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旺,可秋風瑟瑟,涼意正好。


    進城之人很多,商人行腳,多如牛毛。


    可是卦攤麵前卻一如既往,冷淡非常。


    哪怕是時有駐足者,也不過調笑兩句,便會迅速離去。


    倒是一名老者待在陸塵的身邊,不曾有過絲毫的動彈。


    不過,卻也無人能發現他便是了。


    “交代你的事情都做完了。”陸塵翻看著卦書問道。


    卦書是從天師道道觀內順來的,不得不說,雖然上麵的卦文狗屁不通,可是忽悠人的套路卻是一套接著一套的。


    人臉鬆點頭:“回稟老爺,已經做完了。太守家裏鬧鬼之事,今日內必然傳的沸沸揚揚,到時自會前往龍泉寺尋求幫助。”


    “嗯。”陸塵點了點頭。


    人臉鬆看著陸塵,遲疑片刻後道:“老爺,何必這般麻煩?東林寺就在廬山之上,隻要我們將消息傳開,那些道脈齊聚廬山,自然便會讓東林寺喝上一壺的。”


    陸塵淡淡道:“你見過一群鬣狗能吃掉一頭雄霸山林的老虎的嗎?”


    人臉鬆搖頭,遲疑道:“東林寺是老虎?”


    “不。”


    陸塵合上了掛書,看著人臉鬆道:“是打虎的武鬆!”


    “武鬆?”


    人臉鬆不明所以。


    陸塵眸光幽幽,語氣深沉:“鬣狗的作用,隻是通知更高的獵手,讓他知道有搶食的來了,雖然對於獵手來說,造不成太大的威脅,可是獵物就那麽多,獵手若是不盡快去捕獵的話,等到鬣狗將食物都殺死了,那獵手就隻能空著肚子了。”


    ……


    廬山。


    東林寺。


    東林寺位於位於廬山北麓,並不是在廬山動東麵,東林之名,則是來源於西林。


    西林寺早於東林寺二十多年建立,在其東不足二裏遠,便是東林寺。


    東林寺南麵香爐、經右、天池諸峰,北倚分水嶺、東林山,寺前臨溪、入門便為虎溪橋。


    傍依瀑布,林木蔥鬱,煙雲出沒,虎溪潺潺環流,好一派幽靜宗門之景。


    而此時,東林寺第二代方丈慧寶跟在一名番僧的身旁,一隻手還在攙扶著老僧。


    番僧已經很老了,骨瘦嶙峋,身材佝僂,牙齒好似都要掉光了。


    走上幾步,就要喘上幾口氣,可是他卻還在一直攀登著戒壇的階梯。


    一步一步,慧寶便跟在身旁,不發一言。


    兩者之間,有著一種無形的沉默壓抑之感。


    一直走上了高台後,老僧才將慧寶攙扶自己的手鬆開,看著遠處的秀麗山峰,老僧緩緩開口道:“慧果,你知曉慧遠為何會選在此地建立東林寺嗎?”


    慧寶低著眸子,平靜回道:“師傅曾言,此時有靈氣。”


    老僧微微點頭,指了指遠處的山頭道:“北負重阜,前帶雙流。所背之山,左有龍形而右塔基焉,下有甘泉湧出,冷暖與寒暑相變,盈減經水旱而不異,尋其源,出自龍首也。這才是真正的龍泉,可伱知曉,為何慧遠又在山下建龍泉寺嗎?”


    慧寶看著老僧,片刻後,道:“覺賢尊者,您喚小僧過來,便是詢問這些嗎?”


    “龍泉寺的建立,是因為慧遠覺著,佛,不應該距離眾生太過遙遠,佛應該便是眾生,眾生便應該是佛。”


    覺賢尊者沒有回頭,自問自答。


    慧寶不發一言。


    “慧遠的修行路子是對的,他想要匯聚所有的佛門體係,為天下人開佛門,所以老僧便來了,他將東林寺建立在這裏,也是因為‘山寺東林景獨饒’,他也希望日後東林寺,可以被萬千佛法所包圍,而不是隻推崇一種道理,被一種理念所把持。”


    覺賢尊者繼續說道:“故此,老僧曾答應過慧遠,要為其譯經,老僧雖然被世人尊為佛陀,可老僧知曉,老僧的道行還未曾到達佛陀境界,此生能為東林留下一二羅漢舍利,全佛門法脈,便已經無憾矣。故而,老僧答應了慧遠,要將此殘身留在這異國他鄉,為我佛法度做一二貢獻。”


    說著話,他轉過頭,一雙本是蒼老的雙眸,卻是十分銳利的盯著匯報:“而耶舍尊者不同,他追求的與你們漢人一樣,都是落葉歸根,所以獨身期望大漠之外,想要回去自己的家鄉。所以,慧寶方丈,可否能告知老僧我,耶舍尊者為何已經出關多年,可他的舍利,卻出現在龍泉寺內嗎?”


