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書,不算是什麽多稀奇的事,或者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普及,曆來凡是有些要強的皇帝,登基之後,大致把朝局歸攏之後,便都會示意翰林院編纂文集,以自己的名義出版,作為自己雅好文學、善事教化的政績。


    把附庸風雅的後妃也一起計算在內的話,本朝的帝後基本沒有一任是不出書的,就算是當今這一朝,眼看著就是末代了,到底也出了幾部書,隻是多為特科的教科書,而且其中抄襲買地的部分很多,有些學科完全就是照搬後加以增減,用皇帝的名義出書罷了。還有一本講述管理學和算學的論文集,在民間也有些名氣,被叫做《王妃冊子》——是如今已經出宮的王良妃所寫的,雖然是離婚後出版,但民間哪裏在乎這個,依舊叫她王妃娘娘,還把她和皇帝看成是一家人。


    當然了,對於百姓來說,這些書本,他們是完全用不上的,隻是聽說而已。日常中比較多接觸的,還是各種勸善冊子,這也是如今民間話本冊子的一大品類,自有其廣泛的受眾,而且因為僧道也愛印出來到處分送,傳播得特別廣,他們還愛在佛道經文中參雜一些皇帝文集的內容,算是自己的護身符,且也有一些人是迷信皇帝身份的,看到這樣的內容,也愛留下來,因此也能多讀一些他們自己的經文。


    再加上皇帝的文集,在各種官府印文發放的活動中是經常占據主角的,譬如祖宗所出的《孝順事實》、《為善陰騭》,就一直到現在都在書鋪中占據有一定的份額,民間對此也並不陌生,聽說《醒世菜根譚》有六姐的批注,還以為都和這兩本書是一樣的行事,講述一個故事,之後有皇帝的批語和論斷——還有人笑談,買地的試卷中,語文科裏‘概括中心思想’這個考點,其實就和這種勸善書裏的批注是一樣的!


    可笑這幫粗人,沒人真正看過《菜根譚》,隻是因為前麵加了醒世兩個字,又有批注,還以為菜根譚也是這樣的勸善故事集子,六姐對此加以批注,分析其中的道理,便是‘醒世’兩個字的來由。這樣想當然地猜測了一番,便亂哄哄翻開扉頁,看了序言,先是一喜:“是白話文,有拚音標注!”


    知道這兩點,便根本懶得再細讀序言了,又翻了幾頁,把目錄跳掉,先看了第一個故事,大聲讀道:“臥冰求鯉——噫!這是二十四孝圖哩!”


    “嗐!老生常談的東西!二哥你別不是被那劉營給捉弄了!”


    “且看看畫圖,這畫圖倒很精美,是買地的版畫!看那線多密,色彩倒分明的!”


    大家擠著看,個人看個人的,注意到的點都不同,也有人看了一眼圖,就大聲去讀下頭的白話故事了——這《二十四孝圖》,在民間是非常廣泛流行的,而且必須帶上後頭的‘圖’,單單是其中的故事文字,流傳得遠沒有圖畫這麽廣,因為二十四孝圖行刊之時就是帶圖的,而且是民間各種建築最不會出錯的壁畫、雕刻題材,就像是佛龕一樣,這有錢人家修廟也好,自家畫個彩牆、雕個照壁也罷,凡是有不知道弄什麽的,那就來個二十四孝,絕對不會出錯,而且工匠也一定是對的,你要來個佛經的本生故事,人家可能還不知道是什麽,刻都沒法刻,但二十四孝——這就和北方館子裏的蒸餃一樣,手拿把掐、叱吒立辦,完全就不是個事兒。


    因此,隻要是去過寺廟,二十四孝圖多數都是看過的,四個字的圖畫名肯定都能知道,望文生義也猜得到一些內容,但真正要說故事,還是在這本書上完全看到白話文的版本,這樣的人也不少,聽到故事的內容,還有驚呼歎息的:這臥冰求鯉,講的是有一個高官叫王祥,年幼時母親去世,繼母進讒言,因此父親對他也並不喜愛。但這人依然對父母十分孝順,有一次繼母天寒地凍時生病了,想吃活魚,王祥便解衣臥在冰上,想要用體溫融化冰塊,後來冰塊突然裂開,兩條鯉魚跳了出來,繼母食用後果然痊愈——頗有一些人還不知道這王祥是為繼母求魚,這時候都道,“原來如此,這要是親媽,如何舍得這般為難孩子!”


