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有狂放不羈之名的人,膽子往往很大。


    此刻王徽之嘴裏念叨著自己的父親與大哥,仿佛真的在瞬間得到了他們的庇佑,膽量更是遠超尋常時刻。


    隨著他的身體翻滾入地縫之中,布匹破碎與石屑紛飛的聲音幾乎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地底下有碎石,原本不是什麽稀奇古怪的事情。


    可那破碎的布匹……


    微微愣神之後,王徽之猛然反應過來。


    “難怪我之前往地底下看,除了一片灰暗什麽也瞧不著,原來是早就有人埋伏在此,用灰色的布匹形成一道屏障,光線昏暗的情況下,自然很容易混淆視聽……”


    王徽之若有所悟,接著卻又想到一個問題。


    “先從這裏摔下去的是那黑衣後生,他的人與劍幾乎是同時下墜,為何沒有穿透這層灰布?那時候我也沒有聽到一點多餘的聲響……”


    想到這裏,王徽之心中驚訝隻增不減,但還不等他多加思考,他的身體在穿過那層巨大的灰布屏障,並滑行出數十丈的距離之後,就猛然撞到了一塊石壁。


    好在那塊石壁像是被人刻意打磨過,表麵極其光滑,沒有一點突出和尖銳的地方,否則就他這副身子骨,瞬間就會掛彩。


    即便如此,他也來不及高興。


    因為方才他下墜和翻滾的速度很快,撞到石壁的刹那,就因為慣性使然,又被彈飛出去了一段距離。


    好在最後他是屁股著地,並且精準地落在了一處茅草堆上,否則今日建康城內金瘡藥的銷量絕對會因為他的傷勢猛然上漲!


    “哎呦,這叫什麽事兒?你說我運氣不好吧,我又能精準地摔在茅草堆上,你說我運氣好吧,今天出門的時候又忘帶火折子了……”


    王徽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一臉懊惱的神色。


    在這種昏暗的地下空間,若是沒有火折子之類的東西用來照明,光憑肉眼能夠看出些什麽?


    此刻他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除了感覺自己快要瞎了一樣,完全沒有別的收獲。


    戲劇性的是,正在他為之黯然的時候,一個火把突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將附近的空間照亮。


    驚喜之餘,王徽之連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後再順著火把的方向看去。


    刹那光華,一男一女,在這地下空間之內完成了四目相對。


    “嗯?怎麽是個姑娘?”


    發覺拿著火把的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並且臉上還塗著一層彩墨,像是剛從某個戲台上下來,還來不及抹去臉上的妝容,王徽之又是一愣。


    “姑娘怎麽了?姑娘就不能出現在這裏了嗎?”


    年輕女子高舉著火把,說話的時候還不忘踮起腳尖,仿佛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壓過此刻根本站不直身子的王徽之一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地方很古怪,我有兩個剛剛認識的朋友,都先後在附近消失,縱然我的膽量很大,不會被輕易嚇跑,可武功跟不上,難免會變得有些狼狽。你一個柔弱的姑娘家,在這種地方晃蕩,豈不是更危險?”


    王徽之一邊揉捏自己身上酸痛的地方,一邊對眼前的年輕女子做出解釋。


    “你好像忽略了一個問題。”


    年輕女子笑了笑,口中說出的話突然讓王徽之感到一絲不安。


    “什麽問題?”


    “倘若你那兩個朋友的消失都跟我有關,那此刻最應該感到危險的並不是我,而是他們,又或者是你。”


    “……”


    王徽之怔了怔。


    轉念一想,還真的是這麽個道理!


    亂世之中,女子大多謹小慎微,有本事混跡江湖的始終是少數。


    眼前這女子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他最需要火光的時候出現,若非真的巧合,就是蓄謀已久。


    看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王徽之已經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此刻的情況明顯是屬於後者那一類。


    ”你……你把他們怎麽了?”


    “也沒怎麽樣啊!就是讓他們去跟我的小夥伴好好玩耍一陣。”


    “你的小夥伴?你指的是什麽東西?”


    王徽之滿臉狐疑,對麵的年輕女子則是笑容更甚,接著晃動了一下手中的火把,示意他抬頭向上看去。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他這一抬頭,直接與一個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四目相對。


    即便周圍火光明亮,也依舊無法驅散那副陰森鬼麵蘊藏的幽冥之氣。


    縷縷飄散,當真是如同冰窖般寒冷!


