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鳴,芒種候,反舌無聲。五月裏,天候轉暖,樹木青頭,伯勞鳥的叫聲隱隱約約地自河水兩岸濃密的柳蔭中傳來,啾啾而鳴,透著飽食的喜悅,這時候也正是蟲豸滋生,它們可以隨處取食的好光景,時不時地還能見到鳥兒們在柳蔭枝頭跳躍,也讓行走在樹蔭下那一眼看不到頭,稀稀拉拉的隊伍透了幾分小心,幾乎所有人都戴上了鬥笠:出遠門的旅人來說,這是離不開的東西,不但能遮陽擋雨,舀水扇風,而且還可在這樣的時候為他們防範隨時落下的鳥屎。不論是緊隨著禦舟船隊護衛前行的三千精兵,還是陳列前後走得稀稀拉拉,穿著也多種多樣,更像是逃難的六千廂軍,都少不得這麽一頂大帽子。


    隻是,廂軍的鬥笠多是竹製,還有些用草帽充數,而正兵那一身行頭卻十分像樣,鬥笠上披撒著的紅纓令人羨慕,再有居中騎馬的將軍,他們戴的就不是鬥笠了,而是鐵製的高盔,在帽頂還高高地伸出一根鐵棍,上頭或者綴著紅纓,或者幹脆插著小旗,根據品級、職位的不同各自有異,但有一點是不便的,那就是的確相當的威風。


    這麽一個穿著全甲的將軍,高踞大馬之上,瞧著足有兩人多高,簡直不像是凡夫俗子,有點兒天兵下凡的勢頭,叫人見了,也不由得打從心底畏懼卑服起來:且不說別的,就是那高馬看著都讓人咋舌,在買活軍的仙器傳揚開來之前,馬本就是平民百姓所見到最大的奢侈品,天家京營的精銳,所騎的還不是常見的韃靼戰馬——實際上,便是相對矮小的韃靼戰馬也是少有的,民間常見到的都是瘦骨嶙峋的大走騾,身量雖然高,但那和馬相比還滿不是那麽一回事。能夠有一匹大概齊肩高的韃靼馬,已經算是兵士裏混得相當不錯的了!


    以這些廂軍常見的身高來比較,齊肩的韃靼戰馬,按買地的度量衡來說,大概就是一米左右。這算是民間最常見的馬匹了,可這些京營的正軍,騎乘的那都是一人多高的大馬,比量著大概要有兩米了!這樣的高度,再加上百戶、千戶們那高高的頭盔,當麵站著的百姓需要把頭仰得高高的,才能勉強和騎士對視,再設想一下,倘若他們穿著了全甲,手裏還有一把青龍偃月刀,那當真是令賊子山匪聞風喪膽,就是什麽都不做,光策馬壓陣就足夠所向披靡了!


    據說,這些馬都是前些年洋番商人設法販來的好貨,有大食馬、汗血寶馬,甚至還有人不知怎麽從歐羅巴弄來了他們的國王馬‘安達盧西亞馬’,敬獻給天家,得了非常豐厚的賞賜。這些好馬,平時都是養在皇家禦苑,最多是在西海吃吃草,放著跑幾步,根本不可能隨意騎乘到民間,倘不是這一次護衛南下,哪有機會見識到這樣多的好馬,被馬監的健壯騎士輪流驅策,在河堤邊上的官道放蹄的大場麵?!


    不得不說,跟從禦舟南下,這眼界是當真開了不少的,這些匪夷所思的名貴禦馬還在其次,首先眾人見識到的就是那華貴的龍舟,雖然在幻燈片中,有些人也能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風景,但這和親眼所見那還是不同。就說那島船好了,在京城還很難看到,需要托關係額外花錢,才給私下裏播一場——畢竟有為敵人揚威的嫌疑在,那些想方設法走門路搞了買地幻燈片放映機的人家,寧可多放一下《新繪移鼠教經文第一章》的配圖(據說城裏那些移鼠會的教士對此很惱怒),或者幹脆再露骨一點,放那《繡像金萍梅》做的幻燈片,也不願意放這些可能惹來事端的東西。想看的人隻能千方百計地鑽營,混成自己人了,才能看到一二呢。


    可是,這樣費勁巴哈看到的島船影像……那都是啥啊,要麽就是茫茫大海上一個小黑點,看著和小木船一般,要麽就是黑乎乎的高樓裏有一兩個人在對著觀者揮手,瞧著非常的模糊,似乎是要營造島船之大,但看了一點真實感沒有,反而讓人摸不著頭腦。隻能說這施展神通攝取魂魄來描繪仙畫的‘攝魂使’,實在是漫不經心,活兒糙得讓人生氣,哪怕就是老農隨便擺弄,效果說不定都要更好得多了。這如何能與眼見著的龍舟相比?


