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痛快,好痛快!”


    今年的初雪來得比去年還早,仿佛才剛過了中秋,一場細雪便悄籠蓋京城。薊遼戰未歇,民夫們還在驛道上一腳雪一腳泥,挨餓受凍地往前線運軍糧,今年毫無疑問會有更多人凍餓而死,但無論何,這一切反正礙不著小皇帝什麽,宮中的依舊一切照常,了雪,便正合賞雪烤肉吃。


    宮後苑澄瑞亭外,架起了幾個黃銅製的小支子,頭是燒得通紅的銀霜碎炭,支子被燒得滾熱,刷了一層清油,發吱吱的聲響來,幾個小中人站在支子跟前,熱得滿頭大汗,還蒙了一層青布做的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支子上滾動的芫荽拌肉,時不時別過頭去,避開這嗆人的滋味——芫荽是宮中常食用的香料,倒不是芫荽味兒衝鼻,而是支子上翻滾的少許紅色細粒,散發嗆人的氣味,這滋味聞著實在是嗆鼻,有些人還忍不住要打噴嚏,但是正在亭內大快朵頤的皇帝的寵。自從九千歲進獻以來,半個多月,竟是一日都離不開。


    “來、來,吃,吃。”


    宮後苑中,亭台多為敞軒,到了冬日,則四處垂厚實的棉簾避寒,其中燃起火盆取暖,可謂是溫暖春,宮人不斷來往,捧入鮮果蜜餞、溫酒熱菜,均為九千歲敬獻。敏朝皇帝吃敬獻是由來已久的傳統,曆來是各寵宦輪流從私蓄中包辦飲食,而今皇帝的飲食,自是九千歲包辦。因這些吃食要比禦膳房上等得多,雖說今日是吃烤肉宴,但伴著上來的小菜鍋子也都樣樣精美,陪坐的皇後二皇弟對辣味的接受度較低,但將鮮的牛羊肉燙在清湯鍋子中,剛一熟便撈沾著麻醬,也吃得津津有味,都湊趣笑道,“今日得嚐異味,沾了兄長/夫君的光了。”


    在宮中生活,固富貴榮華已極,但也處處受到限製,飲食起居遠不在外自由。也就隻有皇帝能想吃小燒烤可以辦到了,皇後賢良淑德,再不會自己生,而二皇弟平日也是敬謹恭順,絕不格一絲,他們身邊的寵宦也有九千歲這樣的能為。這些皇帝心裏還是清楚的,因他很照應家人們,一再地勸他們嚐嚐拌了番椒的烤肉,“吃呀,入口辣,吃習慣了味道好著呢。”


    讓人送來酸湯預備著解辣,指著白瓷湯碗對妻子炫耀,“你可知道這湯看著為何紅兮兮的?便是用了你後苑摘的小燈籠做的,我問了黃選侍,她是彩雲人,說是彩雲道的確有用酸果入肴的,這紅燈籠果便是海外的酸果,一個種,都是看了怕人,食之無毒的。”


    由於這一餐中有好些佐料都是宮中自己產的,皇帝覺得很奇,興致更高,便逐一為妻子弟弟介紹起來:自從百多年前,西洋傳士入華之後,帶來的許多植株便被收入了西苑、宮後苑,而買活軍遍尋不得的辣椒,在西苑裏就種了一片,取的是火紅的模樣,這些年來若有人進獻不同品種,都會積到處去。


    還有洋燈籠,也是,在西苑種了一片,皇帝踏馬西苑時,也曾在苗圃中留心過這種可喜的小物,他對這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一向是很喜愛的,即位數年以來,不論是奇鳥異獸,還是這種海外的珍種植株,都是有收集,並且以為其分門別類地編纂目錄,劃分豢養園地為樂。


    上有所好,必甚焉,各大寵宦著搜尋獻寶治,西苑中著實是收集了不少海內的珍種,隻是從前發揮不了任何作用,皇帝也隻有略微的印象,而這一次當九千歲告訴他,原來番椒番燈籠都可以食用時,皇帝才會熱心,立即就嚐試了起來。


