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投食猶如投毒,每一次都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暗殺。


    如果不是,那就證明人類擅長挑釁還熱衷找茬,不然很難解釋當下的局麵,為什麽給她的早飯是刺蝟、中飯是豪豬、晚飯是電鰻?


    第一次接觸刺蝟,阿薩思幾乎是無從下嘴。


    它團成了一個球,看上去十分膽怯,可它的一身刺全部豎起,做出防禦的姿態,紮在原地一動不動,頗有一種“你能奈我何”的從容。


    上顎被刺了幾下,她不得不收回嘴,改用爪子切割尖刺。好在獵物的刺是空心的,硬度不夠,她順著根劃下了一大片,最後很幹脆地結束了獵物的性命。


    憋屈的是,刺蝟肉少不夠吃,她兩三口解決了它,沒多久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餐,本以為會來個大家夥,誰知愚蠢的人類竟然送來了一隻豪豬。


    誠然,豪豬的個頭是比刺蝟大,可它也是渾身帶刺,並且比刺蝟更難對付。它的刺根根實心,夠韌夠硬,甚至在遭遇威脅時會自動脫落,紮入接觸者的身體造成傷害。


    她一不小心著了道,豪豬的刺豎得飛快、膨脹得迅速,愣是在她臉上紮了一圈,還差點傷到她的眼睛。


    她又驚又怒,情緒一上頭就不管豪豬有多紮嘴了,拚著一嘴的血撕碎了它,把自己整得頗為狼狽。


    然而代價是付了,食物卻不夠分量。豪豬隻能暫時緩解饑餓感,她的胃依然“燒”得火急火燎。


    大概是成長期到了,她的食量比以往要大。可她吃得挑嘴,每一次進食都有“剩餘”,人類理所當然地認為她食量不大,仍按之前的標準供給,這就造成了她“食不果腹”的現狀。


    要把“剩餘”吃掉,暗示人類給她的食物分量不夠嗎?


    不,他們隻會以為她的胃口變好了,供食是不會變的。


    心下煩躁,她用長尾掃著地麵,虎視眈眈地盯著外界的人,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對人類下嘴?而也是在饑餓的考驗中,她明白了食物的可貴。她意識到呆在籠子裏尚有人類養著,要是去了外界就要珍惜每一頓飯了,因為不一定能吃上。


    想通這點,她感覺自己的思想得到了升華,仿佛悟出了什麽道理,可這有個屁用,又不頂餓。


    如此,一個難挨的下午過去了,晚上終於迎來了一頓大貨。


    那是一條長55英寸、重44磅的灰褐色鰻魚,雖然帶著一口尖牙,但落在她眼中是分外可愛,她仿佛看到“晚飯”在向她招手。


    她興奮地下了水,張開血盆大口朝它咬去,打算來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可她萬萬沒想到,食物一改物理攻擊為魔法攻擊,這條“魚”居然是會放電的!


    這下可吃到陌生飼料了,她一嘴下去非但沒嚐到丁點血沫,還在一片發白的電光中失去了意識……


    醒來,她正被捆在實驗台上,圍著她的人長舒了一口氣,露出慶幸的表情。


    “居然能扛住電鰻一次性釋放的電量,它真是命大!”


    “看來電擊對恐龍還是有用的,希望高壓電網還是安排上吧。”


    “夥計,估計隻是現階段有用……”


    人類的話飄過耳朵,她沒在意。眼下,她在意的是自己第一次在狩獵上的敗北,而這次失敗就像一盆冷水潑醒了她,讓她收起了身為掠食者的自大和傲慢。


    她對一切所知甚少,而世上多的是能教訓她的事物。或許,她在將別人當成食物的同時,自己已經淪為了食物。


    記住這次教訓……


    她閉上眼,揣著饑餓感進入了夢鄉。


    *


    人類到底不是魔鬼,做不出克扣幼龍夥食的事。在察覺到幼龍進入了成長期之後,供給的食物總算跟上了幼龍發育的節奏。


    隻是,他們暫時撤了“電鰻”這道菜,認為還不到上桌的時候。殊不知活在生態箱裏的幼龍一直等著電鰻再現,她記住了它,更想親手宰了它——因為她的本能告訴她,她活在世上就不存在天敵。如果有,那就是她太弱了。


    可惜,電鰻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隻能日複一日地等待。忍耐與煩躁的情緒齊齊壓在她的心頭,這令她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變得比之前更有攻擊性,不少棘手的獵物在她爪下都挺不過十秒。


    “它是怎麽了?像人類的小孩一樣進入了‘秩序敏感期’嗎?一個難搞又難哄的階段?”


    “恐龍寶寶應該不存在什麽敏感期。”有人打了個哈欠,灌下一口咖啡,“隻是生長期激素分泌過多而已,就像我們青春期的荷爾蒙,談戀愛的多巴胺,運動時的內啡肽……哦,多麽正常。”


    他緩了會兒,又打了一連串的哈欠:“比如我,褪黑素分泌多了,連咖啡因都戰勝不了它。夥計,我要睡了,你看好它。”


    同事比劃著ok,他心滿意足地一笑,端起杯子往實驗室安置的臥室走。


    可不知是太困了還是反應過於遲鈍,他沒注意腳下,冷不丁被一把椅子絆了腳,手中的杯子便飛了出去,好巧不巧地砸在生態箱外的淨水區。


    這下好了,淨水區質量一變,水循環自動啟動。在兩個研究員驚慌失措的“no、no、no”中,一杯特濃咖啡就這麽混進水裏,輸送到裏麵,將阿薩思喝水的池子染成一片褐色。


    “不不不,別喝,好孩子不要喝!”


