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學城方向的乘客還有沒有?準點敲鍾發車,我這輛車還有一個位置,單身客人舉手——”


    “二號車是去老城區的,都別坐錯了,行李去稱重!超過30斤要另外買一張票的!”


    “鈴鈴、叮鈴鈴——”


    “讓一下,別杵在路當中,這是自行車道,危險!”


    “注意靠右,靠右哈!你別整逆行了,過馬路走人行橫道!對,那就是,那不是荒地那是路,你要回港口提貨,得到馬路對麵去等車!”


    “怕不是在坑騙我!這世上哪有這樣寬的路喲!老子午門都去過,午門——午門前的大街也沒有這樣寬呀!”


    從海關出來,毫無疑問,車站、驛館、小吃店、商鋪,這全都是理應必備的東西,別說信王這些吃過見過的大人物了,便連一般的買地百姓,也早就逐漸習慣了關外的繁華,絕不會輕易動容,可在新京關外這裏,卻是隨時隨地都能看到呆呆地站在馬路一側,對著前方的街景張口結舌,歎為觀止的旅人,這其中先聲奪人的便是這馬路的寬度:在雲縣也好,榕城也罷,一般來說馬路寬度分為三種。進城的主幹道,這以城門的寬度為限製,如果沒有拆去城門的話,榕城主幹道大概是兩輛馬車並排行駛比較寬綽,再加上一輛就有些緊巴的寬度,而次於進出城主道的幹線,則收緊為兩輛馬車可以勉強相向而行的程度。拐到街坊裏弄之中的話,走一輛馬車勉勉強強,至於說那種隻能過人,獨輪車勉強進入的,就叫做夾道了,通常來說不被視為是正經道路的一種。


    要知道,榕城已經是福建道的首府了,大部分寬度也不過如此,雲縣等地的老城區,堵車就更是家常便飯,因為路實在太窄而車馬又逐漸增多的緣故,老城區堵得水泄不通儼然已經成為一種常態,最後為了限製緩解堵車,隻能出台政策禁止馬車進城,讓木輪自行車、獨輪小推車成為城中主流的交通工具,馬車隻承擔從城外到城外的運輸任務,不管職位多高,進城都得步行,要不然你就自己騎馬,不過,以城內這人煙稠密的程度來說,騎馬也不是什麽好選擇,木輪自行車失控了最多摔在地上,馬受驚失控那是真的會死人的!到時候,驚馬的主人就是不死,也得賠個傾家蕩產,指不定還要去礦山裏做苦役呢。


    馬車不進城,這習慣,經過近十年的培養下來,已經成為了買地居民習以為常的事情了。但在新京,至少現實條件的限製是已經完全消失了,從關口出來,通往城中的這條馬路……信王眯著眼睛數了一下,一二三四……居然是單麵八車道的馬路!


    單麵八車道,雙向就是……十六車道!光是看著馬路上的白線都有點兒數不過來了,這叫人怎麽能不歎為觀止?甚至感覺走到馬路對麵都要走個好久,還真是,別說前門大街了,就是午門前的宮場隻怕也就是如此了,而這也僅僅隻是關外的一條馬路而已……馬路兩邊且還有那!


    那莊重宏偉,高達四層,製式統一連綿一片的房屋,哪怕隔了寬闊的馬路,給旅人帶來的壓迫感仍然是驚人的,甚至可以這麽說,倘若馬路沒有這麽寬的話,這樣高的建築,出現在雙車道馬路的兩側,恐怕就更有一種往內壓迫的感覺了,甚至會讓人感到有點窒息,好像立於兩座高崖之下一般,產生逃走的衝動,甚至於連逃走都辦不到,雙腿發軟隻想跌坐在地,也是很有可能的!


    “這些房屋……全都是一張圖紙嗎?”


    這些屋子有多高?大概是九米、十米?或者更高一些,十二米十三米?論高度,倒是不如太和殿的,但是太和殿也遠沒有這樣長啊!這些建築就像是高聳的城牆一樣,沉默地在街道兩邊排列著,似乎是無限地往前延伸著,吞掉了初來乍到的旅人們的所有疑惑:買地已經開始普遍建高樓了,也就是說,這些樓都不再是用的竹筋混凝土,而是都用的鋼筋……土產鋼筋已經投入實用了麽?


