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狗栓一家來說,船上的生活難熬嗎?能適應嗎?其實他們和宋牙婆帶來的女孩兒們一樣,並沒有太多的對比,因為生活本就是從離開自小生活的村落那一刻開始,便已經天翻地覆了,不論是住在海州的宿舍,還是住在那如山高的大海船裏,都是從來未曾有的新鮮體驗,他們就像是被人泡在了熱水桶裏,用刷子不斷地刷去了身上一層層的汙垢,等到那發紅的嫩肉逐漸長好,便完全成了新的人。


    新的人是什麽樣子的呢?首先,是講規矩的——這一點和在村裏是截然不同的,在村裏,不論是父母還是兄姐,都忙著自己的事,父母要做地裏的活,要織布,要養雞喂豬,要縫補,總是從天黑忙到天黑,很少有坐下來和孩子們談天的時候。


    而兄姐雖然年紀並不是很大,但也要幫著做地裏的雜活,大一些的就要燒火做飯,背柴拾糞,有時還要放牛去,孩子都是從小野大的,規矩?什麽是規矩?這唯一的規矩就是要聽長輩的話,長輩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長輩閑了打你,那你就還不趕緊跪下來受著?


    但買活軍這裏是完全不一樣的,狗栓他們很快就發現,規矩還是仔細了一些好——當規矩非常模糊簡單的時候,限製反而無所不在,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惹得‘規矩’不高興了,他收拾你時,全是他的道理。


    反而是越仔細越嚴格的規矩,那麽在規矩之外,便完全是自由的,甚至若是要被發作的時候,還可以和上頭的人駁一駁,大家各講各的道理,在這裏講道理不會被人一巴掌扇在後腦勺上,‘還不快給老爺磕頭’!哪怕是威風凜凜的買活軍兵丁,他們一樣也講買活軍的規矩和道理。


    這些規矩也並不難懂,甚至在狗栓他們看來,幾乎是天經地義的,首先的規矩,是不能彼此爭吵打鬥,有矛盾要報告舍長,其次的規矩是要保持宿舍的整潔——因為海州這裏,是買活軍在整個山陽道的貿易中心,因此他們在碼頭附近修築了一個很大的宿舍,裏頭住滿了三姑六婆從山陽道各地販來的孩子,其中以小孤女居多,在宿舍周圍,還有數量極為龐大的流民群體,從少年到中年都有。


    這裏頭的中年人,有些是宿舍女娘的親人,買活軍允許一個女娘帶兩個男丁上船,比如狗栓家,就恰好卡在了這條線上,而且兩個男丁年紀都不大,狗栓還是白蓮教內的人,宋牙婆的幹兒子,有了這幾重關係,他方才在宿舍裏得了一個船位。


    而有些父親帶了兩兒一女要去買活軍那裏的,女兒隻能帶兩兄弟上船,宿舍也有他們的一份,父親便隻能住在宿舍周圍等待了。或者說父親帶了一兒一女來的,因為父親的年紀較大,身體也比較健壯,那麽也不被允許住在宿舍裏,得在附近的雞毛店中等候時機。


    ——人這麽多,船是運不走的,買活軍那裏很快就想出了辦法,他們隻準備讓宿舍裏的小孤女和少年們走海船去雲縣,這些青壯年流民,將由買活軍的私鹽隊帶頭,沿著海邊的官道往南麵去,買活軍會在每個港口為他們補充糧食——從機動性來講,這樣是更合算的,因為一艘船可以運幾十噸的糧食,足夠兩千個人吃一個月,這些人要坐船的話,那至少得塞滿十艘同樣大小的船,就這還沒計算食水呢。


    隻要肯帶他們去買活軍那裏,流民們什麽都肯,這樣的辦法並沒有激起絲毫反對的聲音——也因為買活軍派出管理流民隊伍的兵丁們,一個個都是如狼似虎,論身板,和這些山陽流民不相上下的高大,身上的肉卻要實在得多,還多數都帶了武器,穿著板甲。


    這讓往常很容易出事的流民營異常平靜,流民們不是去修築新港口,做碼頭上的搬運苦力,就是蹲在地上聽小先生給他們上課,每日累得吃完飯倒頭就睡——


    買活軍是不會讓他們閑著的,雖然管飯,但每日都分派下活計,若實在沒活計,那也得操練行伍,至於課,那更是每天都要上的,學不會拚音,不能寫自己的名字,到了買活軍那裏也沒有用,買活軍不要這樣的廢人。