    覺賢尊者的目光死死的盯著慧寶,身上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緩緩升騰而起,淡淡的佛光普照。


    他也是今日才知曉耶舍舍利的事情。


    故而一大早做完辰課後,便將慧寶喚來。


    慧寶身體一動不動,任由佛光照在自己的身上,雙手合十,念誦道:“南無阿彌陀佛,覺賢尊者,您是誤會貧僧了,佛陀耶舍尊者真的是自願將舍利留在我寺的。”


    “嗬嗬。”


    覺賢尊者忽然笑了起來,隻是笑聲中,卻帶著些許悲涼:“慧寶方丈,你等就是這麽對待我們的嗎?”


    覺賢尊者,是他在中原的法號,而他的真名,乃是佛馱跋陀羅,亦是佛教禪宗的繼任者。


    佛陀神位《禪經》,傳說中便是他的師傅天竺僧人佛大先所持,而他本人亦是修行坐禪法,在白蓮社之內,是坐禪一脈的領袖。


    地位與念佛一脈的慧遠,持戒一脈的佛陀耶舍等同,也被尊稱為尊者。


    “覺賢尊者,東林寺不曾愧對任何人。”


    慧寶神色如常,語氣平淡。


    “是嗎?”


    覺賢尊者忽然冷笑道:“貧僧自罽賓而來,受慧遠之請,譯出漸修法門《修行方便禪經》,至於菩提達摩禪觀,則是因為達摩禪師自有傳承,貧僧不能違背菩提達摩尊者的意願,所以並沒有給與你們,你們從貧僧這裏得不到二甘露門的頓法修行法,所以便從耶舍尊者那裏想要得到他的一實相印的修行法,可惜,整個東林寺,包括白蓮社之中,隻有我與慧遠能明白了佛是一不是二的道理,而你等不懂,所以,慧遠才寂滅,而耶舍尊者出關之後,卻是無緣無故的便消失了,結果舍利卻出現在了龍泉寺……”


    說到這裏,覺賢尊者不由得一陣淒涼:“你們唯恐貧僧知曉此事,連將耶舍尊者的舍利供奉在塔院內都不敢……嗬嗬,這還不是愧對?”


    “南無阿彌陀佛!”


    慧寶的神色毫無變化:“佛法本為普度眾生,誰的法不是法呢?”


    “嗬嗬!巧舌如簧!”


    覺賢尊者怒極反笑:“既然如此,你身為東林寺方丈,何不將寺內修行法門,普及天下!?”


    “無緣人不知佛,有緣人皆可修。”慧寶道。


    覺賢尊者指著他的鼻子,氣的渾身發抖:“慧寶!今日之東林,還是東林嗎!?你們若是執意如此,那老僧也不必在此地了,今日之後,老僧便退出白蓮社,前往建康東安寺。”


    “南無阿彌陀佛。”


    慧寶對著覺賢尊者深深一禮:“覺賢尊者,您的年歲已大,還是不要折騰的為好,便在這甘露戒壇中念佛坐禪吧,早日得道正果為好。”


    覺賢尊者愕然,隨即勃然大怒:“慧寶小兒!你是要囚禁老僧嗎!?”


    慧寶不言不語,身子飄然飛起,飛出了戒壇之外。


    “尊者。”


    慧寶臉上一如既往,波瀾不驚:“這不是囚禁,而是為了您著想,東林寺一直是東林寺,慧遠時便是,慧寶時亦是,您若是離開,那東林寺,怕才不是東林了……所以,請您寂滅!”


    說著,便深深一躬身。


    瞬間,甘露戒壇周圍,十八名僧人跳躍而出分坐周圍,開始念動佛號。


    “慧寶!”


    覺賢尊者怒吼,佝僂嶙峋的身軀猶如充氣般開始變得強壯起來。


    想要衝出甘露戒壇,可是為時已晚。


    伴隨著誦佛之音,一道金光將甘露戒壇完全困住,剛剛衝過來的覺賢尊者,一頭便撞在了金光屏障上。


    金光閃爍起一道漣漪,便恢複了平靜,而覺賢尊者卻是被撞的倒飛了出去。


    覺賢尊者還不甘心的朝著其他方向衝鋒。


    身影已然都變成了幻象了,可是卻始終無法衝出去,反而是將自己撞的頭破血流。


    慧寶淡淡道:“尊者,放棄吧。甘露法壇,有甘露飯王的一顆舍利為基,又有耶舍尊者以及我師慧遠等的舍利加持,您,逃不出去的。”


    “慧寶!東林將你在手中走向滅亡!”