    那麽,距離買地不需要任何仙器的幫助,把京城大超市那樣的建築再重現到世上,是不是也沒有多久了?甚至於,他們的造橋能力也又提升了一大截?是不是混凝土的水泥橋,很快也可以登上台麵——買活軍到最後不會擁有在大江上造橋的能力吧!甚至於橫跨閩江、珠江,把榕城和新京的幾片城區給聯係起來?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城市格局會是什麽樣子?就連信王都想象不出來了,他沉默地眺望著這些漫無邊際,一直延展到視線盡頭的房屋,心中湧起了一股極為強烈的衝動,想要登上高處,能居高臨下,獲取到一個好的角度,來拍攝這個街區的全貌:這馬路兩邊的房子有多厚實?它們的背後又是什麽,內裏是什麽樣子,現在已經有人入住了嗎?買活軍是怎麽將它們建起來的,又打算讓什麽樣的人住在裏頭。


    還有,這些房屋是德紮爾格設計的嗎?這一層窗戶的圓拱,二層窗戶的方形框子,排列在一起,典雅簡潔,但卻又有一種異域的鮮明風格在內……歐羅巴的感覺相當明顯,兄長看了,也會有很大啟發的罷,這樣大體量的建築,風格太花哨了,造價必然高昂,進度也會緩慢,簡潔優美就成為了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在最初的震撼褪去之後,逐漸升起的是無窮無盡的好奇,而在信王身邊,曹如和王肖乾也彼此討論著,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無人能回答的問題,“一棟樓裏能住多少人?這要都是這樣的房子,感覺整個羊城港的占地,幾乎可以縮減到原來的十分之一了罷?這房子想不出能住在頂層能有多舒坦,都這麽高了,應該不返潮了罷!”


    返潮也算是南方房屋的一痛了,到了黃梅天時節,牆壁滲水,讓北方人以為房屋漏水的都有,拿抹布去揩拭的話,整個房間揩一遍,甚至能擰出半桶水來。所以說,也別怨怪二樓的房屋逼仄昏暗,一樓的潮氣返著也很容易得風濕,很多南方百姓老了以後腿腳不便,多少都和沾染潮氣有關。這也是南方瘴癘一說的來源。曹如和信王也認可王肖乾的觀點:樓層越高就越值錢,這批房屋極可能將是整個新京房價最高的區域之一!


    這麽昂貴的房子,而且供給又這樣的多,那麽,老城區的小院子必然會麵臨跌價,雖說這點損失能承擔得起,大多數人購房也不是為了出售,多是為了自住,但王肖乾沒能考察到這一片,在商言商,也自然會感到失策,當下便自怨自艾地複盤了起來,“雖說當時道路還沒修通,但聽說造了小樓房,怎都該來看一眼的——當時真以為隻是兩層小樓,那就隻是還好而已,覺得買在車站邊上不免過於嘈雜汙糟……”


    這也是實在的考慮,買地的小樓,多指的是二層的竹筋混凝土樓房,這種樓房的確是不稀奇了,老城區小院自己也能改造,還帶了個院子呢,自然是更佳的選擇。至於關口車站邊的住處,人行馬住的,的確也不如城裏清潔,每天光是貨車通行時激起的道路塵灰也好,馬糞也罷,那股子味兒多少都是困擾。要說現在,這些困擾是否還在……就目前來看也還是有的,可……可這是四層樓房和雙向十六車道啊!光是這一條優點,不就蓋過了所有缺陷嗎?!難道你就不想站在四樓窗前,俯瞰著腳下馬車來來去去,行人如織,真真正正‘車水馬龍’的盛景了嗎?!太和殿雖然比四樓要高些,可人也不能輕易上到房頂去啊!人達不到那個高度,隻是建築達到,又有什麽用呢?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這四樓雖然摘不了星辰,但夜裏若能在樓頂的天台賞月,想必又是一種感覺了!”


