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渝的生活像往常一樣,單調安寧。如果說一定要有什麽波瀾的話,那隻能是孟春林了。這個大男孩雖然上次已經離開西雅圖,但還是會經常給她分享一些好玩的東西。


    那天傍晚她下課早,準備去圖書室複習。


    孟春林發來消息:“剛畫好的,你覺得怎麽樣?”


    手機裏發過來的那張照片,畫的很有印象派色彩,但從細微處又能看出傳統國畫的底子,水彩的使用明亮鮮豔,整幅畫沉浸在光與色的感覺之中,倒是有些愛德華馬奈的風格,好像和去年那副春天的畫有些不同了。


    她很真誠的評價道:“可以開畫展了。”


    孟春林很激動:“真的?!你別唬我。”


    她正要打字,孟春林的電話已經過來了。


    溫渝驚了一下,接起笑道:“真的好看,我雖然不怎麽懂,但要是說感覺的話,比我在百匯街的畫展上看到的那些都要好看。”


    孟春林半天沒有說話。


    溫渝:“怎麽了?”


    孟春林緩緩道:“雖然知道你是在鼓勵我,但很少有人這麽直接的誇過我的作品,除了二哥,你是第一個人。”


    二哥。


    溫渝眼神微微一動。


    孟春林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來回國這段時間都沒有聯係他,今天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打不通,也不知道什麽情況,不過他現在真的是騎虎難下,我夾在他和我媽中間,這日子過的真的太不容易了。”


    溫渝想笑笑緩解氣氛,但她笑不出來。


    她知道林淨寧現在的處境,用李碧琦的話來說,林家的這場家族鬥爭,要麽林淨寧偃旗息鼓,否則是不會停止的,這個人的野心,不可估量,最怕就是借著陳家當跳板,達到自己的目的,但外界現在都以為他是依附於陳家,這對他來說,是個好事情。所以即使到現在,她依然看不懂林淨寧。


    孟春林又道:“我給你講講這幅畫的創作靈感吧。”


    溫渝看著手裏厚厚一摞書,又不好意思打擾這孩子的積極性,便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講電話,一邊攤開書放在長椅上做筆記,一邊聽孟春林嘮叨。


    過幾天有一門考試,分數無比重要。


    溫渝盤腿坐在那兒看資料,偶爾回答一句孟春林的話,六月的天氣已經熱了起來,不時地有蚊蟲飛過來,她的胳膊被叮的紅紅的。


    孟春林還在侃侃而談,說的眉飛色舞。


    溫渝一邊做練習題一邊撓癢,曆史文物類的習題難度總是很大,有很多細節要答,每一個得分點都很重要,錯漏一個都要扣分,她寫的有些辛苦。這麽一來二去的,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長椅邊上的路燈亮了起來,她都快做完一份練習試卷。孟春林真的太能說了,話沒有停的意思。


    又過了幾分鍾,孟春林問:“你幹嗎呢?”


    溫渝正在檢查試卷,對照答案,耐心道:“過幾天就要考試了,當然是看書了,拿不到學分你幫我補考嗎?”


    孟春林嘿嘿一笑:“那你不早說。”


    “看你講的那麽認真。”溫渝的眼睛還盯著書,“實在不好打斷你的熱情。”


    孟春林:“還是你夠朋友,聽我說了這麽多,實在是一腔熱血沒處拋灑,也沒有人可以和我聊天,那我先不說了啊,你好好考試,咱國內見。”


    此時此刻,京陽還算是風平浪靜。


    安民集團的事務那兩天處理的已經有些差不多了,公司裏幾股勢力正在齊頭並進。陳見民去了德國得一陣子,為了避免陳家兄弟疑心,林淨寧過了幾天借著匯報工作的由頭,又去了一趟溫哥華。


    項目上的老周過來接他。


    老周處事圓滑,又是個愛玩的性子,一個勁兒的念叨著:“上次來根本就沒喝夠,這次一定要給我麵子啊,閑著也是閑著。”


    林淨寧不置可否。


    老周又道:“還有個好玩的事情,你一定要去。”


    第二天早上,老周的司機開車過來,從溫哥華出發去西雅圖,聽說西雅圖有一個拍賣會,這次的賣品比去年的秋招還要讓人感興趣。


    他們坐在後座。


    老周一路上侃侃而談:“本來我打算今天一個人去的,正好林總給我做個伴,這次的賣品都很不錯,你見了一定喜歡,順便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家納的海外總裁,林總有印象嗎?”


    真是趕了巧了。


    林淨寧問:“許泊敏?”


