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也能找醫生嗎?


    如果是弗朗機人統治之下的壕鏡,或許連黑奴都能走進醫院——隻要他能走得動的話,但是,俘虜是很難享受這個待遇的。不過,買活軍對俘虜一向很慈悲,馬麗雅跑去找於營長說了二小姐的事情,於營長很快趕過來,並且示意兩個健壯的女仆把二小姐抬起來,“馬上去醫院!”


    二小姐被突然的移動驚醒了,她呢喃著弗朗機語,於營長看向馬麗雅,馬麗雅有些躊躇,但現在俘虜營會說漢話的人很多,二小姐的意圖是無法隱瞞的,“她想請求您的恩典,去教堂做臨終告解。”


    這是很常見的請求,哪怕壕鏡也有教會醫院,但很多病人有時也偏向於選擇教堂,祈求聖水治好自己的病痛,因為醫院的醫治手段相對是比較單調的,尤其是在壕鏡,這裏缺少歐羅巴的藥材,最普遍的治療手段是藥酒——然後是放血,基本上來來回回就是這麽兩種,說實話,對付慢性病和小病痛,有時聖水的確要比這個有效一些。


    “現在兩座教堂都已經被征做它用了。”於營長根本不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麽寫,她帶上馬麗雅和兩個搬運女仆飛快地往外走,“不想上解剖台的話,就乖乖配合治療吧,你繼母都已經上去了,你是急著給咱們的醫療事業做貢獻嗎?必須去醫院打退燒針。”


    二小姐剛才肯定是燒得糊塗了,沒有聽到馬麗雅的擔憂,馬麗雅趕忙把於營長的話又翻譯了一遍,這下她不吭聲了,伸手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妹妹,三小姐跟著姐姐小跑著,不斷地央求她好起來,別丟下自己一個人。“我再也不和你鬧脾氣了,姐姐,我保證,我保證。”


    對二小姐來說,死亡似乎原本是一個懦夫般的選擇,她還趕得及在移鼠因為父親的懦弱之舉,對她關上天堂大門之前獲得救贖。但是,孩童的央求是讓人心痛的,她的眼角沁出了淚水,呢喃著弗朗機語,“熱,我熱,喘不上氣。”


    “她還穿著束腰嗎?”


    馬麗雅連忙問,她顧不上場合,掀開了二小姐的外衣,果然見到了堅硬的鯨魚骨架,馬麗雅咒罵了一聲,抄起剪刀立刻為她剪掉了束腰的係帶,用木頭、鯨魚骨做的束腰立刻鬆散了開來,一股異味彌漫——二小姐的肋骨兩側已經都發爛了,鮮紅的血肉和泛白的碎皮亂糟糟地堆著,發出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很明顯,這正是高燒的原因。


    這股臭味讓很多人本能地想要作嘔,還好醫院就在前方,三四個軍醫立刻快步走了過來,“怎麽回事?”


    買活軍這裏,還有一點讓馬麗雅非常喜歡的是,他們的醫生中女性很多,甚至於占了接近一半的份額,二小姐的情況雖然尷尬,但如果由女性醫生來處理的話,那就要好得多了。她們馬上被送到診療室,馬麗雅用漢語結結巴巴地向醫生們解釋著二小姐的情況,“她一直戴著束腰,但是,一般來說,女主人們穿戴束腰時不幹活,也就不怎麽出汗,她們佩戴個幾小時之後,就把它解下來休息——但是,你看,這個東西是需要別人幫忙穿的,二小姐現在沒有女仆了,她沒人能幫著穿,所以就幹脆不脫了,我想,她還出了很多汗,所以就——”


    “汗液在緊身衣裏發酵,造成了細菌感染,她就老發燒。”女軍醫很機敏地說,她不讚同地注視著二小姐,舌尖頂著上顎,發出‘嗒、嗒’的聲音,“而且,緊身衣太緊了,看她的腰,都被勒出深坑了。”


    在愛俏的年輕小姐那裏,這倒是很常見的事情,不過,三小姐大聲說,“她吃胖了,但是緊身衣還是原來的尺寸——”


    她的話是漢語和弗朗機語夾雜,這會兒她說著漢語,“她必須戴,不然,她坐不起來,她這兒疼。”


