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細問過銀鈴兒,得知懷袖自知曉胤裪失明,終未落一顆淚,便知她眼下沉沉的昏迷,是因一口氣鬱結在胸中散不出來所致。


    太醫院一波一波的太醫進來出去,一日問脈數次,坤寧宮後殿終日彌漫在熏人的藥氣中,圍在銀吊子旁的宮女,眼圈哭的比桃子還紅,令整座坤寧宮都顯得晦靄沉沉<span ss="url"></span>。


    康熙著一身淺藍府綢便服,坐在雕著丹鳳朝陽連理蔓枝的錦床邊,望著床上已昏迷整七日的懷袖,聽見腳步聲,康熙抬眼見憐碧端進來湯藥碗,便緩緩伸出手。


    憐碧這幾日已見慣此景,放下托盤將湯藥小心放在康熙手上,行了禮轉身悄然退出去。


    康熙小心取了一匙藥汁,仔細吹過喂向懷袖緊閉的雙唇,銀匙微傾,藥湯立刻沿著唇角流下。


    康熙趕緊取帕子去拭,手指碰觸懷袖的臉頰,膚質微涼,康熙驚地伸手去被褥中抓握懷袖的手,徐徐體溫由纖手傳來,心方才回歸原位,這幾日他片刻不敢離開,就怕……


    康熙不敢再往下想,將一勺藥含進自己口中,附身輕輕將唇貼在懷袖的唇上,為之哺入。


    太醫又來問脈了,康熙站起身,踱步繞過蟬翼織錦荷合如意的紫雲杉四開大屏風,站在殿門前,待太醫診完了脈,由內出來跪在身後,康熙未轉身,隻沉聲道:“如實稟奏。”


    太醫磕了個頭,小心回道:“娘娘如今已昏迷七日,鳳體已孱弱至極,尚若今日再醒不來,恐……恐……”


    康熙仍未轉身,沉沉道:“照實說!”


    太醫又磕了個頭,緊張道:“恐腹中珠胎不保……”


    太醫回完了話,跪在金磚上的身子微微顫抖,額頭上的汗珠子已悄無聲息地浸濕了紅頂子,站在門前的康熙卻半晌無言。


    此時,外廂傳進來幾個宮女略顯嘈雜的聲音,康熙微皺了下眉,抬眼簾看向通往前殿的廊柱。


    隻見廊下人影晃動,幾個宮女簇擁著一身豔色的蘭妃迤邐而來。


    蘭妃身後跟著的幾個小宮女邊走,還邊對緊隨其後的渙秋冷嗔:“你不過一個丫頭,竟敢攔咱們主子的鑾駕,咱們主子是來給萬歲爺請安的,李德全都不敢說什麽,你長著幾個腦袋!”


    渙秋咬著唇,眼圈微紅低聲道:“萬歲爺卻有口諭,我們主子現下正病著,任何人不得入內請安探視。”


    那丫頭冷笑:“你是耳朵聾了還是腦子被藥罐子熏壞了,咱們主子是來給萬歲爺請安的,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渙秋無言可對,隻得垂著臉在後頭跟著。


    轉過了廊柱,寶蘭抬眼便瞧見康熙正立在寢殿簷下,腳步微頓了頓,從側襟抽出帕子掩著口,一臉欲泣狀就走了過去,邊走還邊抽抽搭搭,行至康熙身前,顫著身子請了個安。


    康熙的目光越過寶蘭,落在她身後的幾個宮人身上,對身側的李德全道:“將這個幾個緋華宮的宮女送去慎刑司割了舌頭,貶辛者庫。”


    身後的幾個宮女跪在地上連求饒都來不及,已被禦前侍衛拖了出去,寶蘭臉色早已慘白,若說方才身子顫抖是裝的,此刻倒是真的。


    康熙始終連眼皮子都沒抬,轉身時看見仍跪在地上的太醫,淡淡道:“都去吧,若今日子時娘娘還醒不過來,你們便自行去慎刑司領責吧。”


    太醫磕頭謝了恩,抖著身子出去了,經過寶蘭身邊時,腳底下一趔趄,倉皇請了個安便匆匆去了。


    獨自站在庭院中的寶蘭,怔怔望著殿內,想了想,終究沒勇氣再跨進去,轉身時後麵已空無一人,嘴角抽了抽,一個人泠泠落落回去了。


    ————


    眼前是無邊的黑暗,周圍卻軟綿綿的很舒服,很濃很濃的疲倦侵襲身心,懷袖隻想好好睡一覺,黑甜地睡一覺。


    可是,總有什麽東西牽係著她,讓她明明不想清醒卻又不得不清醒,那是什麽?


    懷袖很想看清楚,可周圍一團漆黑,唯有那一線清明纏繞在意識裏,不容她繼續舒舒服服地睡,那究竟是什麽?


    那東西無聲無息,無色無味,無影無蹤,仿佛沉溺在她血液之中,與她的魂魄生生相息無法分離,難道她的體內還有旁的什麽在用力召喚著她?


    她想睡,而那個東西卻拚命地想清醒,想律動,一下一下行如脈搏……等等,脈搏。


    對了,她腹中還躺著個溫軟的小生命呢,是那個小生命,他想生……


    “萬歲爺,主子醒了,主子醒了……”


    剛剛張開眼皮的懷袖,耳邊夾雜著這一串叫嚷和飛奔漸遠的腳步聲,下意識皺了皺眉,有些後悔醒來,又想再睡回去時,手已被那存著薄繭的溫暖手掌握住。


    鼻息間傳來細膩的龍涎氣息,懷袖心裏很清明,是康熙來了。


    她想轉過臉看看他,脖子卻僵地動不得,緊跟著她發現不光是脖子,渾身都僵硬地動憚不得,能動的隻剩眼珠子。


    眼珠還沒來得及轉,康熙的臉已經欺至近前,近的鼻息相聞,讓懷袖看他看的十分真切。


    看著眼前的康熙,懷袖下意識皺了皺眉,張了張嘴,嗓子裏發不出聲音。


    “快,拿水來!”康熙立刻命令。


    懷袖咽水時,隻覺咽喉如被鈍刀子割一樣生疼,又喝了幾口水,覺著舌頭不那麽僵硬了,才開口。


    康熙沒想到懷袖昏迷七日,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萬歲爺的胡子怎麽留的這樣長了?可是中原時興這樣?瞧著是有男子氣概,卻是有些顯得不那麽精神利落。”


    康熙眼中噙淚,唇角卻含笑:“懷兒喜歡怎樣,朕便怎樣,懷兒不喜歡朕留胡子,朕這便去剃。”


    懷袖看不見窗戶,隻見屋內燈燭明亮,便問:“什麽時辰了?”


    康熙看了眼懷表,道:“剛過亥時。”


    懷袖籲了口氣道:“萬歲爺,臣妾眼下隻覺累的緊,讓臣妾再歇歇,今夜恐不能侍駕,萬歲爺也早日安置吧。”


    康熙其實很想陪著懷袖,可聽她這麽說,便也隻得先回去。


    她終於醒了,康熙此刻心裏隻存著一個念頭,隻要懷袖還活著,還活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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