    當了,關於被毒害的顧慮是從不曾存在的,皇帝的夥食由親近太監包辦,便可完全說明,曆代皇帝都堅信,比起大臣,太監才是對自己最忠心,最不希望他們死的種人。他們幾乎也都是對的,九千歲想要毒殺皇帝實在輕而易舉,但這麽做對他的好處為零,毫無疑問,皇帝的死也是他的喪命鍾。因外間傳言,九千歲奉聖夫人經常以‘大補之藥’對皇帝毒不同,他們對皇帝的身體極為上心,滿天地搜羅滋補藥物,還時常苦心勸誡皇帝,請他留身體,不要在冬日去騎馬,免得受寒。


    這種叫番椒的東西,茱萸一樣,味道辛辣,食之口腔微微刺痛,隻覺得十分刺激,但緩過了這股勁兒之後,覺得臉紅耳赤,有一股很難言說的欣快,反而讓人胃口大開。眾人對這東西的接受度各自不一,皇後隻吃過一次,辣得流淚,便怎麽都不肯再吃了,而二皇弟雖也深具戒心,但對番椒烘幹磨成的粉,還是有些喜愛的。


    唯有皇帝,自幼便喜好茱萸,對這辣椒的功用大為喜愛,立即令西苑明年要擴植番椒,並且還慷慨地挖了十餘株養在花房裏,讓個叫黃謹的錦衣衛帶回江南,賞賜給個奇人謝六姐。再有些金銀財寶等物,也算是稍微抵得過她獻上這般奇物的功勞了。


    既吃著辣椒烤肉,便免不得談起這個蕞爾之地的所謂買活軍,這也不僅僅是辣椒的緣故,宮中來了一樣奇物極得皇帝的歡喜——喚作自行車,讓皇帝竟連木工活都放了,這也自引來眾人的注,皇後二皇弟都到乾清宮看過了這個‘自行車’,也都嘖嘖稱奇,隻覺得不似凡間之物,二皇弟甚至也試著騎了一把,進退,除了在青石板上不免有些顛簸之外,簡直是再奇巧不過,而其中的工藝大多都難以理解,機關巧妙,絕不似山區產,這也不由得讓他們對謝六姐的來曆更加的將信將疑了。


    在九千歲的解釋中,謝六姐隻是一個運氣較好的海盜,海外有貿易,機緣巧合之,得了一些洋貨,對外便裝神弄鬼,以謫仙自許而已。這麽說當是很說得過去的,因為時的敏人對海外幾乎毫無了解,而海外也的確有一些敏朝有的東西,譬擺鍾,時便是海外貿易的大頭,所以推諉給海外、洋貨似乎也有什麽破綻。但皇室中人不管怎麽說還是有見識的,他們前就見過許多洋貨,道理上認可九千歲,情理上則以為這些東西都要比從前的洋貨精致得多。


    皇帝這種一向愛好魯班鎖、小機關的巧性子,對自行車更是愛不釋手,到手已經半個月了,仍忍住了有拆開,因為他研究過諸多‘關節’,知道難以複原,並且還三次傳召獻上物的錦衣衛入宮陪伴,當皇後問起自行車現狀時,他更是興致勃勃地表示,今他已經可以拆輔助輪了,騎得還很穩當,按他的估量,騎著物從宮內到玉泉山也要不了一個時辰。


    “拆是不能隨便拆的。”他解釋說,“個黃謹說了,這種鎖住構件的機簧叫做螺絲,要有特製的螺絲刀才能拆卸——隻能等他回江南後看看能不能從買活軍裏換一個回來了。”


    說到這裏,皇後有些欲言止,而二皇弟也有輕微的尷尬,因為時的皇帝正做著很不妥的表態:他對買活軍占據了大敏的土地完全有一見,也並不準備加以幹預,隻要買活軍時而獻上一些鮮玩,他就準備放任買活軍繼續這麽壯大去——甚至還賜給他們一些番椒!


