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昭齊。”


    前幾日剛被父親數落過了,葉昭齊本來是下定決心,這幾天要小心從事,尤其是父親在校上學的這一周內,也要顧惜父親的麵子,讓他知道自己的勸誡並非沒有效果,因而早上上完了自己在掃盲班的課程後,雖然先到了食堂,但卻沒有立刻坐下就餐,而是在物色一處空餘的桌子,想著給家人們先占著——她們這幫人幾乎都在學校做老師,若真要湊在一起吃飯,那非得有一個大條桌不可。


    隻是如今恰逢午飯時分,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很多學生是花錢買了餐票,也來食堂吃飯,空桌並不太多,而她新結識的朋友鍾靈慧正在揮手叫她,臉上也是笑靨如花,誠意可感,葉昭齊略一猶豫,也就走了過去笑道,“你今日來得倒早!”


    “快去打飯吧!”鍾靈慧把她肩上的書包放到自己身邊,“我給你占著座呢!”


    買活軍這裏,是很流行東家管飯的,官府給吏目管一頓飯,而學校也給老師管一頓飯,從前人口少的時候,管理辦法較為粗放,到點了去吃就好,如今人多了,而且造紙廠、印刷技術都上來了,便改為發餐票,餐票用的紙,都是報紙所用的特種紙張,而上頭的油墨顏色也較為特殊,是外間少見的,如此,可減去被仿造的危險。


    隻要是在學校裏登記了的老師,每個月都發三十張餐票,可以自行調劑,譬如葉仲韶,他去鄉下教書的時候,那頓飯是鄉下人家管的,多數都是盡力籌辦,也不能說是吃得很差,回到城裏之後這一周,又可以頓頓都在食堂吃,多少也算是得了一些便宜,若是不愛吃食堂的飯,也可以把餐票轉贈旁人,或者賣了拿錢,三十張餐票如今市價是一百文,多多少少也算是不無小補了。


    不過,葉仲韶自然是不會轉賣了餐票的,他多了的餐票都是給妻子支配,沈宛君心疼孩子們,有時也會多給葉昭齊幾張,讓她偶爾多打一個葷菜——餐票是這樣,進門時先撕了一半,隨後白飯、小菜,這是隨便吃飽的,盛多少次都可以,但去打葷菜、炒菜的時候,便會再撕一次,把餐票撕走一半作廢,離去的時候,再把撕走的一半投入玻璃箱中,兩道門一進一出,十分嚴格,想要混入吃白飯,這是不成的。而若是嘴饞,想吃兩個葷菜,那便是要兩張餐票了,等於是略虧了第二張餐票本來可以管的主食部分。


    若是想要用餐票帶飯離去,那也是可以的,在食堂外還有一個窗口,用荷葉包的米飯、鹹菜,都是做好的,量比一個人能吃的略多,葷菜則憑水牌自選,現打出熱騰騰的一份來,也是荷葉包了,讓他帶走。有些家境貧困的老師,多是帶走回家,由一家人分食——如今這市麵上,土豆是多的,而且很便宜,自家燙點青菜,再備些鹹菜,蒸個土豆,食堂裏的白飯帶回去,和土豆混在一塊,加一點油鹽,加一個蛋,加葷菜重燴,便是土豆菜飯,自家所費無幾,便是很體麵的三四口之家的一頓晚餐了。


    葉家這裏,祖母、父母、昭齊、雲期、聲期、威期,姑且不論報酬如何,都是有餐票的,蕙綢、開期二人則無,不過兩人食量也小,不論是祖母、母親還是三個兄弟,打包回家的話,隨便勻一抿子也夠他們吃的了。葉家人在吃食上是沒有受什麽委屈,也沒有太多花銷的,若不是中午來往住處不太方便,最劃算的做法,應該是由一人拿了全家的餐票來,打了回家共享,一天支出個六份餐票,便足夠老老小小豐豐富富地吃兩頓的了。


    今日食堂的飯是豐富的,天氣越冷,葷菜的種類就越多,他們來時剛八月,中午還是熱的,葷菜便以雞蛋、鹹肉為主,明顯是害怕原料不能保鮮,現在天氣徹底冷下來了,餐桌上就出現了雞肉、豬肉,甚至還有海鮮了,燒淡菜天天都有,花蛤拿來做湯,這都是很廉宜的海鮮,味道也頗不錯,上次居然還有鋪了花蛤肉的蒸蛋,這可是精細菜,來得晚了可都打不著。聽說再冷一點,甚至會有炸雞翅、炸雞架也不一定。


    葉昭齊雖然愛吃海鮮,但卻嫌海鮮中殼子占得太多,不夠劃算,因此還是打了一份紅燒雞回來,又拿了蒸葵菜、炒小青菜,並一碗白飯,一碟榨菜,回到鍾靈慧身邊坐下,再看餐廳裏,還是沒有親人的身影,便知道他們大概是去窗口打飯回家,和弟妹們一起吃了。她心裏不覺有一絲歉疚——一是因為因為她的胃口也不算太大,在這裏吃飯,吃的米糧總是不如帶走的多,沒有把餐票的價值‘最大化’,在算學上是不劃算的;二自然是因為自己不夠顧家,沒有像父母、祖母乃至幾個兄弟一般,行動都想著家中的弟妹。