    老周笑了:“這人可是一身的本事,又很低調,不過很少出現在拍賣會上,這次特意從英國趕過來,不是為了工作,就是為了女人,大家一起吃個飯。”


    林淨寧倏然一愣,目光沉了下來。


    家納的這次拍賣會下午三點開始,他們剛好掐了點到了。這個地方林淨寧上次來過,至今還記得溫渝拒人於千裏的樣子,有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好像真的輸了。


    他們進了會場,找到地方坐下。


    拍賣會很快開始了,四周有輕微的吵嚷,但還算安靜,有幾個拍品確實非常不錯,競爭的很激烈。老周興奮地舉了好幾次牌,看見他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忍不住道:“沒喜歡的?”


    林淨寧隨意抬起眼:“倒是有一個。”


    從他走了進來到現在,一直都沒有看見溫渝的人影,或許她今天沒來。林淨寧轉了兩圈手裏的手機,薄唇緊緊抿了起來。


    老周湊了過來,小聲道:“那女孩不錯。”


    林淨寧淡淡瞥了一眼,老周話裏的女孩子站在展台邊上,背對著他們,隻是從背影看起來很瘦,穿著素雅的淡藍色旗袍,微微側身一笑,等稍微轉過來的時候,林淨寧的目光倏然一頓。


    他幾不可聞的吸了一口氣。


    溫渝並沒有看見林淨寧,隻是在和同事祝小姐說話,後台有人喊她幫忙,她隻在展台露了個麵就又走了。


    一直到拍賣會結束,林淨寧沒再看見她。


    老周已經約了人,攛掇好了飯局。他們一行人往外走的時候,家納的主管從裏麵跑出來招呼,對老周說:“我們許總已經定了酒店,一會兒我送二位過去。”


    後麵有人說說笑笑走近。


    下班遇見領導,祝小姐忽然停住話匣子,扯了一下溫渝的袖子,溫渝那個時候才看見林淨寧。他站在門口方向,目光輕輕從她身上經過,好像隻是一眼,風輕雲淡的一個眼神。


    祝小姐:“主管好。”


    溫渝低著眼,頷首。


    她們像一陣風一般,打了招呼便從男人堆裏走了出來。溫渝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林淨寧,也沒有回過頭。


    等她們走了,老周好奇問道:“穿旗袍那個姑娘叫什麽名字?”


    主管心領神會,還是客客氣氣地,笑著回答:“她叫溫渝,我們副總的千金,現在這邊做一些實習工作。”


    老周瞬間啞口無言。


    林淨寧緩緩抬眼看過去,溫渝已經走遠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她穿旗袍,身形纖瘦,淡雅標致。他默不作聲地收回了視線,點了支煙。


    半個小時後,溫渝已經回到學校。


    她這兩天有考試,今天又耽擱了半天去家納做事,現在複習的時間所剩無幾,隻是現在好像一點心情都沒有,在見到林淨寧之後,說不出來哪裏堵得慌,隻是去了教授辦公室要了一些需要的參考書,便準備去圖書室。


    孟春林又打來電話,說了兩句便掛了。


    溫渝隻覺得有些疲憊,剛好一個轉頭,看見遠處的夕陽紅紅火火,她停了下來,坐在附近的長椅上看了一會兒晚霞,索性就在這忙活了。


    那天西雅圖的風很柔軟,讓人恍惚。


    天很快暗了下來,她借著路燈的光又做了一會兒試卷,等到忙完的時候,眼皮子已經困了,微風拂過,倦意襲來,似乎時間還早,她將書放在地上,又拿了一本書墊在頭下,打算睡一會兒再回公寓。


    這一覺睡得有些沉,做了很多夢。


    大概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有人走了過來,她整個人沉在睡意裏,怎麽都醒不來,夢裏是一大片荒野叢林,爸爸拿著攝像機在拍遠處的小鹿,不管她怎麽叫都不回頭,溫渝急了,想要追過去看,伸出手的瞬間,猛然驚醒。微風吹過來,她就那麽躺在長椅上,睜著眼睛看天空,整個人還處在一種茫然之中,眼角卻已經濕了。


    西雅圖的風涼了,她隻覺得一陣溫暖。


    溫渝下意識地坐了起來,卻發現身上蓋著一件西裝外套,她幾乎是瞬間呆在那裏,目光落在那件墨藍色西裝上,像是從前的記憶又回來,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身邊一道聲音低沉:“醒了?”


    好像是幻覺,但她知道不是。


    她的頭發隨意的被風吹起,有些淩亂,視線卻一直看著那件西裝,不曾因為身側的聲音而抬頭,幾乎是僵硬了,恍惚之中聽到他歎息了一聲,她才慢慢轉過頭去,眼角的濕意並未褪去。


    林淨寧站在幾米開外,手裏拿著藥。


    溫渝手腳發麻,呼吸似乎都暫停了。


    林淨寧慢慢地走了過來,他一邊擰開藥瓶,一邊低聲道:“西雅圖溫度比京陽要低,也不穿個外套。”


