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聿一貫四平八穩的臉上,終於出現了瞬間的怔然,“……你確定是喬禦史家?”


    他自然知道自家和喬家關係多有不睦,都察院以往也沒少遞折子彈劾薑太傅一黨。


    薑太傅正是他母親薑氏的爹爹,不過現今人已致仕,回了儋州養老。


    薑太傅弟子眾多,姻親也累代積累,關係雖隨著祖父的致仕淡薄些許,但兒子爭氣,如今的禮部尚書也是昔日弟子,女婿也成了吏部侍郎,眼看著要高升二品尚書,近些年的態度反倒比以往還熱絡。


    岑聿把手裏話本子放下,不禁心裏微微詫然。


    喬家禮教森然,喬四姑娘能說出這番話語,想來傳言也不全真,起碼喬朗就不死板。


    “宮裏讓你瞧著喬府和其它府邸的往來,你怎麽還盯上後宅事了?”岑聿無奈道。


    陛下登基初年,緝查院奉旨對朝廷重臣巡查緝捕,為達目的,用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


    惡事做多了,難免遭報應。


    風水輪流轉,大鄴轉施仁政後,緝查院便不如以往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文官對他們更是怨言頗重,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姚相已幾次在宮中進言,請求裁撤緝查院,放權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隻不過被中宮規勸住了。


    岑聿餘光掃過某人:“偷聽禦史家牆角,消息若是被姚相知道了,少不得幾本彈劾折子呈到禦前,我還得上書陳情。”


    那人想說如今做朝臣的,誰身上不背幾個彈劾折子,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京官,但聽岑聿語氣,迅速收笑:“本來沒想著探究此等內宅事,但是喬四姑娘最開始說時沒太避諱著人,這才讓哨子覺察。”


    岑聿視線凝在他臉上半晌:“人都從後宅撤掉,今天的消息都吞到肚子裏,要是中宮問起,你說喬四姑娘喜歡我便是,後麵的緣由不要提。”


    緝查院裏有皇後的人,消息不一定瞞得住。


    但去喬府的,都是他的心腹,不會將消息外露出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盯著岑家身上的視線太多,他不想鬧出什麽亂子來。


    “可小的瞧喬四姑娘,是個膽大能扛事兒的,做岑府的當家主母也不是不成。”那人一笑。


    岑家表麵和諧,內裏卻烏泱泱的,當家主母和老夫人鬧個不停,不然岑聿也不至於從府裏搬出來,隻在緝查院裏住。


    那人旁敲側擊:“喬四姑娘是個通透的,想來應付的了各路的軟釘子硬茬子。”


    岑聿無奈抬頭:“……我看你從洛陽回來,真是太閑了,還有心情管岑家的事。”


    那人被岑聿一罵,還挺開心,當即笑嘻嘻走了。


    其實喬姑娘斷情絕愛的氣勢,著實適配岑府。


    那股子“你強任你強,清風拂山崗”的勁兒,任憑哪個小心思的前來,還不是來一個收拾一個,來兩個收拾一雙。


    他心裏微微遺憾。


    ……


    一連過了幾日,京中都沒有大的消息傳來,隻聽聞文遠伯在緝查院被下了詔獄,幾番重刑下來,已然不成人形,吐出來許多東西。


    一行帶著血指印的供詞呈到禦前。


    皇帝坐在榻上,盯著一紙證詞看了許久,邊上的檀木方桌,堆有不少剛歸攏好的奏折,內裏說的皆是前幾日皇後披了都察院遞來的白簡一事。


    皇帝看了幾遍,全部留中不發。


    這事沒個所以然。


    他是皇帝,整個大鄴都是他的,他還能做出什麽傷害祖宗基業的事不成?


    這幫老臣,實在是太腐朽。


    皇帝語調聽不出喜怒,沉沉的:“文遠伯和那小公公都是這麽說的?”