    瞳孔緊縮的時候,王徽之猛然張嘴,似乎是想要發出幾聲大叫,可那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速度明顯更快,當即伸出右手,以雷霆般的速度朝著王徽之的口中塞了一個饅頭。


    “嗯?饅頭?”


    王徽之本能地嚼了幾下,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口中被塞入的是何物。


    但他總感覺這饅頭好像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雖然不像包子那樣帶有肉餡,仍是傳統的形狀結構,可口感明顯豐富了許多,並且越嚼越覺得甜。


    甜得發膩,甜得發腥……


    此刻王徽之的手腳並沒有被束縛住,察覺到不對的他很快將口中的饅頭取了出來。


    火光映照之下,他十分清楚地看見上麵有一層紅色的東西。


    那本應該是某種液體,但因為跟饅頭同處於蒸籠之中,早就改變了形態結構,化作了最表麵的一層染料。


    “這……這玩意兒不會是人血吧?”


    “你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咯。”


    年輕女子嘴角掀起一絲耐人尋味的弧度。


    接著她袖袍揮動,那名戴著羅刹鬼麵具的黑衣人就快速消失不見,好似一團虛影遁入無盡黑暗之中。


    “嘔……”


    強烈的嘔吐感瞬間襲來,奈何幹嘔半天怎麽也吐不出去,情急之下,王徽之隻能將自己的手指塞入喉嚨之中。


    年輕女子也不阻止他,隻是緩緩來到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的後背:“你的反應是不是誇張了些?”


    “呸!”


    把手指伸進嗓子眼,可依舊沒有把剛才吃下的幾口饅頭給吐出來,王徽之驚怒之下,隻得朝地上狠狠吐了幾口唾沫,隨後又把手上的饅頭扔了出去。


    ”人……人血饅頭這種東西,你也敢拿來給我吃?”


    “瞧你這話說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不是每天都在吃人血饅頭嗎?我隻是把那種比喻具象化了一下而已,你就支撐不住了?琅琊王氏的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弱了?”


    “你……你知道我是誰?”


    “披頭散發,放浪形骸,縱情聲色,現如今琅琊王氏之中,除了你王徽之,還能有誰?”


    “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複姓慕容,單名一個淺字。”


    “慕容淺?”


    得知女子的姓名,王徽之的表情忽然變得更加古怪:“你不會剛好就是燕國餘孽的一份子吧?”


    “呸!”


    這次慕容淺直接朝著王徽之的側臉啐了一口,隨後她單手攥住王徽之的衣袖,猛然將半蹲的他扯了上去。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什麽叫燕國餘孽的一份子?那叫皇族分支!”


    “燕國都滅亡多久了,還皇族分支?等你們慕容家出了個驚世人傑,完成複興大燕的壯舉再說吧。”


    “你真是……”


    慕容淺俏臉冰寒,銀牙緊咬,一副想要打人的模樣,可她蓄勢半天,卻並沒有真的下手,而是反手將王徽之推了出去。


    “看在你爹是王羲之的份兒上,我不跟你計較那麽多。”


    “說的你跟我爹有什麽交情似的……”


    “沒有交情,就不能充滿欣賞嗎?王羲之筆墨入道,驚才絕豔,怎麽偏偏生了你這麽個不成器的兒子?我也不要求你能跟他一樣,寫出《蘭亭集序》和《快雪時晴帖》這樣的名作,你要是能學到他的一半本事,有他的一半人脈,我就算你沒有辱沒琅琊王氏的名聲!”


    王徽之原本還在為誤食人血饅頭的事情而心神不穩,此刻聽到慕容淺這般言語,竟有了怒極反笑的趨勢:“好,很好,你是第三個這麽說我的。”


    慕容淺好奇道:“前麵兩個人是誰?”


    王徽之道:“我二哥王凝之,還有我二嫂謝道韞。”


    慕容淺微微一愣:“我還以為你對謝道韞念念不忘,壓根不想承認她是你嫂子呢,看來我還是小覷了你。”


    王徽之聳了聳肩:“別在這種事情上恭維我啊!我現在叫她一聲二嫂,不代表忘記了跟她青梅竹馬的那些日子,隻是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我守著一種稱呼不放,倒也沒有太多的意義。”


    “這還像點樣子。”


    慕容淺點了點頭,臉上冰寒消退了許多,轉而笑道:“如此看來,你會被秦大哥說動,為的不是在謝道韞麵前表現,而是為了讓謝安高看你一眼?”