    溫渝看著他,許久沒有開口。


    他們像是還在一起時候的樣子,林淨寧熟練地半蹲在地上,拉過溫渝被蚊子叮過的胳膊,她的皮膚細嫩,輕輕揉搓就會變紅,這會兒更是像起了疹子,他倒了一點驅蚊藥在掌心,慢慢地塗抹在溫渝的皮膚上。


    強烈的藥水味讓她清醒,她沉默的低著頭。


    去年也是這樣的時候,她還在宜城大學做助教,迷迷糊糊之間,林淨寧也是這麽走過來,聲音似笑非笑,問她是不是喜歡毛姆。現在不過是短短一年,他們之間的關係卻已經天差地別。哪怕今天匆匆一眼,似乎已經成了陌路。


    此刻林淨寧動作很輕,專心地給她擦藥。


    這要放在從前,溫渝不是不感動的,隻是現在不一樣了。那兩次見麵並不愉快,她沒有指望過還會遇見第三次,林淨寧今晚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至少眼神裏沒有了那種遲疑。


    他低聲道:“晚上那個飯局的菜實在不好吃。”


    這話說的好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像是在聊天氣,隨意又道:“這兩天過來出差,你說奇不奇怪,好像知道今天會遇見你。”


    溫渝麵無表情地開口:“林…………”


    她剛出聲,話音便被他輕輕一攔:“你先聽我說。”


    或許是那天晚上風太溫和,她剛從夢裏醒來,世界還處於一片恍惚,林淨寧的出現仿佛讓這一切都變得真實,又不像真實,但空氣瞬間靜了下來,她已經來不及豎起棱角,依然是從前那個樣子,性格溫軟。


    說這話的時候,他還是低著頭,很專心地擦著藥的樣子,聲音平靜:“去年四月,我記得在宜城大學見到你,你也是這麽睡著,懷裏的書都掉在了地上,現在還有讀毛姆嗎?”


    溫渝靜靜沉默。


    林淨寧自顧自道:“後來要給春林找畫,再加上顧世真用盡辦法想讓我捐一棟樓,去了宜城大學那麽多次,說是巧合也罷,總是可以遇見你,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你很有意思。”


    溫渝的手指微微顫動。


    林淨寧擦好藥,很輕地吹了吹,讓藥化開,微微的涼意讓溫渝動容,他緩緩抬眼,凝視著她的臉頰:“如果我說,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是溫家的女兒,你信嗎溫渝?


    溫渝幾不可聞地吸了一口氣。


    林淨寧輕聲道:“致遠當時腹背受敵,我無暇顧及太多事情,爺爺的吩咐我不能不當回事,但陳清然真的隻是逢場作戲,以前是,現在也是。這段時間渾渾噩噩,有些時候確實不太冷靜,如果你生氣的話,我給你賠罪好不好?”


    這些話哪裏像是林淨寧的作風。


    但那天護城河的風把他吹醒了,似乎這半年就沒快意活過,每天的爾虞我詐已經讓他筋疲力盡,到了晚上,再多的飯局和燈紅酒綠,不過是睜著眼麻痹自己。隻要閉上眼睛,總是會想起她一臉笑意。


    所以後來當江橋問他:“老板,回酒店嗎?”


    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說了一句:“這幾天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我去溫哥華找陳見民匯報工作,你訂一張明天的機票。”


    這半年裏,他總是風塵仆仆的樣子。


    一個人在遭遇了重大的變故之後,依然可以沉得住氣,像往常一樣生活,或許偶爾會有些情緒低迷的時刻,卻總會回到正常軌道,接著又開始運籌帷幄步步為營,但這些事情做起來有多不容易沒人知道,或許生活隻是想教會我們如何去麵對失敗。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溫渝看著林淨寧,夜晚的路燈下,他的目光平和有力,像以前他來找她的時候一樣,總是淡淡笑著,坦然自若,她沉默良久,眼角泛紅,慢慢開口道:“你要我說什麽呢?”


    她話很輕,輕到他幾乎聽不太清。


    林淨寧無聲地看著她的眼睛,半晌才低聲道:“不管你信不信,這些都是我的心裏話,江橋說的對,女孩子不能隨便追的,我從前做的不好。”


    溫渝眼神複雜:“我不明白。”


    林淨寧見她神色緩和,自己也鬆了一口氣,隻是輕聲笑了一下:“中國文化博大精深,這四個字像是四兩撥千斤,所以溫渝,你是在問我對你有沒有感情嗎?我說我有,你還信嗎?”


    溫渝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林淨寧腳已經麻了,他咬著牙忍著痛感,臉上依然淡笑著看她:“要是不信的話,也不著急,市場總是要談回報率的,這樣吧溫渝,你不是說事不過三嗎?就當作給我一個機會表現,我讓你決定。”


    他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從來沒有。


    溫渝第一次覺得這樣的林淨寧不太真實,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是看著他罕見的小心翼翼的樣子,忽然想起塞林格那句著名的話:“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麽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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