    熱鬧地議論一番,又去看六姐的批注,叫拿著書的人讀出來,那人麵色有些古怪,猶豫再,才讀道,“純純有病——這個不是我自己加的啊!六姐就是這麽寫的!”


    “啊?”


    “這……”


    “????”


    倘若是那種文縐縐又千篇一律的讚頌,大家倒也不詫異了,因為所有類似的批注故事,批注大抵都是如此無聊的,哪怕就是馮老龍出的話本子,最後的點評也有點矯揉造作的感覺,這會兒突然來了個‘有病’,搞的大家都有點踏空了的感覺,前麵還加了‘純純’兩個字,這就更難理解了,有人便道,“啊?這?這別不是印錯了吧?還是說這二十四孝圖的作者叫‘純純’?”


    這個大家都答不上來了,那人又讀下去道,“以邏輯來說,這是虐待兒童與謀殺未遂,該故事作為孝道故事傳揚屬於作者腦子不清楚,未能明白原作者的深意,繼母在不提供充足預算購買活魚的前提下,要求食用活魚,有誘導兒童處於危險之中的強烈嫌疑。兒童不論是前往河流自行捕魚還是在無錢的情況下前往市場偷竊,都將使自己身處危險環境。這故事流傳的目的如果是渲染並攻擊繼母的不慈,使其在家中惴惴難安不敢鬧事還情有可原,用來宣揚王祥的孝順屬於純純有病行為。”


    “啊……這……”


    ‘純純有病’,再出現一次之後,其意思大家大概是理解了,不至於在書裏去找純純這個人物。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拗口的表達,大家也能勉強明白六姐的意思,但這份批注依然讓大家全都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就連朗誦者都有點發虛,清了清嗓子讀道,“初編者將這個故事納入二十四孝,存在歪曲故事原義的嫌疑。本故事對活死人的啟發意義應當在於一點:孩子有權利勇於對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說不。你說要吃魚,我還想要個慈愛的母親呢,咱們誰也不能如意,這不是滿公平……啊?”


    “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非常的不對味了——雖然他們也未必就對臥冰求鯉的故事多麽的推崇,真要細說的話,也覺得王祥為繼母這樣做實在不值得,這要不是感動了上蒼,寒冬臘月的,小孩臥在冰上這不是找死嗎?但……但,怎麽說呢?‘孝’這個事,在這幫北麵百姓的生活中實在是太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了,哪怕有些圍繞它的產物不是那麽合理,但看到一國的軍主,這樣肆意且公然地攻擊著孝順之道,還是讓他們感到非常的陌生和不適。好像生活中天經地義的道理被顛覆了一樣,什麽叫做‘孩子有權利對父母的不合理要求說不’?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這孩子倘若還能駁回父母的意,那麽費力巴哈地生孩子養孩子,為他們操勞又算什麽?


    雖說這些人家平時也未必就對父母多言聽計從多無微不至了,但這是他們自己做得不好,當孩子的要孝順父母,這標準他們還是認可的。這第一個故事的點評,就直接把眾人的認知給直接顛覆了,他們有些人想辯駁,但卻又不敢:這可是六姐的批注!那是雲端的人,哪怕他們是鄰國百姓,也不敢亂說。隻好憋著不出聲,實在不讚成的,走到一邊去不聽了,但大多數人實在是無聊,一本新書對行軍生活來說太寶貴,因此哪怕不完全讚成,也還是忍不住要聽著那邊繼續往下讀。


    “第二個故事,孝感動天,這說的是虞舜孝順父母,得到天地感應和唐堯禪讓的故事……”


    這故事也是二十四孝中大家耳熟能詳的,和臥冰求鯉不同,因為這故事裏,身為反派的繼母和繼母所生弟弟,戲份比較重,大家是知道虞舜也有繼母的,很多人在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已經隱隱有點預感了,果然,讀到批語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麽孝子總要繼母襯托?套路真重複。換句話說,父慈子孝,既然繼母總是不慈為什麽還要宣揚孩子的孝順?強盜邏輯?”


    啊……這……雖然不讚成,但卻也很難反駁!大家難受得好像有螞蟻在身上爬似的,不禁就抓耳撓腮起來了,但這還不是全部,接下來的話更石破天驚,“誰說虞舜孝順?誰說唐堯是禪讓的?強行把上古時期部落領袖編到自己的道德體係裏,儒家臉真大!虞舜那年代孝順這個概念可能還沒有產生,有沒有婚姻這個概念都不好說!如果虞舜來自群婚製部落怎麽說?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啊!直接開罵了!”


