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新官上任就是不一樣啊,把火一下就燒起來了——不過這計劃倒是寫得挺好的,雖然也是在要吧,但至少餅畫得挺圓,看來這一次回去開會沒白嚎,還真給立誌城撥了個能人過去!這樣看,那邊的攤子應該早幾年就能鋪下去了。”


    又是一年秋風起,在遼東最是能感到春光夏日的可貴——三月不再下雪,就算是開春了,背陰處的積雪有時候要五月才能完全化幹淨,乘著好天食趕緊收一季莊稼,等到八月末秋收完了,夜風就冷下來,九月初就開始下霜了,大家就得為過冬開始積蓄準備。有時候下雪要下得早,剛十月就得開始燒炕,又是小半年沒什麽農活。去年周老七一行人,不就是在開原被耽擱了小半年麽?


    今年看天氣還好,如果第一場雪十月再下,那就還來得及把路往獅子口方向修個幾十公裏的。這也是秋收之後整個奴兒幹都司上下都在忙活的大事了——修路、造房子,這都沒有在隆冬臘月幹的,所以別看遼東百姓貓冬的時候無所事事,實際上在三月到十月這七個月裏,那是相當的忙活,農閑時分也要忙於各種工程,水泥房子因為可能要改配方的關係,暫緩了不建,今年主要就是在修路,甭管開裂不開裂,先把水泥路修上,就算來年開裂了,那也比土路要好走。


    而且,今年從南方運來了不少糯米,這也是去年發現了水泥的不足之後,特意拍電報給駐買采購安排上的,從買上到安排進貨船,再到貨船乘夏季的南風遠航而來,這一來一回也要好幾個月的功夫,這樣有些貨運關口的路就可以用老式合土澆築了,就光是這一點,開原、阿勒楚喀、建新這幾座節點大城市,至少內部道路就能先修下來,包括城防也可得到加固,對於提振周圍居民的向心力也是很有好處的。


    雖然改變往往要用上幾個月才開始,但開原包括整個遼東的腳步卻是沒有停歇,一步一步地邁得很紮實,而大家似乎也習慣了這種急緩快速切換的節奏——因為有傳音法螺的存在,大消息是每天都能收到的,但通話時間有限,這每天的通話就像是報平安一樣,卻無法取代文書傳遞的作用,包括近來在南方推行的所謂‘電報’,也隻能簡要報信,比如開原的‘買活軍大遼東區開發委員會’主任,簡稱大東主任金逢春,周老七到立誌城的那天,她就知道人是平安到了,但過了大概兩個月才收到周老七的報告。


    就這,還是趕著寫出來的,周老七應該是剛到立誌城不久,就熬夜寫了這封報告,這才能趕著良月號返航的船期把信給送出來,良月號在立誌港要補給、上下貨,修葺船身的小毛病,然後趕著季風轉向的當口趕快往南回,這樣這艘船在立誌城大概停靠半個月左右,然後返航到獅子口——這裏用時還不算太久的,大概也就半個多月吧,主要是繞過高麗半島,過海峽稍微費些功夫。這就一個月了,信件再從獅子口走陸路送到開原,因為要等郵遞員的關係,不是每天出發,途中再耽擱一下,兩個月的時間不就出來了?


    就這,還是趕著良月號的船期了,倘若錯過了船期,那下次聯絡上可能就是開春後了,目前來說,立誌城這裏每年也就是到四班的航船,除非有什麽大事,占用了通訊時長,否則買地衙門想對其施加什麽影響,不論是支持也好,懲戒也好,都有一個很漫長的過程——懲戒還好,隻要動用個傳音法螺,說聲‘造反了’,獅子口這裏點兵過去,那也就是小一個月的功夫,但這是去揍人的,要錢要糧的話少說就是半年起,你得說明白為什麽要錢要糧食吧?這不是傳音法螺裏能說明白的,一封信人力一送,兩個月,金逢春這裏能做主的還好,她看了審批下去,準備一下,明年開春東西能到位,這要是她還得上報,往南麵送信,那明年秋後能把計劃實現都不錯了!


