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啟禮,一向不會從簡。


    光是典禮之前的禮製便有八道。


    這淨體、焚香、塗香、抹香一樣不能少,之後還有禮讚、著衣、問天、討吉。


    這些做過之後才能入殿聽訓。


    小桃看著自家姑娘兩眼無光地坐在溫池裏,由著侍女在身上塗塗抹抹。


    天還未亮,裴氏的侍女便將阿笙給喚了起來。


    待侍女終於收拾規整,紛紛離去,阿笙方才鬆了那口端著的氣,直接癱倒在溫池邊。


    她歪著頭看了看自己凝白的膚色,又湊近聞了聞,不禁皺眉。


    這聞著跟香爐裏撈出來似的。


    “裴老夫人還刻意交待,可以從簡,姑娘又何必受這些罪?”


    阿笙看著自己濕漉漉的手,低斂了眉眼。


    “今次必是隆重才好。”


    對於這認親儀式,她心裏是堵著一口氣的。


    安氏的安排她原是想反對,但細想一下,為何要反對?


    與那人偶爾的青睞相比,裴氏這座靠山能讓她此後做事少許多束縛。


    裴鈺是好,阿笙自認,可能這東西兩境都再難找出他那般的人。


    但她要的不是閑暇時的關心,更不是什麽稀世之禮。


    裴鈺心中裴氏才是第一位,而這個是阿笙掙不得的。


    念及此,阿笙的手不僅握了握。


    此時,院外的執儀來催,阿笙複才起身。


    今日這禮在裴氏寶塔園內進行,園內那一方多寶塔是一件有千年曆史的古物。


    當年也正是因為它,裴氏先祖才選擇在此處落府。


    今日賓客滿園,眾人端持著禮節,看著竇氏之女在十八位執儀的引導下,一步步走入六合殿內。


    阿笙今日著的是春山暮蒼服,頭戴八寶玲瓏冠,端的是矜貴無雙的儀態。


    如月華下的寶蓮華,讓人眼眸之中再難見他物。


    直叫這園內的兒郎們都看直了眼。


    大殿內以珠簾相隔,外殿端坐著文史大士,以作見證,而內殿則是裴、竇兩府的主母。


    金氏與傅榮華二人分別坐在兩位老夫人的下首。


    今日主禮的是裴氏太祀的禮官。


    禮官高宣裴氏祖訓和聖人之言,用了最高的禮製來承辦這場認親儀。


    裴老夫人對阿笙的重視眾人看在眼裏。


    今次過後,這竇二姑娘即便在帝京貴女當中也是矜貴無二了。


    觀禮席中,辛家主母越氏亦是第一次見到這竇二姑娘,看著自家那小子盯著人家直發愣,她的臉上卻是不動神色。


    竇氏當真是好手段。


    一場風華宴,一場認親儀,為這位被帝京各世族冷落了兩年之久的竇二姑娘作足了顏麵。


    沒人想到,當年歸家便被聖上懲罰,此後又被竇氏雪藏的二姑娘,再次出現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眾人心緒紛飛間,禮官已經高唱完了那些冗長的訓示。


    此時阿笙端持著雙手,承著一身略有些繁重的錦服走進了珠簾之內。


    而後跪地見禮,叩拜長輩。


    此時,一旁的執儀與殿外的人點了點頭。


    便見一人低身而入,他的手上捧著的是一盤紅染和一隻小筆。


    儀式最後便是眉心點花。


    這是女子認親特有的儀式。


    紅染入眉間,從此阿笙便須承裴氏之禮,恭敬長輩,孝順膝下。


    阿笙低垂著眉眼,良久,卻不見一旁的禮官有所動作。


    她略微抬眼,見裴老夫人給自己一個安慰的眼神,方猜測,這點花與宣禮的該是不同的禮官。


    此時,殿外,一人身著禮官白袍,以玉骨束發,他帶著禮官祭拜之時常用的玉白麵具,如有月華披身,就這般抬步走了進來。


    眾人抬首便見那玉姿身骨之人在執禮的恭迎下走入了內殿。


    珠簾攢動,難以再讓外殿之人多看清幾分。


    阿笙聽得腳步聲,便知該是禮官到了,她又微微低垂了頭,未免失儀。


    內殿眾人當中,裴老夫人見得來人,臉色微變,但為免他人看出,她又壓了壓神色。


    “請禮官行點花禮。”


    執儀手捧著那一小盤的紅染上前了幾步。


    那人低垂著眉眼掃了一眼阿笙,正欲去取執儀盤中的小筆,那隻修長的手卻在空中停滯了片刻,而後以指代筆沾上了紅染。


    阿笙低垂著頭顱,不知為何仿似聞到了一股冷凝的香氣,好生熟悉。


    她不由嗅了嗅,但今日她自己這一身的香味便過重,她又覺得是自己這鼻子不靈了。


    良久,她才見那禮官走向自己,此時,殿內宣禮之人亦無動靜。


    阿笙一時不知究竟該不該抬首。


    下一刻,她便見一隻骨指分明的手輕挑起自己的下顎,讓她猛地撞進一雙如秋澤深淵的眸子。


    見阿笙眼中幾分錯愕,那人的唇邊帶上了笑。


    他對背著二位老夫人,寬大的袍子遮擋住了身後之人的目光。


    眾人眼光未及之處,他以指代筆自阿笙的唇上重重地壓過,紅染留下的痕跡蓋過了阿笙的口脂。


    這哪裏是什麽點花禮,這是西州結親之時,丈夫為妻子所作的印唇之禮。


    阿笙的眼中帶上了慍怒,張口便咬了上去,直到嘴邊有了血腥的味道才鬆口。


    這滿堂賓客猶在,兩府長輩亦在,這人幾時變得這般荒唐。


    裴鈺吃痛遂放開了阿笙。


    他複起身,拿起那執儀盤中的小筆,在阿笙的額間隨意勾勒了一筆。


    而後將筆放回,轉身朝高座之上的二位老者一禮。


    裴老夫人眸光微沉,卻發作不得。


    而安氏不知裴氏的點花禮究竟如何,但見裴老夫人默不作聲,便以為這禮成了。


    倒是金氏看出了些苗頭,這笙丫頭唇邊怎麽紅紅的?還有那點花的圖式貌似也不對……


    但自她進門,裴氏也沒有正經與人結過親緣,她也不確定是否是自己記錯了。


    這殿內殿外便都等著裴老夫人發話了。


    老人家看著一旁的執儀垂著頭,連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便知太祀這群禮官早知此事,卻不敢違抗。


    而罪魁卻端持著禮數,站到了一旁,仿似他正經給人做完了點花一般。


    如今沒了“禮教無雙”的約束,這禮法他是想遵便遵,今日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番事來,當真荒唐。


    但看著阿笙微蹙著眉眼,略有些無措地望向自己,裴老夫人隻能咬著牙讓禮官道了一句“禮畢”。


    眾人聞此,起身恭賀。


    今日滿園上下,隻有裴老夫人與阿笙知曉。


    這禮根本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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