    但在昭齊來說,她又的確不想中午回家一趟,如此來回走路,即便是加快速度,在路上也要花費大約半小時,昭齊比較喜歡在食堂吃一頓,隨後返回工位自習,她覺得白日天光實在是不可辜負的,為了些許糧食,多花半小時,其實也是一種浪費——如若她每一次都能考第一的話,每個月便等於除了本來的一兩銀子之外,還能有二兩銀子的收入,昭齊願意把二兩銀子給弟妹們零花一些,以此來補償自己每日都在學校,中午也不返家吃飯帶來的虧欠。


    畢竟,每天中午,在學校裏難得無人而僻靜的時候,不論是小憩,還是抓緊時間預習下午的課程,都是再好也不過的了。葉昭齊很注意保護自己的眼力,不願在燭光下看書,生怕看出近視眼來,要配眼鏡,一個更貴,還一個便不雅相了,因此她雖然總有點過意不去,但也隻能盡力地吃著午飯,至少要把葷菜吃完,至少讓它的價值最大化,不至於形成更進一步的浪費。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鍾靈慧閑聊著,她們不但是同事,而且也是同學,雖然出身不同,但來到這裏的初衷是相似的——都是來放腳的。鍾靈慧的父親是個開明的生員,之江老家也有幾頃地,又做生絲生意,家境是頗富裕的,他們家幾代都是單傳,曾祖父是進士,到祖父這裏,隻考了個舉人,鍾靈慧的父親便隻能考生員了。


    鍾生員納了幾房妻妾,也隻勉強生了一兒一女算是站住的,他覺得兒子比自己還笨,倒是女兒頗為伶俐,本想著是為她謀一門高親,以後能略照拂娘家,至少生意別被族裏侵吞了去,誰知道這幾年買活軍聲勢旺起來了,又興發出了許多新規矩,鍾生員一看,倒是正中下懷,便把鍾靈慧送到這裏來,自己也在這裏陪著做生意。


    鍾靈慧在這裏,第一個放腳,第二個要叫她好好讀書,如此做兩手準備,若是將來買活軍取了之江呢,那就把地都低價賣了,叫女兒去考吏目,而若是買活軍始終隻在福建經營,女兒又發展得好,那就專在這裏做生絲生意,叫她把生意繼承過去,再招個婿來——甚至於不招婿,隻找個伶俐的男子生個孩兒,也傳承鍾家的香火,這也是極好的。兒子就叫他繼承了之江那裏的地,怎麽也能衣食無憂過一輩子,且地又不比生意,是不容易敗的,如此兩全其美,豈不是好?


    如鍾靈慧這樣,因為種種緣故,被家人寄予厚望的放腳女兒是很多的,這些女兒不像是買活軍這裏的女娘,家裏人多數是持一種隨意的態度,能念出什麽來,家裏自然也支持,若念不出什麽來也不妨事。葉昭齊、鍾靈慧等,她們因為各種原因,都在家裏感受到了必須念出點成績的願望,因此不但在工作中,在課堂裏也一向是刻苦用功、爭強好勝。


    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些女娘之間倒不是沒有競爭,但因為她們在學校裏又屬於相對的少數,彼此也頗為抱團。之前葉昭齊聚餐,便是和這幫姐妹一起,這些姐妹既然被家人寄予厚望,也就得到了一些普通女兒家沒有的自由,是以晚上可不可以出門吃飯,也是她們衡量彼此的一個小招數——若是連這點自由都沒有,那彼此就不是一類人。如鍾靈慧這樣,將來不是要做吏目,就是要做生意,要自己當門去招婿的,你讓她天黑了就不出門?她將來天黑了不但要出門,而且說不準還要去談生意呢!


    “天氣是冷了,我們家已經燃起暖地龍來了。不然早上起來,幾乎伸不出手,更別說換衣晨練了——晨練後還要擦洗,不升地籠恐怕是要感冒的,更耽誤事。現在真生不起病,幾乎稍微一耽誤課程,月考便完蛋了。”


    鍾靈慧等最焦慮的便是自己的成績,她們多數在家有過一定的教育經曆,也都比較聰明,通過掃盲班是不成問題的,但一旦升入初級班,課程極大擴展,立刻便感到捉襟見肘起來。葉昭齊絕非這幫女郎中家境最富裕的,但卻最受敬仰,便是因為她的學業實在沒話說——論底子,其實大多數人的底子都差不多的,葉昭齊無非隻是在語文上有一點優勢而已,但也比不過飽讀詩書的成人。買活軍在初級班中的課程,對大多數人來說都完全陌生,而葉昭齊似乎掌握了一種神奇的學習方法,讓她能趕上大多數成年人,又把時間安排得很好,這一點就不能不讓人羨慕了。


    “昭齊,你當真隻是背書嗎?”鍾靈慧正是為物理發愁著,上午才板著臉訓學生們,‘這也不懂嗎?這很簡單啊’!中午便對葉昭齊說著自己看物理書時的茫然,“就說物理吧,那些這個力、那個力,我實在是理解得費力,什麽引力、摩擦力、重力……天!還有幾何,平麵幾何也罷了,立體幾何我看了點課本,真是不好懂,真不比代數,那個我是經常能拿滿分的。”


    “那幾個力其實挺好懂的,”葉昭齊還是不理解,她能學會的都不覺得難,真覺得難的反而是代數部分,“這個死記硬背就好了,至於立體幾何,也還好吧,實在不懂,自己裁點模型,卷起來攤開的算麵積,不是也挺好的嗎?”