    “這瞧著當真是,當真是……”


    除卻三人之外,關口處陸陸續續,更多的遊客也是一臉震驚地在出口這裏站住了腳,張大了嘴巴,雜亂而貧乏地表達著內心深處的震撼,他們比信王還要更低了一檔,便連分析都沒有,隻是翻來覆去地說著內心深處最直接的想法,“看著太怪了!卻移不開眼!”


    “買地的城原來是這般嗎!這瞧著——都不像是人間的東西啊!”


    “怕是仙界也莫過於此了——啊!那是什麽!”


    遠遠駛來的蒸汽拖拉機,又嚇住了一幫人,這個龐然大物緩緩地從遠處靠近,背後的拖鬥裏裝滿了木箱——這居然是運貨的!眾人屏住呼吸,敬畏地目送這個又高又長,猶如大象勾著鼻子連環行走的大家夥從視線中緩緩消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又彌漫出了一股騷氣,當下紛紛回頭望去,卻是一個膚色偏深,大概是南洋一帶來的番人昆侖奴——雖然膚色發黑的,在華夏都會被叫做昆侖奴,但人種來源其實是分了兩種的,於買活軍崛起以前,來到華夏的其實多是南洋販來的土著奴隸,膚色發黑、身材矮小,但眉目和華夏人還算相似,這個或許是從占婆港北上,來參加定都大典的土著王子,見到蒸汽拖拉機這樣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實在是嚇得沒魂了,方才如此不堪!


    “哦喲喲!折騰清潔工了!”


    “快回澡堂去洗洗換衣服!”


    人群當下就是一陣騷動,自然有同行人立刻為他張羅起來,這昆侖人卻是已經嚇得眉目癡呆,訥訥不能成語了,人群外圍又有不少人被他激動,趕忙跪下來虔誠參拜拖拉機。這一拜又發現不同,用生澀漢語問起了道路用料,“水泥……更深……”


    “哦,這個是瀝青路麵,比水泥還要更勝一籌,否則蒸汽拖拉機開過去,水泥路或許會開裂的……”


    瀝青路麵,這東西雲縣也有,曾作為實驗性的路材鋪設過,所以並不能引起信王等人的驚詫,隻是讓他們心中更加感慨買地進步的迅速:冶金無疑是進步了,鋼筋都能造出來了。瀝青,這個是石油的副產品,它從實驗都短途鋪裝,被應用到港口海關這裏,就算不是鋪滿全城,毫無疑問也是極大進步的表現——石油化工業也又進步了啊!買地的科學應用,簡直不是用年來算,而是用幾個月來算的,每過幾個月,就感覺他們能拿出一些新產品來,從實驗到實裝,從實裝到普及,一方麵,他們在民生治理上的人才似乎是一直短缺的,但另一方麵他們在工業理科上的人才似乎又相當的充裕,以至於產品線上,全麵開花,技術的進步,哪怕是觀眾都顧此失彼,驚歎不過來了!


    全麵教育的威力就這麽大嗎……


    饒是眼見了多少證據,信王仍然每每忍不住這樣驚歎,他有點兒酸溜溜的說不出的感覺,也不知道是因為教育的好處之巨大,還是因為它的推行之困難,敏地的特科開了也有些年了,下沉到州縣去開掃盲班也不是一天兩天,可篩選出的理工人才,距離發揮作用,提升敏地的工業能力好像仍有漫漫長路要走,真不知道和買地這裏,差的到底是什麽——有差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更可怕的是,你知道差了點什麽,卻不知道還差多少,差的是什麽!


    “哥兒,前方似乎有個報刊亭,以車站街景作為招徠,印了彩畫的箋子發賣,可要過去看看?”


    作為敏朝藩王,當此情景沒有一絲感慨也是不可能的,但信王畢竟自小南下,屈指算來在南邊也住了十多年了,要說多麽心掛故國這也是不可能的,一時間的百轉千回,也因曹如一句話而立刻中斷了,“接我們的車還沒來麽?走,那就先看看去!”