    “要不說封疆大吏,或者裂土封王,要實施諸侯製呢……還有把大片大片的領地拱手讓人,根本不肯‘改土歸流’,更喜歡土司朝貢的……實在是治理成本太高了,得不償失,完全是賠本生意,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實現精細化統治……”


    金逢春翻完了報告,也是有些感慨,她現在明白為什麽自己手裏的權限這麽高了,“尤其在北方,這種距離和氣候帶來的不便,實在是太明顯了,在南方倒還好得多了,北麵這裏,不大撒手都不行,難怪當時敏朝把奴兒幹都司扔給建州人,這地廣人稀的大野地……連建州人都開發不了,就這還是大陸呢,立誌城還在大海島上,真是,這要不是朝廷貼錢,他們還談何立足啊?且不說無息貸款什麽的了,這頭一二十年,每年的航運成本都收不回來,反正都是虧的,就看這帳怎麽做罷了。”


    這的確是實話,良月號開動一次,都要從朝廷這裏拿補貼的,否則他們憑什麽往北麵運糯米這種又重又賣不上價格的貨物?我就老老實實地在南麵跑航運不好嗎?往北麵走,運棉花是最有利的,到哪裏都不愁賣不出去,價格也高,再次就是馬口鐵器這些精巧輕便的東西,北麵需要的建材、人才、機器,如果不收取高昂的運費,從承運商的角度來講,那就是虧本。


    但要說建新、立誌城有能力支付那麽高昂的運費,那又太不切實際了,建新是破產女金人拿最後一點本錢建起來的,立誌城的當家更是差點就把自己的褲衩都當給銀行了,哪還有多餘的現錢呢?因此,這筆錢隻能是由買地衙門來支出,這裏的道理很多人一時都繞不過彎來——這地兒目前都不能說完全是買地的,買地還要掏錢補貼他們?為了補貼的方便,還要特意成立一個‘大東區委辦’,還把重臣金逢春調來做主任?這……六姐這是圖什麽呢?還真是為了普度眾生,拿錢往水裏扔麽?


    “這就是國家的好處了,國家可以謀遠,而個人隻能謀一時的得失啊……”


    但是,在金逢春眼裏,換個角度來說,這卻又是一筆非常值得買賣——如果站在整個大東區的高度來看的話,這不就等於是兩幫人拚死拚活地為買地在做事麽?買地所要做的,隻是每年貼補一些運費,同時調配一些南麵的工業品和城建材料北上而已。


    且不說建新的存在,讓買地多了一處礦產來源,就說一點那就是大賺特賺了——建新、立誌,現在就像是兩台黑天使,晝夜不停地在他們各自所處的遼闊大地上空,播放著漢語拚音,讓這種語言在通古斯和蝦夷地第一次大規模地擴張了開來,讓哥薩克人、羅刹人、布裏亞特韃靼、蝦夷人、和族人、野人女金等眾部族,接觸到並且開始學著說漢語,進入了漢語文化圈……從這個角度來看待的話,買地所付出的代價,又怎麽能說是高呢?


    如果信奉六姐的道統,信奉六姐對華夏民族的定義,那麽,這裏的邏輯就很簡單了:華夏,本身就是一個可以無限延展的概念,一個人不分出身、血脈,隻要他說漢語,可以和華夏人交流,同時相信六姐的道統,願意服從華夏的管製,再認可自己是華夏百族之一,那麽,他腳下的土地就可以說是華夏的疆土。奴兒幹都司、北海、南洋六大宣慰司,這些地方,自古以來都由華夏管轄,這就是有了曆史基礎,而倘若世居此地的百姓,再一次(或者說初次)學會了漢語,並且認可自己是華夏的百姓,那麽,這就是再一次擁有了事實基礎——曆史基礎,不過是嘴上唱的高調,事實基礎才能決定一切,兩者合一的話,這些新拓的疆土,才能完全紮實下來,化為所有人理所當然地認同的事實:這裏就是華夏地方!


    拓土之功啊……可不是一戰就能完全底定的,戰爭和協議隻是一個開始,後續還有多少水磨工夫要做!金逢春啟程之前,被六姐帶在身邊,和其餘幾個委員會成員一起,見縫插針地培訓了近半個月,對此有非常深刻的認識。她知道自己從原本南洋的職位被調任到大東區,並非是所謂的‘明升暗降’、‘投閑置散’,恰恰相反,雖然職級隻是略升了半個檔次,但身上的擔子其實是重了不止一籌:南洋的農業,那說實話,規劃起來是沒有太大難度的,整個南麵和北麵的形式完全不同,南麵是選擇太多,這也可以,那也可以,要在所有選擇裏找出一條最好最快的道路,北麵這裏,資源少、災害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選擇非常有限,是要絞盡腦汁從重重困難中找出一條最保險最可持續的道路。