    “唉,反正這期月考,我覺得我物理成績不會好的,最多便拿個八十分不錯了。”


    “其實八十分可以了,我覺得我也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再要考高了就全憑運氣。”葉昭齊覺得這都是很簡單的事,“這就和做八股文一樣,做選擇題也有機巧的,有時候其實就是和出卷人做那個什麽……‘心理博弈’……”


    她倒不是不願說得太明白,隻是自己的想法也還不成熟,隻模模糊糊說了這幾句,要再說,也很難總結出條條道道來,但葉昭齊的確很多時候做選擇題,若拿不定主意,便會猜測出題人的心理,而且頗能奏效,總可以猜對。因此她認為自己的分數是有水分的,也對鍾靈慧道,“靈慧,其實考試分數,無非就是反映了咱們對知識的掌握水平,這裏有許多知識,或許都是日後需要用到的,也不必著急於分數本身,還是要紮實讀書,不然便是考了高分,到了崗位上也是要出紕漏的。”


    鍾靈慧嘀咕道,“理是這個理,但我可想不到有什麽活是需要立體幾何的,還有那個物理,這個力,那個力,知不知道難道妨礙我做賬了嗎?”


    其實葉昭齊也覺得,非但物理,還有很多化學知識,好像和大多數人的工作都沒有關係,但她以為謝六姐做事自然是有自己的道理在,隻是她們一時還沒能參悟明白而已,因便努力地想了一會,道,“那也不是的,或許有些道理在生活中也有用呢,譬如咱們學了化學之後,是不是便不會被什麽火中取栗、水中出血之類的把戲騙了?”


    這的確是化學課很引人入勝的欄目,便是解析如今常見的江湖騙術,鍾靈慧想了想,也道,“是了,不說別的,便說咱們的矯正鞋墊,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都是從生物學和力學結合而來,才能推算出其中的一個公式。想來六姐處定然有更多的好東西,隻等著百姓們上了學後慢慢地造出來。我們讀不好,隻能說明了我們不是買活軍要找的人才。”


    昭齊笑道,“也不是你讀不好,隻是你或許還沒開竅罷了,六姐不是說了麽,女子尤其擅長算學、物理、化學等等,便是一時學不好,長到十五六歲便開竅啦,你且耐著性子,學到那時候再看罷。”


    謝六姐的話,眾人定然是奉如圭臬的,哪敢反駁?鍾靈慧點著頭也是深以為然,隻道自己還沒到開竅的年紀,暫且不必灰心。


    買活軍這裏不喜歡浪費,因此除了肉菜、炒菜之外,其餘的米飯、鹹菜,大家都寧願少量多次地打,免得被食堂裏巡邏的後勤揪住了辮子,不但要當眾指出浪費,而且或許還要扣政審分。這兩個女孩子也養成了先吃肉、炒菜的習慣,米飯隻打了一小碗,如此盡量地先把菜吃完了,再來吃米飯,就這樣吃完了有時候還要打飽嗝,鍾靈慧道,“我這是來了這裏之後,飯量一下大增了,不然,這一碗菜,我在家可以吃一天!”


    誰不是如此?昭齊原本在家裏,一天也走不得幾步路,現在每天早上要起來晨練,隨後來上班,下學後再自己回家,更別提有時候還要上體育課了,再者買活軍這裏是以健碩為美,女子能吃壓根不會被人嘲笑,反而是當做優點來誇獎,隻有能吃、肯練,渾身都是活肉,才有入選買活軍做女兵的可能,昭齊雖然沒想過當兵,但食量至少也是原本在家時的兩三倍。她先把紅燒雞塊都仔細吃了,又把打的一份辣炒秋葵配飯吃光,一邊吸氣解辣一邊說,“其實都是活動多了,餓出來的飯量,若說味道,其實也就這樣,吃久了便覺得普通了。”


    “嗐,誰說不是?沒看周、楚那幾家的女娘,都不來食堂吃飯的,都把餐票賣了,或者送人,自己去校門口包餐——這食堂的飯,大鍋菜,不可能和小炒相比的。”


    鍾靈慧已吃光了炒菜,這會兒打了一碟心的榨菜回來,就著榨菜吃雜麵花卷,一邊和葉昭齊聊天,她忽然戳了葉昭齊一下,“快看,便是門口進來那個小郎,身後跟了兩三個人的那個——就是今早我和你說的,他好像是使團裏的人,此後也要和我們一起讀書了!”


    “有人說——”她壓低了聲音,戲劇性地宣布,“這個人就是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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