    “秦大哥?”


    王徽之目光閃動:“你口中的秦大哥,不會是跟我一起坐馬車來的那位秦兄弟吧?”


    慕容淺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王徽之當即麵露驚訝之色:“你看上去可比他大了幾歲,怎麽反過來稱呼他為秦大哥?況且你之前不是說,他的消失也跟你有關嗎?”


    “江湖之中,自然是以實力來論資排輩,我在他手上連一個回合都走不過,哪來勇氣當他的姐姐?”


    慕容淺並不羞於承認這一點,甚至提及秦行雲時,她嘴角掀起的弧度還潛藏著些許驕傲。


    而對於王徽之的另一個疑問,她更是差點忍不住大笑出聲:“自然是騙你的,我哪有本事對秦大哥布置陷阱?事實上,這裏是一個臨時建立的秘密據點,他來這裏,是跟秘聞堂的某位長老見麵。無論是我,還是你剛才看到的鬼麵人,都是在這裏履行護衛之責,周圍還有十幾人,這會兒依舊在潛伏著呢。”


    “什麽?這裏麵還有秘聞堂的事?”


    王徽之撓了撓頭:“為什麽他並未對我提起過這件事?你們又是什麽時候取得聯係的?”


    慕容淺道:“你們不是坐馬車來的嗎?秦大哥去雇馬車的時候,肯定是讓你與他的另一位朋友在外麵等候,自己去跟商會老板交談吧。其實那名老板也是我們的人,你們前腳離開,後腳飛鴿傳書就送到了,馬車再快,那也是在地上奔跑,哪有飛的迅速?”


    “原來是這麽回事……秦兄弟,你這開玩笑的本事真是一絕……我們兩個都被你給擺了一道啊!”


    王徽之雖然還不知道許龍的身份姓名,但此刻卻是忍不住對他抱有一絲同情。


    畢竟看許龍當時的表情,明顯是被嚇壞了,就算此刻已經平安無事,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可當時受到的驚嚇卻是實打實的。


    “咳咳,既然這都隻是玩笑,那麽剛才那個鬼麵人喂給我的人血饅頭應該也不是真的吧?”


    “不好意思,那確實是真的。”


    慕容淺的聲音突然帶著幾分戲謔和嘲弄:“你也知道,我們這種國破家亡的可憐人,想要在江湖上穩穩立足,除了要尋求靠山之外,自己的訓練也不能夠落下,甚至可以說是半分都不能夠鬆懈!秦大哥劍法通神,我多次懇求之後,總算是從他那裏學到了幾招,奈何小女子天賦有限,練劍之時總是容易傷到自己。劃破手指和被劍氣反噬,受到嚴重內傷都是常有的事,為了不讓自己的血浪費,所以……”


    “所以你就把自己練劍時流的血拿來蒸饅頭了?”


    王徽之的眼皮猛然一跳。


    天下廣袤,他也不是沒有見過所謂的奇女子。


    譬如謝道韞,以才學聞名,足可稱奇!


    至於這慕容淺,練劍時流的血都不願浪費,居然能想到用來蒸饅頭,奇是奇了,可也是真的變態啊!


    像這種另辟蹊徑的奇女子,真要到談婚論嫁的那天,有幾個男人可以經受的住?


    除了讓慕容淺心服口服的秦行雲之外,一時半會兒,王徽之還真想不到有哪個合適人選。


    “喂喂,你那什麽眼神?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以氣補氣,以血養血之法嗎?我自己的血,難道還不能夠任意處置了?”


    見王徽之看待自己的眼神愈發怪異,如同盯著某個怪物,慕容淺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可以隨便處置,但你自己消化不好嗎?非要給我也喂一個……”


    言至此處,王徽之就倍感無奈。


    慕容淺冷笑道:“這不能怪我,我原本隻是想嚇唬一下你,誰知道你還真的咽下去了?這隻能說明,你對血液的味道並沒有那麽敏感,骨子裏也很奇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晉末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青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青竹並收藏晉末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