    甚至於,北部產業的布局根本就不能以農業為主,金逢春被調來北方,第一是要借重她豐富的農事規劃經驗,來填飽大東區老百姓的肚子,第二,就是要求她再進一步,走出自己的舒適區,徹底的從農業專業吏目轉為綜合性吏目,協調多方麵需求,學會規劃礦業、工業發展,獨立用好手裏的資源預算,處理好大東區諸多州縣級單位的關係,甚至還要顧慮著近在咫尺的錦州一線,開原和盛京距離非常接近,和買地的溝通還要借用敏朝的獅子口,地緣政治方麵,大東區也要麵臨強盛遙遠的羅刹,野蠻未開化的哥薩克、布裏亞特韃靼,西南麵的喀爾喀,東麵的高麗以及高麗漢人道,立場極度曖昧,半獨立的東江島,以及立誌城這裏要直麵的東瀛……


    說實話,敵人都挺強的,武力值都比南洋那裏高,而且羅刹軍隊已經開始普遍用火繩槍了,最重要的是大東區距離買地大本營還很遙遠,中間隔了敏朝,導致交通極度依靠航運。怎麽看,這裏的工作複雜性和困難性都比南洋高多了,更讓人畏難的是,北地人少,且向南遷徙是大潮流,也就是說,大東區開發這屬於逆潮流而動,可能最好的成果就是維持局麵,不易見功!


    這個職位,毫無疑問是燙手山芋,坐上去之後,不受責罰都算是好的了,想要立功提拔實在太難。卻也正因為它的困難,金逢春毅然接下了任命——她始終謹記一點,難易軍主心中有數,隻求盡心做事,不問得失,不慮功過。她所求的越是單純,能到更大的舞台施展手腕的機會也就更高!


    正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金逢春這幾年來,無事再讀儒術,反而有時能悟到一些小時候不屑一顧的道理,當然這和八股文所講究的那些,完全是八竿子打不著了,在選拔吏目的考試上,買地是有絕對優勢的,儒家經典,就好像是數理化中的一些前沿理論,可以對最頂尖的科學家有啟發作用,把它下沉為小學入學考試的教材,那就隻能是群魔亂舞,被歪解、曲解,形成黃口小兒張口就是相對論、宇宙弦論的荒謬局麵了。也就是金逢春如今走到了這一步,已經有點高處不勝寒的意思了,才能偶爾從書中汲取到一些精神養分,達到心態上的平衡。


    心態不平衡如李魁芝一般的,就算有好開局,也最終是無法走上高處的,隻看周定齊在自己的規劃裏提到,李魁芝自告奮勇,願意帶隊去引誘和族農戶,就可知道,他這是爛泥扶不上牆,做不了立誌城真正的領袖,哪怕錢全是他出的也不行,沒有這個稟賦就不能安於其位。李魁芝不是沒有英雄氣,大概在外敵來犯的時候,於牆頭說些威風凜凜的狠話,指揮手下勇猛作戰,這是可以的,但要指望他能應付日常生產的瑣碎,管好立誌城的大小事宜,這就超出了他的能力。


    立誌城急缺一個內政上能站出來的主官——金逢春其實早在一年半以前剛上任的時候,就做出了這個判斷,且也很不巧,雖然第一任辦事處主任能力不差,但卻不能適應天候,得了哮喘,立誌城這不就耽擱住了?隻能是得過且過,又拖了一年多,等來了周定齊,各方麵這才有點上正軌的意思:李魁芝連寫信要錢的勇氣都沒有,就知道裝瘋賣傻,就算大東區想幫,難道還自己送上門去?周定齊這一上任,立刻做了計劃書送過來,要錢、要人、要物,而且計劃書做得整整齊齊,這才像話嘛!這不就有了布局落子的一個抓手了嗎?