    話說得這樣狠,還有人敢不上課嗎?宿舍裏的少年少女們,不論是四五歲的小孤女,還是狗栓這樣很接近於成人的少年男女,都吃力地轉動著自己從來沒有過的腦筋,跟著先生們學拚音,學基本的算數,學買活軍那裏的規矩:要幹淨,每日都要刷牙,不能隨地吐痰,有條件的話,每天都要洗澡,沒條件也至少要清潔身體……


    他們幾乎都剃了光頭,帶來的破衣爛衫,也被買活軍送到當鋪裏去,換來了全新的麻布衣服,雖然粗糙,但也比從前他們穿的好,裏頭還絮著厚實的棉花,算是很擋風的。這讓那些流民們很羨慕,流民們不像是小孩子,每天光是上課,他們要做活,而且還沒有衣服發,買活軍倒是給每個人發了厚底鞋,這個底納得太好了,千層的底,針腳卻還又細又勻淨,半點不歪扭,大多流民都舍不得穿,寧可赤著腳,或者穿自己的破草鞋,他們打算等到了買活軍的地頭,找到了新的工,這才穿著新鞋上工去。


    雖然來的人每天都很多,但每天也有很多人走——有一大部分流民,和長住在這裏等待出發的不同,來了這裏之後,很快就上船走了,這是願意去雞籠島開荒的,他們沒有家累,徹底是光身漢,便很敢闖,願意乘船到海島上去,根本不怕買活軍隻是用籌子把他們騙過去做苦役。“肯給銀子就成!”


    留下來的流民,多數都有親人住在宿舍裏,因此孩子們對於近在咫尺的流民營也並不畏懼,甚至於海州城內的百姓,也似乎不像是從前那樣厭惡流民們了,也敢於雇傭他們進城做些零碎的活計,今年雖然有疫情,但在狗栓來看,海州的‘經濟’還是要比土山縣活躍得多了,這裏的活很多,而且百姓們也都似乎很富足,麵上都有血色,走起路來背也還算是挺得比較直的。海州和土山果然已經有了許多不同,雖然話還能聽得懂,但感覺上已經是兩個世界了。


    因為已經抱著來到了新世界的覺悟,狗栓他們很快就適應了宿舍的生活,並且對水泥房、玻璃鏡這些東西,保持了極高的接受度,反而比海州的百姓們還要鎮定,甚至對於所謂的傳音法螺、留音筆等等東西,也一概沒有畏懼和掙紮,眨眼就把它當成了新生活的一部分——當所有的一切都和從前不同的時候,他們根本就無法分辨有什麽東西比不同更不同了,反正全都接受下來準沒錯。


    也是因此,對拚音、算學這些東西,還有買活軍那裏一些獨特的規矩——婚書、協議書、政審分……狗栓他們很快就學得很好了,反正本來的老觀念留下的痕跡也不多,種了牛痘以後,好像就隨著低燒一起,跟著汗水一起被排出去了。


    不過是半個月的工夫,小妹她們就養成了新的習慣——見到人,不躲了,背直直地挺著,並不彎下去,笑著盯著對方,點頭問好。這是買活軍的先生教的新禮儀:“我們那裏不作揖也不磕頭,見到再大的官都是行頷首禮。兵丁的話,還有立正、稍息。”


    這個女先生示範了一下,將雙腿猛地並在一起,伸手唰地一下舉到額邊,一舉一動瀟灑極了!令人情不自禁地發出讚歎聲來,之後小妹這些女娃兒們見了麵便都拚命地效仿著行軍禮,還有那猛地把腿並在一起的步法。


    便連狗栓,回了宿舍之後也忍不住一遍遍地模仿,有時候在水房洗漱的時候,還會對著水房一角鑲嵌的玻璃鏡,自己敬幾個禮,卻又因為抬手時露出的體蘚而有些不好意思:買活軍設法給宿舍裏的孩子們都洗了兩次藥浴,又發了絲瓜瓤,讓他們拚命搓洗彼此,洗掉了陳年的汙垢,體蘚也就因此露了粗來,每日要排隊去先生那裏塗硫磺膏,還沒有完全治好哩。


    這些在幹旱的山陽道長起來的孩子們,平時都是不洗澡的,甚至連洗臉、洗手的概念都沒有,因為春天幹旱,夏天又可能發洪水,不敢下溪洗澡,很多五六歲的孩子下生後沒洗過一次澡,普遍有小片的皮膚病。因此,洗漱是個最需要學習的新規矩,海州這裏水汽豐富,井水也比別處多,狗栓他們堅持每天刷牙洗臉,現在他甚至覺得,恐怕二堂叔他們找來了海州,也不敢認他——才不過洗了半個月的臉,聽了半個月的課,認了半個月的字,吃了半個月的飽飯,他自己都不敢認得自己了!


