手。


    血蠱躁動,他氣息近,薑眠兩條纖細手臂還要往他脖頸上環,流瀉的聲音難耐委屈,可憐的抓人肺腑。


    宴雲箋不敢再碰她分毫,又怕她摔著,雙手懸在半空進退兩難,這麽一眨眼功夫,薑重山一言不發將人抱走了。


    薑眠手臂被薑重山攬住,暫時動彈不得,一雙細長的眉蹙起,很不舒服的樣子。


    薑重山心火燎一般,冷著臉一腳踢在宴雲箋肩膀上。


    “還不離遠些。”


    他別開臉不願看他,探入懷中抽出把匕首擲在地上。


    宴雲箋撿起匕首,抽出刀刃,幹脆利落在自己掌心一劃。


    薑重山適時遞來藥碗,宴雲箋立刻抬手,精準無誤地將血滴在湯藥之中。


    他們二人全程無一字交流,倒默契得很。


    這一回藥能喝進去了,薑重山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到女兒嘴邊,見她嬌嫩唇瓣微動,終於乖乖咽下,不覺欣慰含笑。


    有宴雲箋的血作藥引安撫,薑眠症狀減退了些,雖未立刻退燒,氣息已平緩許多。


    薑重山默默看女兒良久,才終於將目光落到宴雲箋身上。


    他沒有說話。但稀薄空氣中的冷意如刀切膚,寒涼透骨。


    室內靜的出奇。


    宴雲箋手中還鬆鬆抓著匕首,方才刀刃上的鮮血流下來,將匕首染的潮濕黏膩。


    他什麽都明白,用幹淨手指抹了兩下,雙手托舉匕首。


    薑重山冷笑一聲,伸手去拿——


    “宴雲箋……”忽然薑眠小聲嘟囔。


    宴雲箋染血的修長手指微微蜷縮。


    “宴雲箋。”


    薑重山也沒了動作,目不轉睛垂眸看女兒。


    “宴雲箋……”


    終是壓不住本能,宴雲箋沒有忍住,輕道:“我在。”


    她聲聲喚他名字,那麽軟,帶絲鼻音,每聲都讓他心戰栗。


    不敢生出任何綺思,他隻覺得慚愧。


    薑重山擰眉,倏然側身:“你叫宴雲箋?”


    “抬起頭來。”


    宴雲箋依言抬首,雙手繞到腦後解開覆眼布帶,正麵薑重山。


    這一晚到此刻,薑重山才真正打量眼前的人。


    他生了副顛倒眾生的皮囊。


    輪廓眉眼,如妖似仙。


    這不是什麽好事,也算不得太壞。薑重山年近不惑,一雙眼見了太多形色,定性都是瞬間的事。這張昳麗濃烈的皮謙和恭慎,底下包裹的骨卻錚錚不折。


    到底年輕,再爐火純青的功夫也顯嫩。


    薑重山沉默很久,目光深邃悠遠,落在他身上,也像穿過他。


    “你們共染欲血之疾的事,我在抵京前便聽說了,雖知你救我女兒在先,但我見你,仍無法平氣。”


    宴雲箋低聲:“在下自是萬死莫贖。”


    薑重山的話冰冷砸來:“對,你當然該死,你方才當著我的麵竟敢如此舉止孟浪——”


    正講到惱恨處,他陡然終止,目光一顫,忙不迭向下看去,自己衣袖竟被薑眠軟軟牽住。


    小姑娘半闔著眼,竟然醒了。


    頓時,薑重山還哪顧得上別的,柔聲喚道:“阿眠,阿眠,你哪裏難受?告訴爹爹。”


    問了兩遍才發覺,薑眠隻是睜開眼睛,但並沒醒,整個人昏沉又迷糊。


    目光渙散,不甚清醒的樣子,睜著大大的眼睛,忽然說了句:


    “宴雲箋不壞。”


    屋內靜的隻剩她細弱的呼吸。


    薑重山低頭看她燒的暈暈乎乎,目光失焦,還執拗地小聲說:“他不壞。”


    薑重山心裏一柔,道:“嗯,不壞。”


    “好多事啊……要保護爹爹和娘親,也要保護宴雲箋……”


    薑重山忍不住彎唇,又覺心疼,自動忽略了後半句。


    薑眠眼睛很慢地眨了兩下,神思不清來回念叨:


    “宴雲箋不是壞人。”


    “嗯。”


    “不是壞人。”


    “嗯,他不是。”


    “別讓他被人欺負了……”


    宴雲箋閉上眼睛。


    她的聲音這般嬌軟,像燙紅的刀尖,劃開皮肉,烙在他的心與骨上。


    薑重山摸摸女兒微濕的鬢發,也不管她是否清醒,說了什麽,全都溫聲應下:“好,好。爹爹知道了。”


    為人父,心是偏的不假,但並非真的不講道理,他什麽也不想說了。


    薑重山側身去看——


    那孩子不知何時又低垂下頭,遮擋住麵上一切神色。


    往事與眼下糾葛成一團亂麻,終於,薑重山挪開目光:“罷了,你也無辜。看在你無劣心,我不會懲處你。但方才你碰過阿眠的事,若叫第三人知曉,我必定讓你付出比斷手拔舌,更慘烈百倍的代價。”


    這話本不重,但卻像輕擦刀鋒,刮人梁骨。


    宴雲箋動了動唇,輕聲為自己辯解:“當然不會,在下縱死亦會護住薑姑娘……”


    “不必,輪不到你。”


    薑重山淡聲:“我不想再看見你,你出去罷。”


    *


    更深露重。


    宮道上一個人也沒有了。


    這條路並不算長,隻是入夜有些冷,宴雲箋步履緩慢,背脊挺的很直。風穿過回廊,揚起他墨黑的長發。


    進屋後,他並未像往常一樣,而是坐在桌邊點燃一盞燈。


    他已經有很長時間不需要燈了。


    火苗微弱,幾乎被冷凝的夜吞噬溫度,宴雲箋伸手,慢慢靠近。


    火舌安靜舔舐他掌心,燎進骨血,亙古堅冰化作融融雪水無外乎如此溫度。


    從冰冷,到溫熱,再到滾燙。


    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這一生,有很多要舍棄的東西。


    到臨頭時,再不舍,也得棄。


    他從未遲疑過。


    想在這殺人無鋒的地獄中活下來,聰慧不夠,要清醒。


    他一向清醒。


    能讓他使一些手段才能清醒頭腦的,這是第一次。


    宴雲箋將火光握在手心。


    不然他走不出這一晚。


    有些萌芽,有了水分,有了日光,就算用手死死捂住,也會從指縫中開出一朵花來。


    銘心刻骨,永誌不忘。


    但這樣不行。


    他怎麽配。


    宴雲箋麵容平靜,緩緩合攏手指,將掌心燙傷握進拳裏。


    既已察覺此心,就應好好約束自己,再任其發展,那可真是——


    恩將仇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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