    很多人差不多意識到的那個點,居然被批語直接挑破了,哪怕別的術語更拗口難懂,明白了這一點,大家都感到了相當的震動,讀書的那人,甚至趕緊把書本合攏,塞到了懷裏,左顧右盼一副做賊的樣子:雖然如今特科流行,但敏朝的道統還是儒家啊!這本書的批語直接就罵儒家厚顏無恥,還有那什麽‘強盜邏輯’,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都是強盜了,還能有什麽好話?這……私底下偷偷看看就得了,還當眾讀出來,就在皇帝和諸儒生大人眼皮子底下!這……這……他們可沒有這樣的膽子!


    “這話怎麽能這樣說呢!”也有人試著想辯駁,但怎麽都找不出新的道理來,很顯然在完全理解對方的觀點之前,想要反駁也很難,急得結結巴巴,隻能重複著這句話,“不能這樣說的!”


    魯老二倒是聽得興致盎然的,哈哈笑道,“有些意思啊,讀唄!要有那犯忌諱的話咱們就小點聲——這反正是劉營的書!俺們不也在南下嗎?”


    也是……這都走到彭城,聽那劉營的意思,便算是買地的地盤了,這書既然敢在彭城賣,他們讀得小心點應該也沒什麽……


    看戲也難得,多日沒聽說書、讀報,新鮮故事的誘惑力太大了,又有劉營長做靠山,一幫人戰戰兢兢、猶猶豫豫,卻又還是忍不住還是重新掏出書本,但這一次朗讀聲音很小,眾人都是屏息凝神側耳聆聽,才能聽得明白:前麵的小故事大致都來源於《二十四孝圖》,而且多是貶低挑刺的,很少有肯定的態度,還有一些言語莫名其妙,說不出貶低還是褒揚,很難懂其中的意思。比如說《扼虎救父》,評語有一段話就有點費解,說是:人和人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我曾在極度憤怒的情況下掐住了一隻老虎的脖子……


    說是貶低不像,但細品又有點陰陽怪氣的意思,之後的段落還好懂一些,大致是說老虎的脖子的確是身上相對脆弱的地方,但絕不可能被一個少年的虎口環住,不要因為看到這個故事就誤以為自己也能掐死老虎,建議還是采取滑鏟好些,可以直接滑鏟進老虎嘴裏……這裏為什麽會有個滑鏟?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雖然之後也肯定了楊香為了保護父親奮勇鬥爭的精神,但總覺得這評語有點不正經……


    《恣蚊飽血》,傻子邏輯,輕視百姓,如果百姓不懂得燃艾草驅蚊,早就被叮絕種了,而且蚊子永遠不會吃飽,把肚子吸大之後,再要進食會直接把血吐掉,再去吸新的。《嚐糞憂心》,這醫生逢人就說嚐糞可以知病情早被人打死了,而且要知道病情根本不需要品嚐,沒有任何一種情況糞便的味道會是甜的,再說醫生是怎麽知道的?他嚐過幾個病人的糞?為了宣揚孝道胡編亂造侮辱智商;《乳姑不怠》,透露編纂者變態的癖好,把他牙齒打掉就知道沒牙老人能不能吃稀飯菜泥肉泥了,退一萬步說,就算想吃奶,擠出來用調羹喂著喝兩口不行嗎?


    ……這些耳熟能詳的故事,被六姐點評之中似乎漏洞百出了起來,怎麽說呢,拋開點評中讓人讀不懂的部分,餘下的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甚至很多人也逐漸習慣了這種不適感,反而覺得六姐的這些話也頗為新鮮,從中品出了一個新的重要標準:“哎,你們發現沒有,傻子邏輯、神經病邏輯、強盜邏輯,似乎六姐非常注重邏輯哎!且不知這邏輯是什麽意思!”


    “邏輯嘛,買活軍的報紙上常有的,就是……怎麽說呢,就是和道理一樣的意思。”


    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了,都覺得非常的新鮮,他們逐漸意識到了,買地的不同,並不隻是表麵的不同——那些仙器、城建,還有百姓的富庶,是可理解,可眼見的不同,而製度、特科、服飾、法規,這些是生活方式上的不同,這書中所傳遞出來的思想則是更深層的不同——很難去概括,大抵來說,是對某件事情的評判標準,是道德要求的不同。