    供詞所寫,文遠伯意欲行賄東宮,貢獻寶駒十匹,京郊莊子一座,金銀珠寶若幹,外加現銀三千七百兩。


    隻不過這些東西並未直接交到太子手中,而是由一位貼身公公轉送。


    岑聿:“文遠伯交代後,臣將公公拘來提審,對方數次改口,最終刑問之下,才道是自己欺上瞞下,太子並不知情。”


    此番話,他說的麵不改色,恭敬而謙卑。


    皇帝沉默不語,良久方道,“那便杖斃,就在乾清門外的空地上行刑,讓朝臣們都看著,讓太子也來瞧。”


    岑聿應是。


    “朕感念燕家祖輩對大鄴的忠孝,不誅連,隻流放燕知守一脈,就去——”皇帝一伸手指,沉吟道:“……瓊州吧。”


    “燕周氏是皇後的表家妹妹,朕不想苛待,她若願意,就落發修行去。”


    “他兩個不爭氣的兒子聽說還有旁的醃臢事,你且自行處理,是死是活,不必知會朕。”


    君臣交談些許,皇帝有些累,喊伺候筆墨的內監,“午時過後讓太子來一趟。”


    說罷再看岑聿。


    光自窗外打過來,落在對麵少年的鼻梁眼睫處,讓整個人的膚色淺淡得如同被墨線暈出般,隻餘光影之色。


    接連數月的舟車勞頓,讓他又清減許多。


    皇帝沉沉歎了聲:“洛陽一趟差事,讓你清瘦不少。”


    他語氣自嘲:“朕還說著讓太醫給你看看,被太子的事一鬧,都忘了,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膠東近來上供幾顆上等的老山參,晚些朕差人送去,忙完燕家,你也多歇歇。”


    皇帝留岑聿在西暖閣用過中飯,等太子在外候著時,才讓人回去。


    岑聿出門時與太子打了照麵。


    太子隻比他大一歲,剛二十有二,麵容俊秀,人也清瘦,生得很像年輕時的皇帝,隻是心裏惴惴,連日不安,少不得滿麵病容,眼下烏青。


    見門口傳出聲響,太子忙抬頭,見到岑聿,人想上前,欲言又止數次。


    岑聿微不可查地搖搖頭,出聲道:“陛下正等著殿下呢。”


    太子見他神色,心頭一滯。


    ……


    喬府花園。


    方嬤嬤小聲回話,把近幾日打探來的消息一股腦說出來。


    人都愛聽熱鬧,八卦尤為。


    緝查院神驚鬼怕,也沒耽誤街頭巷尾的私下討論。


    “緝查院裏都是男人,隻有宮裏來的大公公不是,所以大公公和院裏的關係極是微妙。”


    前麵說都是男人,喬昭懿和喬昭蘭還以為說的是男女之分,沒想到後麵跟了句打宮裏來的公公。


    細微處的差別,自然分外讓人留心。


    喬昭蘭臉色微微羞窘,耳朵卻沒放下來。


    喬昭懿麵色如常,心裏還想,小鄧公公生得漂亮,在男人堆裏怎麽就吃不開了,人家萬一就是性子孤僻,不屑與人為伍呢。


    “要說這位大公公最討厭的是誰,當屬同一級別的岑大人,因為此人自恃美貌,偏生岑大人比他還俊!”


    鄧儀這般奢遮人物,坊間流傳的多半都是用能窺得的三分消息加工出的,方嬤嬤聽到的不知道是幾手的,連鄧儀的姓都不知曉,隻知道人生得漂亮。


    至於岑聿長什麽樣,喬昭懿還沒見過。


    但高門貴女的白月光,總不會差,少說也和鄧儀差不多。


    喬昭懿聽得津津有味,近幾天來家裏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喬昭懿偶爾去屏風後看幾眼,發現都沒她想要的那位條件好,就歇了興致,改為聽方嬤嬤講八卦。


    “俏公公官服為黑,岑大人又喜白,活像奔喪,兩人每每露麵,都似地府的無常老爺,常人見了若不避開,少不得衝到煞氣,連著三四日不得安生。”


    “……兩人時不時地便在共事上產生爭執,甚至到了厲害處,還要動番拳腳,隻道是你纏我來,我纏你,直到岑大人心疾突發,口中吐血,唇色若櫻桃新紅,引得本就惑人的皮相更是豔麗異常,讓出宮的公主殿下芳心暗——”


    方嬤嬤忽然卡殼,攪著帕子從石凳上起來。


    剛來這就聽到牆角的林氏:“……”


    “方嬤嬤!”林氏惱怒,“你怎的什麽話都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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