    這龍舟是眼見得著的莊重氣派:層的樓船,那精雕細琢就別提了,還勝過千工的花轎,雖然囿於河道,長寬有限,但在精細上真是做到了十二萬分,雕梁畫棟、彩帶緞幅,便連二層的欄杆,到了夜間都要圍上絲障,若是有女眷出來甲板,更是煞有介事,都有屋裏人跟著張開錦障,一路遮蔽,這樣用來遮擋身形的羅帳,民間用的青布就算是很不錯了,可天家呢,用的卻是璀璨光華、燦爛輝煌的錦帳!


    居中的龍船,巍峨莊嚴,天子安居其中,真有幾分代天行道的氣派,前後導遊跟隨的官船,清一色都是新漆的桐油,雖然規格有異,但外觀上卻還是抱持了一定的統一。到了晚上,官船上綴著繡球彩燈,倒也熱鬧,那龍舟更是流光溢彩,燈火通明,諸多珠燈洋洋大觀,簡直就像是在水上緩緩行動的鼇山,裏外都是燈火通明,魯老二等人在岸邊帳篷裏歇宿,都不需要特地起火,就靠著龍船的燈火都能照出二裏地去。饒是他們已經跟著走了大半個月,每每晚間若是能隔遠見到龍船亮燈,也都還是要讚歎一番,認為所見的這番熱鬧,已經好像進了仙界,回去足夠好一番吹噓了。


    “就是可惜了的!這樣的氣派,卻沒多少百姓能見得著!”


    這也是他們發自肺腑的感受,因為他們這些廂軍中,除了為廂軍收、張帳篷,壘灶做飯,洗菜燒火,去沿岸州縣運送補給之外,重要的工作就是警戒四周,嗬斥來看熱鬧的百姓。這龍舟雖然在河中行,但這般的氣派除了少量官員之外,根本沒人能見到,因為大多數百姓都被阻攔在河邊一裏地之外,除了些船頂的大旗之外,什麽也看不到。


    每日裏正兵披掛上陣,戴著紅纓鬥笠,暖熱的天氣裏還穿著棉花甲……保持著整肅軍容一絲不苟地往前行走,配合著將軍、龍船,營造出好一副嚴整景象,如此賣力地表現著,卻沒有一個觀眾,一切全在寂靜中進行,除了時不時兩岸發生幫喊的“肅——靜——”之外,沿岸的百姓壓根就不知道禦駕從州縣經過……仔細想想,這其實是一件又可惜又可笑的事情,實在不知道這麽做的用意是何在,難道就為了做給那些前來覲見的州縣官吏看的麽?可這樣的訪客一日大概也沒有十幾個,為了十幾個看客,擺出這樣的陣仗,似乎也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固然了,到武林碼頭的那一刻,應當還算是威風的……可就為了這,上萬人要辛勞一路,別的不說,就光我們六千廂軍,完全就是為了體麵找來的,很可以完全裁撤……”


    這是他們上路之後逐漸得到的結論:廂軍可做的事情實在是不多的,實際上沿岸並沒有什麽土匪需要正兵出動去剿,正兵所有的工作內容,就是光鮮亮麗地整肅前行,而廂軍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助正兵以這樣的一種形象出現。如果沒有廂軍,正兵分出若幹艘船來裝帳篷、鋪蓋也完全沒有任何問題,隻要推出一些人來裝運炊具等等就行了。當然,這樣的話他們要背負自己的包袱,很顯然軍容就不會這樣齊整了。大多會和現在的廂軍一樣,著短褐,高綁腿,肯定不能穿甲。