    敏朝所注重的和民間講究的一樣,都是‘孝道’,而買活軍似乎也不反對孝順父母,就如同六姐在《棄官尋母》這故事之後所說的一樣,尋親找生母,是人之本性,孝順父母也是好來好去,回報之情,也是一種合乎邏輯的美德,但,如果把孝順父母壓過一切,成為所有邏輯之上的邏輯,那麽,這份倡導本來就不合邏輯。而買活軍所鼓勵的並不是無原則的孝順,恰恰相反,他們所鼓勵的正是‘遵循邏輯、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好像他們報紙上是常常提起這個的……”


    有些人一知半解,有些人幹脆完全不懂,隻是聽著點評中風趣的言語發笑,還有一些人——往往是自己也有孩子,而父母又較為慈和,疼愛他們的人,對於六姐恥笑二十四孝的做法則是大搖其頭,完全無法接受。魯二哥坐在一邊,靜靜聽人念完了《二十四孝故事》的點評,才剛把另一本《孝順事實》開了個頭,這裏就有太多故事是大家沒有聽過的了,大家興致更濃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就著火光沒法念了,他才起身道,“算了,別把書燒了,我拿去還劉營!”


    大家依依不舍,把書還給他,也有叫他明日再借來看的,恰好劉營開會回來,笑道,“你們這些莽漢子,倒是喜歡上看書了!一個個的文雅起來,行啊,今晚我拿回去熬夜看完,明日隨你們來借。”


    大家忙都起身叫人,麵上顯出欽服之色來,平心而論,比起老派的大老爺們,他們當然更喜歡特科和買地的官吏,這劉營也不騎馬,也不穿甲,每日和大家一起步行,不但吃得苦,而且為人處世,叫人挑不出毛病,在眾人心裏,簡直算是文武雙全的俊彥典範,很多人不讚成這書的,也不責怪劉營,認為他大概是還沒來得及看,就借給魯二哥了,倘若他看過了,一定皺著眉把這本書丟掉,絕不會讓它流毒其餘人的。


    可這會兒,他們的設想完全落了空,原來劉營還真看過,而且對其中的觀點一點都不陌生,甚至也不反對,麵對大家的詢問,笑著答道,“現在民間這樣的《新編》、《再評》、《醒世》、《點明》編本,很多見!大致都是這樣的觀點,把二十四孝這樣的故事批倒批臭,是我們民間最新的風潮。我們都早習慣了——也很讚成!”


    “至於說是不是六姐點評……十本裏九本都拿六姐點評這樣招徠,這要都是真的,六姐除了點評,也不必做別的事了,最多就是點評了一個故事,其餘都是別人按著她的口氣仿寫的罷!隻要掛了六姐點評,都好賣得很,尤其是在買地之外這些地界,按道理我們買地也沒有管轄權,因此他們最喜歡跑到這裏來印這些,再夾帶到買地境內去賣了。”


    原來如此,眾人倒也不糾結這個,現在什麽書流行,什麽文人墨客當紅,便以他為招徠出文章集子的現象非常普遍,而且大家也不覺得道德上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更多的人是驚駭於買地的風氣——在此之前,從未聽說買地的活死人,居然都是這樣沒人倫的家夥!不但有人出這樣的書,而且在民間還廣受歡迎,甚至要把‘二十四孝批倒批臭’,這,這和顛倒綱常、跌破金甌有什麽區別?


    改朝換代也好,刑法新律也罷,對這些溫水煮青蛙的京城百姓來說,似乎漸漸都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了,但今日這一本書,卻讓他們再度燃起了非常強烈的異域感,感到前方的買地,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新天地,就好像……怎麽說呢,就好像買活軍終於脫下了畫皮,露出了真正的麵目,原來他們此前的一切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要把過去屬於敏朝的一切都完全毀滅——


    而這原有的一切,它的根子,其實並不在皇帝,不在皇宮,就在這刊行天下的《二十四孝圖》上,哪怕是觸動皇帝,觸動讀書人,都沒有觸動這一張張圖,這一個個故事,讓舊社會的百姓來得難受,他們終於切身地感到了戰栗,感到了威脅,感到了一股逼人的窒息——買活軍是終將取得天下的,這一點,一路來已成了大家的共識,可他們如今也逐漸地發現,這對於他們來說,並非完全是一件好事,和好處一起到來的,還有那別扭又難受的新典範,‘邏輯’作為六姐的聖諭教化,已經開始對‘孝道’發起了強烈的衝擊,當這樣的話本在天下傳播開來的時候,他們感受到了若幹年前,文人墨客麵對買地新道統時一樣的,共同的寒意,好像有一把大刀已經冷不防地砍到了自己的脖頸上——


    更難受的是,還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隻能眼見著那把刀開始,慢慢地在厚重的舊俗之上斬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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