    這就可以解釋二小姐的動機了,人們恍然大悟——俘虜們都是坐在小板凳上做針線活的,當然不會有舒適的沙發又或者是靠背椅,看起來,束腰後的女人,如果脫下緊身衣,就無法長期地弓著背做活,她們的脊椎支持不了,就會背痛。


    軍醫們的表情便充滿了同情,再也沒有不解和不悅了,她們立刻做了嫻熟的分工,“我來安排清創。”


    “我去準備麻醉。”


    “她需要注射青黴素,我去取藥準備皮試。”


    看起來,買活軍的醫療體係也和歐羅巴完全不同,他們有自己的一套,馬麗雅興致盎然地站在一旁看著,她和三小姐留下來照看病人,馬麗雅同時充當半個通譯,向三小姐解釋這些女軍醫的行動,“他們正在給剪刀消毒,天……六姐保佑,要把傷口裏的腐肉清除掉,用酒精擦拭再進行縫合。”


    “什麽是酒精?”


    “是一種可以消毒的東西。”馬麗雅在解剖屍體時見過軍醫們用它擦拭雙手,和歐羅巴的醫生不同,買活軍的醫生非常、非常注意保持清潔。不過她怕嚇著了三小姐,並不打算仔細地提到這件事。


    “什麽是xiaodu?”二小姐的問題是無窮無盡的。


    消毒是漢語發音,而馬麗雅發現自己的弗朗機詞匯居然不足以解釋她能理解的漢語意思,她采用了通譯的說法,“就像是空氣中有很多小小的惡魔能讓你生病,酒精擦手能夠殺死手上這些讓人生病的小惡魔。”


    “這麽說酒精是聖水嘍?說起來,什麽是酒精?它是酒嗎?”


    馬麗雅開始覺得三小姐很煩人了,她不得不把自己的注意力分成兩半,一邊仔細地,近乎貪婪地學習著買活軍的步驟:用蘸了酒精的紗布擦拭二小姐的傷口,還有剪刀的刀鋒。二小姐已經完全昏睡過去了,這是好事,因為即便是在昏沉中,紗布碰到傷口時,她的軀體還在忍不住輕輕的顫抖。


    “酒精是從酒裏提取的東西,是非常純淨的酒。”


    “純淨,這麽說,酒精的確是聖水——”三小姐表示自己知道教堂的聖水並不是酒精,“是六姐信仰中的聖水。”


    “你要這麽說也可以吧。”馬麗雅敷衍地說。“她們要給你姐姐剪掉腐肉了,我希望——”


    她希望二小姐不要疼得醒過來,馬麗雅見過有人活生生地痛死,那是個黑奴,他被弗朗機軍官懲罰,狠狠地鞭打之後,又讓他去做重活,按照買活軍的說法,這個可憐人來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嚴重感染了,尤其是他的右手,已經要不了了,人們不得不嚐試為他截肢,但是,斧頭剛落下去,他就死了——他當時也在發燒,心髒承受不了這麽大的刺激,也可以說他是痛死的。


    當然,二小姐不是要截肢,但是,她也遠比黑奴要嬌弱得多。剪肉的痛苦是可以讓人從昏迷中痛醒的,如果那樣的話,二小姐很可能就熬不過來了——


    “這是什麽。”


    三小姐又發問了,她們一同看著新來的醫生把一團蘸濕的紗布輕輕地放在二小姐的口鼻處,很快,二小姐的頭一偏,她緊張的肌肉突然間完全鬆弛了下來,而醫生們便立刻開始用剪刀哢擦哢擦地剪起了爛掉的皮肉,用紗布汲取膿水,他們的手法非常專業,紗布分做好幾種用途,丟在不同的盆子裏,有人站在一邊專門給她們遞紗布。


    “這是在做什麽?”三小姐不依不饒地問馬麗雅,“那個讓她睡著的東西。”


    而馬麗雅早已被這流暢、熟練而又高效的手法給完全吸引了,她不自覺地張著口,出神地看著,被三小姐連問了三遍才回過神來,“我也不知道,一會等醫生結束了治療,或許我們可以請教一下她們,但你要很有禮貌,瑪麗安德烈,你知道,你的父親已經不再是總督了。”


    弗朗機足足有八成以上的女人叫瑪麗亞,對於貴族,人們往往連著中間名稱呼,三小姐悶悶不樂地說,“我知道,他是個罪人了,但是,我並不以他為恥。”