    這樣的話,可就不威風了……不威風的話,為什麽不坐海船南下呢?這樣一想,大家便容易得出一個很喪氣的答案,那就是整個河運南下的儀仗,所謂的不過是片刻的威風,而在此期間所發生的一切實際上都毫無意義,隻是基於一些莫名的原因進行的無觀眾的,荒謬的表演,大家在其中都十分的疲累,耗費且還巨大,但在整個旅程之中,這樣的表演居然還在公然地進行著,誰都沒有出來戳穿。


    倒說不上是心疼銀子,畢竟這銀子也是天家的私蓄,這些為了見世麵而出京的廂軍,遠遠沒有什麽‘天下為公’的覺悟,認為皇帝的花銷他們也能指指點點,在他們心裏,皇帝花自己的銀子來維持天家的體麵不算是多麽昏庸的決定。可正因為這決定並不錯誤,理性的認可才會和感性的反對發生激烈的衝突,產生極強的荒誕感。


    他們雖然彼此不討論這樣大逆不道的感想,而且途中的吃住也還算是說得過去,至少一切都井井有條,的確沒有吃苦,也沒有發生什麽擔憂的變故(譬如天家出爾反爾把他們捉去做纖夫),但是,對這一趟行程所開的眼界,他們在每每再見那瞬間的震撼後,厭倦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了,不由得開始思索一些相當務虛,此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甚至連兄弟夥裏最夯的魯二哥,有一日都居然發了感慨說,“龍舟船隊是天家的氣派,這是誠然不假的,可誰說買活軍沒有買活軍的氣派?要我說,咱們一幫人的吃喝拉撒都這樣順暢,每天能夠知道什麽時候起來,什麽時候吃飯,什麽時候收好帳篷,去找到誰跟誰走……這種心中有數,做的每件事都有用都管用的感覺,那難道就不是買活軍的氣派了?這樣的氣派倒更難得些,而且見識到的人還不少,我覺得可比咱們的花架子要來得上算得多。”


    他的論點是很難反駁的,因為這些京城的鄉巴佬,在匯入廂軍大潮之後,就非常迅速地認識到了,當人多到一定數目的時候,吃喝拉撒睡這些最基本的要求,都將變得難以實現,而且正因為這些資源相當的少,對其的爭搶很容易造成秩序的混亂,所謂‘烏合之眾’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烏鴉居多了都散飛呢,一支隊伍能做到魯二哥所說的,醒來時心中有數,知道該幹什麽,哪裏可以吃,哪裏可以拉,一會跟誰走,這就說明負責協調銜接的人,水平相當的高啦!


    “啪、啪、啪!”


    魯二哥發感慨的時候,他們就正在為正兵收拾昨夜的帳篷,捆紮帳篷的手法已經比剛出行時嫻熟多了。而這些時日以來和他們很熟悉的買地官員,已經拍著手大踏步地往營地前方走去,“班長過來報數!”


    班長們登時一溜小跑,殷勤地跟著他的腳步往前去了,這是起身的前奏。每次班長點名之後,便會四散去尋找歸攏到自己的班組員,再以營為單位進行內部報數,點到全到的班,報數之後立刻上路,先到營地的雖然要幹點體力活(挖廁所),但也能吃上相對來說的好菜,個把時候甚至會有蛋。所以現在班長們歸攏組員,組織幹活的熱情非常的高漲,有時候正兵還沒動身,來給他們收帳篷的廂軍就已經虎視眈眈地等候在一邊了。


    “14!”魯二哥這一組的人手都還算是利索,每每都能第一批次動身,大家挺胸凸肚,得意地挑著擔子從眾人身邊經過,將比較沉重的帳篷、炊具撂上駝馬之後,便解下韁繩,馬在前方領路,人跟隨在後頭。前麵後麵都能看到班長頭頂的黃色小旗,以及他們的班號,這樣就算一時失散了,也可以憑著班號找到自己的班組。“前頭好像要到大城了,今晚若是到得早,我們的衛生內務檢查得好,沒準能有肉吃!”