    出了關口,前方走一段路便是一個彎道,彎道進去明顯是存車場,同時還有站台,兩側的出入口不斷有馬車進進出出,包括眾人聽到的吆喝聲,也都是車站裏通過喇叭傳出來的,大部分人都會選擇進存車場坐車進城,也有一個指示牌,指引著旅人去私家馬車場找自己的馬車,在彎道和主幹道之間也是一溜的小屋子,都豎了招牌,有住宿接待的,有賣書刊雜誌、彩畫箋子甚至是《新京公共馬車線路圖》、《新京地圖》的,自然也有賣煮玉米茶葉蛋乃至饅頭包子的。


    所有店鋪無一例外都提供行李寄存服務,有不少客人在裏頭進進出出,顯得人頭攢動,還有更士抱著手站在街道上,眼神銳利地掃視著眾人。除了極為寬大的馬路,以及馬路兩側連綿的高樓之外,這些細節和雲縣車站的出入也不大,而曹如所說的彩畫箋子,也是買地這裏隨著郵政興發出來的新東西——設計得和門貼倒是很像的,有時候是一張對開的灑金硬紙,上頭裱糊了彩畫,多是本地的風景名勝。


    譬如武林的彩畫箋子,就有三潭印月、雷峰夕照等聞名遐邇的十景,不知誰那樣有辦法,請人用仙手機拍攝下來,又搞到印場去,弄成了彩印版畫,瞧著惟妙惟肖,就和從做工很好的畫冊上裁下來的一樣,旅客買上一張,拿到郵局去,寄送回家裏,或者付款請郵局蓋上郵戳後,自己親自帶回家中去珍藏,也都是有的——主要這東西輕薄,被弄丟的概率也是有的,倘若旅途遙遠,還真沒那麽放心,如果有人真的是寄回家裏去,沿路的郵戳都在彩畫箋子背麵印著的,那麽,價值又要更勝一籌,一張20元的箋子,經過長途郵寄且品相還完好的話,在藏家手裏輕易可以賣到數百元,倘若寄去的是什麽苦葉島、滿者伯夷這些郵政所能到達的最偏遠地方,那上千元都不是不可能!


    信王等人雖然不至於設法製造這樣的珍奇畫箋去牟利,但興趣所致,走到哪裏,大量買一些畫麵不同的彩畫箋子來收集也逐漸養成了習慣,自從有這東西開始,他就定期給皇帝寄去一些,這一次來到羊城港,就算曹如不說,有機會也要大量收集的,當下帶著兩個隨從,興衝衝地走到那書店裏,和夥計招呼了一聲,便到彩畫箋子的櫃台那裏端詳起來,他精神也是一振:果然,這裏有高處俯瞰的車站街全景!


    看角度,應該就是在車站邊上這棟樓頂拍的,隻見一條長街往遠處延伸而去,橫著的則是靠港口的馬路,外側是沒有建築的,隻有隱隱約約的亂石灘和防波堤,內側便是連綿的四層高樓,從這裏便可以清晰地看出,這高樓並非是兩層小樓常見的單薄板樓形式,反而像是四麵板樓合在一起,圈出了一個中庭,形成了一個個高大的四方體。


    如此一個個‘四合院’之外,則是另一條街道,整體街道全都是一樣高度,幾乎一樣的製式,隻有窗戶的距離不同,暗示著每棟樓的內部布局其實並不一樣,這些整體建築就像是斜著擺放的方塊,最終匯聚到了遠處的路口,在那裏和其他的馬路匯成了一個星星的六角路口,每個星星的尖角都對應著一條道路,而其中最為粗壯的主角,便是這條雙向十六車道的主幹道,整個畫麵充滿了極其和諧而又富於玄妙的幾何學美感,就連對建築興趣普通的信王,都不由為之癡迷,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這才喃喃地道,“這必定是德紮爾格的手筆……這種幾何圖形感……這種巧奪天工卻又輝煌大氣的感覺……”


    “老板!”


    他抬起頭急切地招呼,“這張彩畫箋,有多少我都要了!還有其他什麽和新京城建有關的書籍畫冊沒有?都給我來上三份!我要寄給我兄長——他素來癡迷建築,如今又不愁沒事做了——這些畫冊,他一定發狂了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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