    都不用傳揚去,即使在家人心裏,這也是昏君的表現。但皇後是內眷,祖訓不得幹政,而藩王在這些上比女眷還要更敏感,二皇弟也不能直言勸誡哪怕一句,隻能以行動婉轉地暗示。不過皇帝在不想聽的話上一向表現得很遲鈍,他毫無察覺,抄起一塊子鮮發燙,微微蜷曲了起來,被料酒、雪花鹽、雪花糖醃製過,伴著芫荽碎辣椒末烤熟的牛肉,熟練地撚起一片紫蘇葉,將牛肉卷在其中,輕吹一口,塞進嘴裏大嚼,口子地叫著好吃,才剛咽,喝了小半杯滾熱的荷花仙露酒,不由就叫了聲,“好爽快!哈哈,


    快吃,冷了就糟蹋了。”


    他比九千歲架子要小,三人共了一張圓桌,菜色隨吃隨換,皇後進了些鍋子便都飽了,二皇弟壯著膽子嚐了一次烤肉,辣得連喝了三杯酒,但這一次辣完了之後,似乎也覺得唇舌間麻酥酥的興起了一陣愉悅,便吃了幾塊,皇帝越發喜歡,一邊吃一邊問二人,“買活軍帶來的算學題,你們都做了麽?有些題目倒是得蠻有思的!”


    自從皇帝即位以後,一向是深居簡,外間頗有些離譜的傳言,譬他其父一樣身體寬胖,性格愚鈍,隻喜歡做木工,言之,是個好昏君的材料。但實則皇帝今年不過二十頭,平日裏很喜歡騎馬,身強體健,雖不說雄姿英發,但也絕非顢頇之輩。


    他喜歡做的也並非是簡單的木工活,而是喜愛設計機關,魯班鎖、九連環、鎖等,還有藏了重重機關的書匣桌具、模型小屋,這些有一的聰明才智是根本無法入門的,甚而皇帝還很喜歡設計建造房屋,也是今國勢日蹙,內庫實在是錢了,否則難保他不會在宮裏大興土木。


    凡是喜歡造屋子的,一喜歡數學,也喜歡計量,買活軍送的一柄銅尺就很得皇帝的喜愛,但他更喜愛的還是買活軍獻上的《趣味算學一百問》,其中很多題目都耐琢磨。輛自行車之所以現在還被皇帝設法拆掉,便是因為他花了很多時間來看買活軍的掃盲材,這東西不是買活軍送他的,而是黃謹設法從買活軍的治帶來的,皇帝收到自行車批獻物有多久,便向九千歲索要買活軍的更多資料,九千歲便把黃謹送來的幾大箱子物全搬到了宮內。


    買活軍的掃盲材,授的字句算學都很粗淺,而且文字白字為多,並不能引起帝後的警覺,哪怕是九千歲看了也不過付諸一笑,皇帝幾人學習這些,不過是為了看懂算學題。皇後回說,“妾駑鈍,未曾做懂幾道題目,倒是前日來乾清宮時,得閑翻閱了送來的話本,也不知是不是他們收集了江南傳說,自己編纂的本子,叫做《蜀山劍俠傳》,倒還頗為引人入勝。”


    皇帝並不愛看,黃謹送來的書本他粗略翻閱了一,都在揀算學物理相關的東西看,聞言微微有些吃驚,“他們還送了話本子來麽?”


    二皇弟要比兄長更吃驚一些,據他所知,嫂嫂一向謹慎,是很少看這些雜書的,聞言不由脫口而道,“我說第一冊怎麽不見了,原來是被貴人拿。”


    皇帝忙笑道,“好哇,好哇,你們兩個最謹慎的人竟背著我偷看,我倒要瞧瞧,這是什麽了不得的奇書,難不成是一本《石猴傳》不成?”


    他是個急性子,正好眾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忙帶著妻子弟弟一道回乾清宮去盤獻書,笑道,“你們要看也什麽,隻是要藏藏好,免得被外頭知道了,生端。”


    今外朝隱隱也知曉了皇帝沉迷於一批的南方獻物,隻還有確切地聽說都是什麽東西,便以外間一向的做派往三路去猜度。說是九千歲從南方尋回的淫物,而朝中也有些奏章在隱晦地勸誡皇帝要勤於朝政等等,而皇室三人都知道,倘若被外朝得知他們竟私看反賊獻書,不論書上說的是什麽,都要比皇帝沉溺於淫樂更可怕得多,外朝的奏章勢必要將乾清宮淹。


    而哪怕是最循規蹈矩的皇後,其實也對外朝這麽插手私生活相當的反感。在他們來說,皇帝學反賊的數字,隻是為了能看得懂算學題,話本子也終究是話本子,難道真能移了什麽性情去?成年人對自己的娛樂生活都有相當的主見,有誰喜歡被別人指指。因保持低調,時便是幾人共同的認識。