    眾人聽了,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到最後,南下儀仗還是有買地官員參加管理,也就免不得帶了買地的痕跡,對於衛生內務的要求是非常嚴格的,甚至連早起後要刷牙漱口,睡覺前要燒水洗腳,拿針挑水泡等等都細致地規定了出來。


    魯二哥雖夯,但因為他是個粗貨,反而可以理直氣壯的不講情麵,大家也不敢在他麵前偷奸耍滑,因此內務都是整潔,因此已經得了若幹次包括了白麵饃饃、青椒炒蛋的獎勵,這些都是他們平日裏也不多吃的好菜。大家對他的信服是與日俱增的,再一個,他雖然不懂人情,但行事一板一眼反而得到買地吏目的喜愛,再加上和衛主任有一定的關係,輾轉和分管他們這一營的營長,買地來的劉長智——衛主任叫他小劉二的,也搭上了關係,彼此還挺說得來的,也能搬弄一些買地的新鮮見解說給大家知曉,讓大家明白一些講究背後的道理。


    譬如說,這衛生細務雖然看似是無關緊要,但卻能起到一個遏製疫病流行的作用,因此凡是買地組織流民南下,對此都是抓得非常緊,以至於在萊蕪這些流民聚集的地方,賣刷牙的柳樹枝都成產業了,家家戶戶種柳樹不說,還有人專門搞船,從南麵到萊蕪來賣。又說起這種結班點到,人齊先走的政策,都是流民那裏現成的經驗,買地這邊的官吏之所以如此在行駕輕就熟,其實就是因為他們不知搞了多少次人口轉運,甚至劉長智還笑言,‘我們買活軍就是天下第一牙行’等等,這些掌故對於班裏的弟兄來說,都是頗為新鮮,他們也常慫恿魯二哥和劉長智多套近乎,哪怕是聽些故事回來傳說,也是好的。


    或許是因為這份親近,得到了劉長智的賞識,這一日走了二十裏——禦舟在河上可不會揚帆走,他們那船很重,走得本就很慢,是岸邊人能靠步行跟上的速度,但,人力差不多日均也就走這些是極限了,說不上太輕鬆,因為大量的時間都花在收行李攤行李穿甲卸甲上。大家支帳篷壘灶燒火,打開鋪蓋歇下之後,又慫恿魯二哥去和劉長智耍子。


    魯二哥也不計較兩人身份的差別,欣然前往,不久袖了一個冊子回來,拍拍手拿起灶台裏餾好的雜麵窩窩頭,打開行囊中的臭腐乳罐子,夾了一塊出來配,又喝了一大口熱糖水——這樣的飲食差不多就是廂軍的標準,也足夠讓人滿意了,和京裏平常儉省人家的飲食不差什麽——把冊子丟給眾人,笑道,“劉營要去開會,剛好新得了一本買地的《醒世菜根譚》話本,聽說還是他們軍主六姐禦批的版本,讓我們自己看了說笑耍子。他原話說,‘已入江南道地界,從彭城這裏開始,市麵上賣的就全是我們買地的話本了,什麽樣的本子都有,你們若有腳力就去城裏逛逛,買些書來看’,我說我可舍不得這錢,他就把他剛得的一本書甩給我了。左右無事,趁著天光大家一起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吃飯,那腐乳汁順著窩窩頭往下淌,大家是珍惜字紙的,連忙把冊子挪開,也都道,“什麽!彭城這裏還在金陵之北,怎麽就已經和買活軍的地盤一般了!”


    當下有一半人七嘴八舌考慮是否要進城見識一番,又覺得囊中羞澀,難以拿定主意,也有若幹人走了一天路根本懶怠動彈的,準備到金陵再去看大慈恩寺——皇帝再怎麽樣趕路,到了金陵也要停留幾日祭拜先祖的,這樣他們也才有時間從容遊覽,否則這樣漏夜來回能見識到什麽熱鬧?要知道,一路的勞務費可是要到武林再給的,現在大家身上都沒什麽錢。


    這些人比較熱心於看話本——走了一天的路,隻是談天,那真是談無可談了,大家對於新奇的娛樂都非常熱衷,不止他們班,別班的也聚過來要一起看冊子,又有人更加無知一些,一邊督促拿冊子的人翻開扉頁,一邊問道,“且何謂《菜根譚》耶?”


    “這是老有的書了,就是勸人向善的因果冊子……你供奉了佛祖,那些和尚偶爾也印一點來發給你的!”


    這是要家裏比較殷實,能有餘錢體麵供奉的人家才會有的見識了,不過,醒世菜根譚是什麽,大家便不知道了,都七嘴八舌地問道。“《醒世菜根譚》,還是禦批版本,這是什麽樣的故事?和老版有什麽區別?六姐也要出什麽聖諭書來,指教百姓向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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