    “這筆錢都備了快兩年了,再不寫信,怕是在銀行裏都要生出小錢來了……”金逢春嘀咕了一聲,痛快地在計劃書上做了批示,“小張,來一下,這個條子等下送到庫房去,讓庫房那裏發信給獅子口倉管,把罐頭機和馬口鐵找出來,準備裝船送立誌城,另外,給參園那裏寫信,讓派兩個專家去立誌城考察藥材環境,看看蝦夷地能不能養參。”


    這裏有好幾門的學問,比如說大東區的很多物資是儲存在獅子口的,尤其是預備支援苦葉島和立誌城的那些,沒必要費事來回運。而且,很明顯,發展藥材、做魚罐頭這些策略,並沒有超出金逢春的預料,她早備好資源了,就等著立誌城那裏開口——就說這做冷水魚罐頭吧,這和藥材一樣,都是現在大東區南輸的重要農產品,考慮到礦產資源的可替代性,以及北地礦產南運不可忽略的距離成本,金逢春很注意發展大東區不易被替代的核心產品,冷水罐頭、藥材、北地木材,這樣都是南麵的確難以獲取的商品,因此大東區的州縣基本城城布局這幾個產業,立誌城的份可不是早就預備好了?


    小張這裏,聽了她的吩咐也不詫異,而是笑道,“這個新主任,真開竅,是個腦子好用的,而且也很有運氣——好像艾放羊和南麵那個羅刹皇族,就是他們遇上的。他還建議引入韃靼人,在蝦夷地開牧場,這是我們事前沒有想到的,主任你怎麽看,此事是否要請示六姐,列入今天的通訊內容?要的話,我這就去給通信員說了。”


    他雖然是金逢春的秘書,但也擔當了小半個智囊的角色,這小張和金逢春是從泉州就開始搭班子的,他性格柔弱謹慎,不能獨當一麵,但卻是個很好的副官,雖然短暫被調走過,但金逢春北上的時候,還是要來了這個老副手,兩人多年的交情,說話肯定隨便一些,周定齊的報告也是小張先讀過,整理出提要來,金逢春再看的,他熟知內容也就不足為奇了。金逢春聽了,也是笑道,“這倒不用,我來之前,六姐就對我說,蝦夷地是可以搞牧場的,尤其是如今這個氣候,同緯度就它們有暖流經過,還能搞搞畜牧業,別處都受氣候影響,畜牧業會有一個衰退——六姐早就指出了韃靼人在氣候影響下必定遷徙了。”


    提到六姐的高瞻遠矚,兩人都是引以為傲卻又理所當然的態度,小張更是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自己對金逢春能夠有幸跟隨六姐培訓的羨慕,金逢春揚起手來,威脅著要摑他一個耳光,小張這才止住溜須——不過,雖說如此作態,但隻看她麵上蘊含的笑意,便知道人類對於馬屁,自古以來都是無法完全免疫的。


    “讓韃靼人去蝦夷地,其實對我們來說,早在意料之中,實行上也並不困難,隻需要加開建新往苦葉島的渡口班船就好了,在通航時節,讓他們去苦葉島,從苦葉島南下到南麵渡口,再開一個渡口班船,要比開遠途航船成本更低,隻需要四艘船,從獅子口調派過去即可,不費什麽事兒。”


    這兩人相伴多年,也就隻差一層窗戶紙了,主要是金逢春再高升的話,小張和她結婚,按現在買地高官的風氣,多數是要離開政界,去找個教師之類的工作,但現在金逢春手底下的嫡係帶得還太少,離不開小張的輔佐。因此兩人還沒有訂婚成親,但私下已經比較隨便了,獨處時嘻嘻哈哈一會,也是個很好的調劑,笑鬧過了,小張才給金主任分析道,“如果要送信,剛好和庫管的信一起南下了——到時候押運罐頭機的船,就從立誌繼續北上去做渡船,豈不便宜?”


    “這樣當然是好,如果能開起來的話,我也會如此安排,但你可別忘了,這首先是要能開起來啊!”


    “什麽意思?”小張有些困惑,“建新不是前天才剛發文來說這事兒嗎,就這幾個月,南下來依附他們的韃靼人口都幾千了,他們今年耕種麵積沒擴充,需要開原補充點口糧,不然怕過冬不夠用——這人口過多,分點給蝦夷地不是正好麽?建新不可能不願意吧!”


    “他們應該倒是願意的,但該問的是韃靼人願不願意啊。周定齊想要的衛拉特韃靼且先不說……”金逢春開抽屜找出了一封公文,撂給小張,“昨天你休息,沒看到這封報告,我看完的感覺是,韃靼人領受了種土豆的好處,估計沒幾個願意去海島放牧的,你也仔細讀一讀,讀完了以後,看看能不能給我些不同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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