    覺賢尊者在戒壇內大吼。


    可是慧寶卻隻是無動於衷的看著。


    “滅亡,或者是興盛,尊者是看不到了,不過,尊者也請放心,二甘露門的理念,貧僧,以及整個東林寺,都會將其傳承下去的。”


    佛大先,佛大勝多與菩提達摩同師佛陀跋陀,學習小乘禪觀。佛大先與達摩遇天竺禪宗第二十七祖般若多羅,遂舍小趣大,共同教化,時人稱為二甘露門。


    覺賢尊者便是在二人門下修行,雖不敢稱得之全部傳承,可是卻也學得其精髓。


    由此,慧寶不再回應覺賢尊者的任何聲音。


    不多時後,從外界,便看不到甘露戒壇之內的任何事物了。


    覺賢無論是在甘露戒壇內做任何事情,外界都是無法感覺到的。


    “方丈。”


    慧永走上前行禮,神色間還帶著稍許敬畏,方丈總是這麽不顯山,不漏水的,可卻在舉手投足間,便算計的覺賢尊者都入了套了:“已經通知寺內其餘人等,宣告覺賢尊者為求佛法,閉關修行了。”


    慧寶神色如常道:“從即日起,甘露戒壇永封,不許任何人接近,也不再開啟法壇。”


    “啊!”


    慧永神色一怔:“方丈,以十八羅漢陣,搭配甘露戒壇,覺賢尊者再怎麽樣,也無法破陣,隻要有個十天半個月,他自會被削掉大半道行,為何要用永封甘露戒壇?戒壇不開,那神位種子如何分出?”


    佛門的戒壇,與道門符籙派的法壇一般,都是為出神位種子專門設立的。


    念佛一脈,對應的便是道脈的符籙派。


    雖然其中有著區別,可是念佛一脈的修行者,若是沒有神位種子加持,是無法吸收香火之力來增強自身的。


    “覺賢尊者已證得羅漢果位,所以對於羅漢果位而言,再怎麽樣,也都不為過。”


    慧寶淡淡說道。


    聞聽此言的慧永身軀一震,神色震恐。


    羅漢果位,對應道門,那便是長生道君!


    而此世,除了那些元神與佛陀位神位融合為一的老怪物,以及那些洞天之內的存在,哪裏還有長生道君?


    哪怕是慧遠,也隻是在圓寂之時,觸碰到了羅漢果位的一些邊角,可最終也未曾證得羅漢果位。


    佛陀耶舍尊者也是如此,至死都不曾將自己的道行提升到了羅漢果位。


    是他們的覺悟不夠嗎?


    這自然不是。


    而是天地間,不允許羅漢果位的存在出現!


    除了元神徹底與佛陀身為融合之外,便是去往洞天之內突破。


    除卻這兩者,便沒有其他的法子了。


    而覺賢尊者,卻是不顯山,不漏水,便將道行突破了?


    不過,這種可能性根本沒有。


    若是道行這麽容易便能突破,那曆代張天師也不會龜縮在龍虎山,而寇謙之也不必非要組建地上道國了。


    可是覺賢是活著的狀態,元神根本無法完全融合佛陀神位,那就隻有一點了……


    忽然,慧永想到了慧寶方才的話,神色間微微變化:“方丈,難道是覺賢尊者去了淨土中突破的?”


    慧寶點了點頭:“甘露戒壇,隻是為了接引淨土之力,如今淨土將出,有無戒壇都無所謂了。”


    而慧永聞言,神色也立馬變的振奮起來。


    佛門淨土,便是道門洞天。


    隻是說法不同。


    他們要是能夠擁有淨土,那還用什麽戒壇啊,勞心勞力不說,還必須要安排專人看守,免得遭受歹人破壞。


    想到此處,慧永不禁興奮道:“若是淨土出世,我們都可將念佛一脈放手了,有了覺賢的禪經,鳩摩羅什的持戒法,耶舍的一實相印,足以再創靈山輝煌!”


    “念佛日後必是我東林寺主脈,不能拋棄。”


    慧寶斬釘截鐵,隨即對著有些不知其意的慧永說道:“西方靈山淨土之毀,便是因為我等不重視香火氣運,可是事實證明,洞天淨土之存續,便是因為氣運通暢,香火相助,念佛興,我佛門才有重興之理,其他法脈,雖然亦可成佛,可是卻隻得小乘,而不得大乘三藏之妙。”


    慧永若有所思,再次誦念佛號:“南無阿彌陀佛。”


    卻是用實際行動來表示自身的立場。


    待心情平複,又問道:“慧遠在廬山三十年不出,找了三十年也未曾找到淨土所在,覺賢怎麽找到的?”