    飽飯,是


    的,半個月的飽飯——這才是最值得大說特說的那,狗栓他們一開始甚至不敢相信,買活軍這裏的飯居然是這樣吃的——雞蛋一頓一個,小菜隨便吃,饅頭花卷管飽,真正管飽!隻要你吃得下去,那就隨便你吃!


    當然了,他們吃了幾個月的飽飯,但那飽飯是什麽意思?是平時每頓吃兩張薄煎餅,出去收屍打雜的時候一頓能吃兩個大饅頭,這在狗栓他們看來已經算是飽飯了,若這還不算飽飯,那他們平時豈不是一直都在挨餓?若是不幹農活不收麥子的時候,一頓哪有三個饅頭吃的?狗栓記憶裏,一頓吃最多的是幫李地主家上梁的那天,他一頓吃了四個饅頭,和成人差不多的量,那都算是有些失禮的了,二堂叔私下用煙袋鍋敲了他的手好幾下。


    在買活軍這裏呢?狗栓知道這個規矩以後,曾不可思議地說,“那我若是能吃一百個饅頭,也隨便我吃?”


    那夥頭軍便哈地一笑,很神奇地說道,“頓頓吃一千個,那也由得你吃——我們買活軍有得是糧食!”


    當下他便拽了一把凳子來,要和狗栓比較食量,這個叫郝六哥的川蜀漢子,生得也很是高大,他是船上的水軍,買活軍的水兵到了港也不放假,是不會出去取樂的,他們要上岸幫私鹽隊的忙,狗栓還聽外頭的流民議論著,這些水兵很奇怪,‘到了港居然不去票!遮莫沒生晨子’?


    不過,狗栓對於票這種事,是非常茫然的,李家村似乎並沒有這樣的事,他們族裏雖然窮人也有,但規矩大,管的嚴,村子的作風還算正派,別處是如何就不甚了然了。因此他也不必去上那種規矩課,教導買活軍處不許票唱的事情。而可以住在宿舍裏,和郝六哥一起拚食量,“你會吃,我也會吃,瞧瞧誰吃得多!”


    郝六哥輸了,狗栓吃了十個饅頭就和玩似的,郝六哥吃到第五個便吃不下去,狗栓還覺得納悶,他感覺那饅頭,在嘴裏一晃就化成甜水,落到喉嚨裏,就和雨落進幹裂的土地一樣,隻覺得滋潤,太舒坦了,怎麽就這麽舒坦,渾身無數毛孔都仿佛張開了一般舒坦!


    甜呀!美味呀!任吃呀!田師傅們說得真不錯,這是什麽樣的福分呀!還沒到買活軍那裏,隻是來了買活軍的宿舍,便已經過上了天堂般的日子!


    “好了!別吃了!格老子的,你一會也不能灌涼水——別圖痛快,喝了要脹死人的!”


    狗栓去拿第十一個饅頭時,郝六哥一邊捶胸口一邊製止他,“這都是三斤實實在在的饅頭進去了,不能再吃了,你至少得拉了兩泡再來拿新的。”


    不過,他也給狗栓留了個口子,以後狗栓餓了就去找他,饅頭小菜管夠!


    狗栓就這樣,足足地吃了半個月的飽飯,狗剩、小妹也是一頓三四個饅頭往嘴裏旋,三兄妹半個月下來居然都長高了——狗栓長得最高,他像是竹子拔個子一樣,拔了一小節,郝六哥量了一下,足有五厘米,“一寸多了!小子,小看你了,再吃,我看你還能長!”


    其餘的孩子,沒他們食量這麽大,但也是狼吞虎咽地吃,沒吃過飽飯呀,飽,飽是什麽?最好的光景,也就隻有不餓罷了!小女娃們一個個和狼崽子似的,吭哧吭哧的吃饅頭,吃鹹菜——


    連鹹菜都能任吃,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鹽多貴呢!鹹菜那也隻是幹活的壯勞力才能吃得多些,不吃鹽實在沒力氣,不幹活的小孩兒,一餐能沾點鹽味兒便很不錯了!孩子們是來到買活軍這裏之後,這才逐漸地發覺,原來鹹菜吃多了,人果然有力氣,有精神,想事兒也更清晰,便連拚音都比以往要記得快了,“這咋能不快哩?都是饅頭喂出來的啊!”