    這批書冊,因為是反賊的進貢,所以看守得格外嚴格,就安放在西暖閣皇帝的小書房內,這樣便不會被中人宮女們私盜竊了去。《蜀山劍俠傳》分了十冊,皇後剛看完了第一冊,說的是李氏父女斬妖除魔、尋仙問道的故,她認為謝六姐或許自詡身峨嵋,方才會作傳為蜀山揚,為自己正位。至於書,在皇後來看,雖故雲山霧罩,但說還算明白,情節也還跌宕,“打發打發,消閑消閑,不無可取之處,妾請取第二冊一觀。”


    至於二皇弟,他看得快,已看到第五冊了,在他來看,文字便嫌過於白話,不夠雅馴,但勝在情節跌宕起伏,場麵大、曲折多,仙法寫得天花亂墜,頗為可觀,不像是市麵上的流俗,來來回回總是些奸夫□□謀財害命的豔清戲碼,令人不齒。書中三英二雲俱都迥異俗流,令人心折,是一真正有仙家身份的故,因二皇弟嘴上不說,心裏對謝六姐這個謫仙是有些信的,實在是文字之中,仙氣飄飄,難以掩蓋之故。買活軍進獻這般的故,或許便是在委婉地訴說自身來曆。


    買活軍進獻的書冊在禮物中占比其實不算太多,除了趣味算學一百題、趣味物理小實驗之外,便是十冊《蜀山劍俠傳》、十冊《鬥破乾坤》,皇後二皇弟都嫌後者字粗俗,暗含挑釁之,並未取閱。皇帝之前也未曾留,他因為去年吃了一枚金丹之後,連著肚痛了好幾個月,直到今對於仙丹、仙道都有太多好感,聽說《蜀山劍俠傳》是說尋仙問道,便不去看,而是拿起《鬥破乾坤》,口中笑道,“我是個粗人,先從粗的看起,瞧瞧這本說的都是什麽,難道是記載了什麽強身健體的武功圖譜?”


    說著便翻開看了起來,買活軍送來的書冊紙張都頗大,且是雙麵橫印,原本書籍的排版既不同,好在皇帝看《趣味數學一百題》,也看得習慣了,更明白了為何要這樣排版。時隨一撈,先看到標題——竟非對仗,也不是詩句,而是四字。“三年之約?”


    往看了幾行,眉頭便略微皺起,隻覺得文字比白話還要更白話,粗俗不堪,而且十分脫離實在,絕不是時的談吐。雖不至於看不懂,但也有些不舒服,難怪妻子與弟弟都看去。


    因有個三年之約先入了眼,便想著先看看這三年之約說的是什麽,便不再看了。書字不大,是雙麵印,皇帝看得很慢,一時間西暖閣竟無人說話,三人各踞一案,偶爾響起翻頁之聲,倒多了幾分少見的文墨書香。


    一夜無話,翌日,皇帝晏起,起身後旁不問,急招錦衣衛黃謹麵聖,黃謹趕入宮中時他才剛吃完早飯,一見黃謹來,便將手中的《鬥破乾坤十》,惡狠狠地扔到他腳。


    “怎能過分!”皇帝眼一對青黑,神色也氣惱無比,恚怒地喊道,“竟敢將,將,將這未完之作拿來獻我!”


    “麵呢?麵為什麽有了?”雖黃謹極為愕,但皇帝壓根都有注,越說越氣,竟有些委屈,“熬了一夜,就想把故看完,可看到第五冊就嘀咕著,這十冊之內怎麽能完得了哇?想著你是個大忠臣,斷斷不會將未完之作來坑害朕,因看了去,可麵呢?第十一冊呢?三年之約才過去一年半,怎麽連三年之約都寫完!青蓮地心火剛要煉化就有了!”


    一個故說到一半,頭便了,讀者的感覺大概是全天最幽怨的情緒了,原本黃謹是早就要南回武林複命的,是因為皇帝喜好自行車的緣故,被留在京中隨時詢問些買活軍的,這可好,當即奉命飛馬南,連年節都不能在京城過,皇帝嚴令,除了買活軍的奢物買賣之外,最要緊的還有一件,便是要把《鬥破乾坤》的後續給帶回來,不管百冊也好,千冊也罷,總之,若是有從謝六姐手中討到全本,麽他就要小心自己的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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