    “不是覺賢找到的,而是慧遠找到的,此處淨土,早被南陽劉子驥找到了,隻是劉子驥從來沒有向外說過,隻是將此事以信件告訴了陶潛。”


    慧寶緩緩說道:“而陶淵明雖然是儒家,不依賴洞天淨土之力,加之看破了世俗,所以對於此洞天並沒有尋找,不過,其為儒人,最是喜愛記載故事,又待南陽劉子驥死後,為了緬懷劉子驥,便將劉子驥信中所述洞天之景,以故事的方式寫了出來。”


    “《桃花源記》。”


    慧永問道:“晉太元中,武陵人為業……這不是說的武陵的事情嗎?”


    “明借武陵之言罷了,實則乃是他的一些小心思。畢竟,故事隻是故事,借用武陵之地來闡述洞天之說,會引動很多人去武陵,可是找不到,那便找不到了,隻當是謠傳妄想。”


    慧寶神色淡然,娓娓道來:“其中人物,或有杜撰,可是隻要熟悉陶潛此人便知曉,若是他知道這故事,決計會去武陵一探究竟,可是自始至終,陶潛都未曾去過武陵,反而是隱居在了自己的家鄉柴桑。而且,自始至終,都不曾與慧遠有過交際,此怕是兩者之間或許多有默契,暗中相見過,也未嚐可知。”


    慧永一想,確實有些道理,轉而又想到一事:“虎溪橋上的異象,難道就是洞天入口?”


    虎溪橋就在東林寺門口不遠,其他人能夠發現,東林寺自然早就探索過了。


    現在很多道脈的人,暗地裏麵都在東林寺周遭安插了一些暗裝。


    為的便是找到虎溪橋異象的源頭。


    自董奉傳承的事情傳出去後,已經有很多道脈的人偷偷摸摸的來東林寺了。


    “一個障眼法罷了,為的便是讓世人的目光聚焦在東林寺的身上。慧遠的一點小手段,貧僧早就知曉了。”


    慧寶搖頭說道:“慧遠也未曾與我等說過淨土入口所在,怕是他早就想到了我們會將他的東林寺所占據,所以才留下了這種異象,想要挑起寺內人的心思。你等不是早就去探索過了嗎?”


    說著,他還看了慧永一眼。


    後者麵色訕訕。


    虎溪橋上的異象,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雖然方丈慧寶不曾放話,可卻早在暗地裏麵就查了一個底朝天了。


    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


    隻有那被鎮壓在虎溪之下的虎王的虎聲時不時的會傳出。


    除此之外,便沒有其他的動靜了。


    “龍虎交匯,乃成陰陽。”


    慧寶看向山下,眸光好似看穿了層疊的空間,看到了那條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流水:“董奉是大才,引洞天之力,化作流水,鎮壓虎王,又將水中之力,帶出妖虎之力,進入進入洞天之內,孕養洞天之精,陰陽轉輪,生生不息,初始看,妖虎好似與被洞天鎮壓的上古大妖一般,可實際上,不過是一種模仿罷了,為的便是讓洞天之精繼續延續下去,此為一。”


    “其二,董奉怕是找到了七心丹的線索了,龍虎交匯,陰陽轉輪,明顯的丹道手段,董奉……怕就是洞天的最後一任傳承者了,虎溪洞天?桃源洞天?怕都不是,將其稱作杏林洞天,才最為合適。”


    慧永聽的有些似懂非懂。


    怎麽說著說著,又繞到董奉身上去了?


    他有心想問,可是此時慧寶明顯不想多說了,直接說道:“雖然陶潛不曾明說,慧遠也不曾透漏過口風,可是經過這十年的探查,貧僧基本可以確定淨土入口便是在那龍首湧泉之地,你去安排一批弟子,再號召白蓮社之人,前去探查一番。”


    慧永先是稱是,隨即又疑惑道:“為何還要讓白蓮社出人?我等東林寺,完全可以探查的到。”


    慧寶淡淡道:“陶潛的《桃花源記》內,也暗藏洞天危險所在,你隻是沒有看懂罷了,按照貧僧所說,盡管去做,切記,若是遇到危險,便喊出‘慧遠’之名,慧遠之元神,必然是在那洞天之內。若有僧人出現危險,他不會不出手相助的。”


    “是,方丈。”


    慧永領命而去,召集人手去了。


    而慧寶卻是來到了最高的寶塔之上,俯視廬山全貌,隨後又將目光看向了西南之地。


    “天地異動,洞天頻出,也不知此舉是對是錯……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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