    “快給淨水區換水!恐龍可聽不懂人話!”


    “資產”的食譜裏可沒有咖啡,萬一它一口下去吃出個好歹,那他們就完了。


    可惜,兩人速度再快又怎麽抵得上阿薩思的一低頭。再說,她對人類每天都喝的咖啡好奇已久,好不容易逮住機會,怎能不做嚐試呢?


    於是,在兩個研究員肝膽俱碎的眼神中,她低下頭喝了咖啡。由於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她還喝了一大口。


    接著,她吐了出來。


    苦!特別苦!


    見鬼,人類居然喝得下這麽苦澀的東西,他們是沒有舌頭嗎?真沒想到她第一次對人類這個物種產生“敬畏”之心是因為一口咖啡。


    苦味後勁很大,她雖然吐得快可架不住吸收的能力強,在咖啡因被代謝掉之前毫無睡意。


    而她不睡,兩個研究員也不敢睡。他們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硬杠了半宿,也不知道在對峙什麽。


    但經過這一遭,她算是懂了“咖啡”的作用。


    簡單來講,咖啡的作用就是為了讓人一直醒著,清醒的時間長了,做的事就多了。難怪實驗室的咖啡永遠喝不完,而恐龍卻不被允許喝咖啡,原來是為了讓人類不停幹活、讓恐龍好好享受嗎?


    阿薩思覺得自己又悟了,可這依舊沒用,不頂餓。


    對動物來說,食物遠比所謂的思想更重要。


    *


    咖啡事件被兩個研究員瞞了下來,就像那對姐妹瞞下了她大腦的異常。


    實驗室又恢複了風平浪靜的樣子,看似無事發生,實則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新的變化。


    聽研究員說,等再過幾周,隔壁的第一隻資產將被移出生態箱、放入自然園區了。


    它吃得多,長得快,個頭已經是她的兩倍大。很快,實驗室中最大的生態箱也無法供它自由活動了,為了他們的安全性著想,把它放進園區養是最佳選擇。


    而聽另一位研究員說,吳博士似乎有意讓兩隻資產相處一段時間,看看它們會不會像迅猛龍一樣有同類互動的行為。


    要是有,就說明兩隻資產存在“被改造”的可能,或許可以找個動物學家來訓練它們。


    要是沒有,就說明兩隻資產野性難馴,以後將撤銷人工飼養的安排,改用機械升降杆投喂。


    對第一個安排,眾人沒有異議。可對第二個安排,他們發表了不同的意見。


    “它們絕對相處不了,第一隻的攻擊性很強,而第二隻……好吧,它似乎認為所有進了生態箱的動物都是食物。把它們放在一起,真不會打起來嗎?”


    “體型差異很大,一旦起了衝突,第一隻會把第二隻幹掉。”


    “嘿,看不起誰呢!第二隻第一次狩獵就幹掉了大它兩倍的網紋蟒,之後還幹掉了一條沼澤鱷,特別擅長反殺,說不定起衝突後它也幹掉了第一隻呢?”


    “同種類的掠食者相遇,體型越大的勝算越大,這是常識。”


    “可是曆史經驗告訴科學,有時候所謂的常識就是悖論!”


    兩邊吵了起來,長短句頻出,邏輯論大段,越爭越起勁,就差上手打人了。阿薩思安靜聽著,長尾愜意地搖擺,像隻慵懶的貓。


    她不在乎後續的安排,也不在乎他們嘴裏的誰強誰弱,她目前在乎的東西隻有一件——實驗室裏添加了新設備,是一塊屏幕。


    每當指針走到八點,屏幕上就會出現一串雙螺旋鏈。它有著人類的五官和手臂,能說人話,喜歡在屏幕裏上躥下跳,卻沒有活物的氣味。


    它說,它是dna先生,有什麽疑問都可以問它。


    然而實驗室中的精英沒有疑問,而疑問最多的那個被關在生態箱裏,還說不了人話。


    漸漸地,她發現周遭的吵鬧聲消失了。


    “它在看什麽?”


    他們才發現幼龍走出了陰影地,正直勾勾地盯著一個地方,眼神有點瘮人。而順著它的眼神看去,他們看見了跳動的動畫人物·dna先生。


    “……哇哦,動畫片,孩子到了這個年紀。”


    “它或許是在思考那能不能吃?”


    “我承認,比起第一隻我更喜歡第二隻。至少有dna先生在,它不會在你睡覺時吵你。”


    人群散去,“動畫片”卻沒有關。她知道,人類也有固定的進食時間,他們離開是為了吃飽。


    實驗室變安靜了,這時dna先生的聲音顯得響亮又清晰:“嗨,歡迎來到侏羅紀公園,今天是正式開園日,想知道恐龍是怎麽被複活的嗎?我將帶您了解!”


    版本陳舊的dna先生將時間撥回了1993年,而一段塵封十年的起源在非人生物麵前徐徐展開。


    她看不懂,但她記住了那些反複出現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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