    半個月的光景,大家的臉上都有了血色,不再是仿佛永遠洗不幹淨的黑黃斑斕,半個月的光景,為狗栓他們積攢了足夠的元氣,讓他們一家三口都學會了乘法表——他們學拚音慢,因為那是從來沒接觸過的東西,但算學畢竟是人人都要懂一點的,若是連秧苗都算不清楚,那是要鬧大笑話的哩。狗栓三兄妹在算學上似乎也的確有些天賦,他們的進度比班上其餘娃子都快。


    郝六哥甚至還讓狗栓當小老師,“等到了船上,俺們人手未必夠,到時候娃子們的算學就交給你了。”


    他們是在等另一批船隊到港,到了之後,這批船便可以走了——山陽道是這幾年受災最嚴重的沿海省道,流民也最多,‘要讓流民們看到,岸上有船在等人,他們的心才安寧,才不會生亂’。


    狗栓他們來的時候,恰好有一批船剛離岸,他們因此等了多半個月,到乘船的時候,狗栓看起來已很體麵了,幾乎算是個地主家的少爺——即便是李地主家的小少爺,看起來也不過是如此吧?甚至還不如狗栓現在有學問呢,狗栓已經可以磕磕絆絆地讀一些報紙了,隻是還不知道這上頭是什麽意思。


    對於海船航行,他們的感觸不多,因為在岸邊也天天看著海上日升日落,而船隊幾乎都是沿著海邊在走,狗栓他們對於一切都不感到激動,反正不管怎麽樣都是新的,隻有情感很豐富的人才會瞎激動,而狗栓他們的情感到目前來說似乎還比較簡單,一心還在吃上,餘下的便是關心跟著船隊行走的流民們。


    這些流民們,是和船隊一起出發的,他們二十人編成一隊,都戴了有數字的袖標——如果連數字也不會認,那買活軍也不要他們來,隻能跟著走,但是不會被編隊。帶隊的私鹽隊官兵在前頭威風凜凜地舉著小旗,後頭是連續不斷的豎著小旗的隊伍,一直排了一百多隊,這樣按順序走在官道上。和船隊遙遙相對——流民隊裏還不斷有人喊叫著和他們打招呼呢!“妮兒,爹在哩!”


    “渾家,帶好孩子,莫擔心我們!”——闔家,甚至是全家族來投,分做兩邊的情況也不少。


    船行的速度一開始比他們慢,但後來很快就超過了他們,隻是不斷地在沿海的私港留下補給,又通過傳音法螺來確定彼此的安危——聽郝六哥說,隊伍沒出什麽事,沒遇到阻攔,當然也不會有人不開眼,要來搶劫這樣一支強壯的流民隊伍。甚至於隊伍反而在不斷壯大,所經過的州縣,不斷地有百姓自己帶著幹糧,自己學著結成隊伍,綴在買活軍身後,聲勢浩大地從山陽道出發,經過南直隸、江南道,之江道,最終再到達買活軍所在的福建道。


    旅程一路都很平靜,狗栓他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搖搖晃晃的感覺,上船二十多天之後,狗栓的拚音已經學得很好了,雖然字還是一個也不認得,但他可以拚讀船上所有的告示,通過大聲朗讀來理解告示的意思,他的官話也因此飛快地進步,現在和郝六哥說話,已不用再怎麽吃力,彼此也能聽得懂對方的意思——郝六哥的官話始終有一點點川蜀的腔調,這是山陽人原本一輩子也聽不到的口音。


    “快到我們的地盤了——已經進之江道了!”


    這天早上,遠遠看到港口在望,前頭還聚了人,郝六哥很高興,把狗栓叫到身邊,遞給他一個饅頭,上船以後,主食雖然還管飽,但大家也知道路上得糧不易,狗栓一頓也就是三個饅頭,郝六哥便時常給他加加餐,狗栓也是來者不拒。


    “我們要在這裏換船,”郝六哥說,“你們繼續往前去,我們在這裏卸貨裝糧食,又要回去接人了。之江道到福建道,可以用更平緩更寬大的沙船,一次能裝許多人,你們一邊走還可以一邊等等路上的親人們。”


    見狗栓不可遏製地流露著不舍,他又哈哈大笑起來,“莫得這般噻!啥子意思喲!老子又不是饅頭精,你這樣瞧我我慌得很!——餓不著你!我會和兄弟們說的,有個吃不飽的小夥叫狗栓——”


    他一巴掌拍在狗栓背上,“莫哭!以後有得是見麵的時候,你小子會吃會算,加把勁,以後考個水兵當,來做老子手下的兵!到那時候老子也是個船長了——”


    他遐想了一會,方才難得溫存地說,“好了,小子,今晚帶你們去看戲——我兄弟寫的戲,《何賽花巧耕田》!精彩得很!你這麽愛掉金豆豆,別把你看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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