    她驕傲地抬起頭,仿佛等著馬麗雅的反駁,不過馬麗雅才沒這份閑心呢,她對瑪麗安德烈說,“你最好仔細看,這些都是在裏斯本學不到的東西,如果你能把這些知識帶回弗朗機,加路也家族的汙名根本無足掛齒,你會成為聖女的。”


    馬麗雅是這麽深信的,毫無疑問,這些知識如果被帶回歐羅巴,尤其是這種吸了以後能讓人睡著的液體——還有消毒的知識,都會大大地降低士兵的死亡率,絕對能夠讓瑪麗安德烈在任何一個歐羅巴國家被奉為上賓。


    在遙遠的殖民地發生的自殺醜聞,和這樣的知識相比,根本就不足掛齒,馬麗雅深信教士們也會見風使舵,為總督開脫,她伸長脖子,迫不及待地看著醫生們的動作。她們很快就剪掉了腐肉,在紗布上灑了藥粉,把傷口包裹了起來,然後,有人拿出了一個奇怪的小管子,脫下二小姐的褲子,在她屁股上刺了一下,隨後她們似乎就不再診治了,而是又掏出了一根玻璃小管子,塞到二小姐腋下,過了一會,取出來觀察著上頭的刻度。


    “這是在做什麽?”馬麗雅忍不住了,她無法壓抑心中求知的熱誠。


    “記錄她的體溫。”醫生說。


    “體溫?”


    “身體的溫度,一般人的體溫都在37度左右,高於39度就算是高燒了。病人現在是39度半,她需要降溫。”


    醫生們就取來毛巾,蘸了酒精給二小姐擦拭起來,馬麗雅殷勤地上前幫忙,她做事很仔細,手腳利落,力度得當,而且繞開了傷口,醫生們很快便對她投以讚賞的眼光,並且示意她戴上口罩,“你想學著用體溫計嗎?”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這不是什麽難事,不過要小心,體溫計裏的水銀是有毒的。”


    馬麗雅和三小姐很快學會了使用體溫計,並且喜愛而又稀奇地望著這個玻璃做的稀奇東西,如果不是姐姐病情危急,看得出來,三小姐是很想試用一下的,但是這時候又有了新鮮事兒——留在床邊的醫生檢查了一下二小姐剛才被戳過的地方,“她運氣很好,對青黴素不過敏。”


    馬麗雅隻聽得懂運氣很好這五個字,隨後,她們眨巴著眼,看著醫生垂下眼,取出那個小管子,在二小姐屁股上又戳了一下,這一次,她把玻璃管裏的液體都推進了二小姐體內。


    “好了,每半小時測量體溫,如果還高於39度,那就繼續給她用濕布擦身,溫度降到38度之後就不需要這麽做了,如果她要喝水,你們把她扶起來,小心地喂她,不要讓她嗆到。”


    醫生左右看了一下,拿過兩個竹枕頭來塞在二小姐腰側,這樣二小姐的身子就有了支撐,不再是腰那一段完全懸空的狀態,馬麗雅想這樣睡覺應該是很不舒服的。“我們人手不多,會有個護士時不時來看看,如果你留下來照看她的同時,還能幫我們照料一下別的病號的話——”


    馬麗雅立刻說,“我可以,我不需要額外的報酬——但是,但是……”


    她忸怩了一下,還是把話說出來了,“但是,請問我能跟著你們學習嗎?”


    馬麗雅很清楚一點,好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來,雖然她覺得於營長大概也會幫她,不過按照她的經驗,俘虜營的管事未必比醫生說話有用,所以她不再猶豫,而是積極地問,“如果我想放棄回去弗朗機的機會——皈依在六姐門下,做她的修女,那麽,請問我可以不必上船,可以留在壕鏡嗎?”


    三小姐吃驚地看著馬麗雅,她的漢語似乎沒有表現出來得那麽差,但是,馬麗雅並不在乎三小姐的看法,她照料這對姐妹時,隻是因為還考慮著回到弗朗機去,而現在,她有了新的選擇——和傑羅尼莫教士一樣的選擇。


    是的,傑羅尼莫教士自以為自己聰明絕頂,但馬麗雅早已將他狡猾肮髒的性格完全摸清了,她斷定傑羅尼莫教士離開壕鏡的原因絕不像他說得那樣偉大,這隻老鼠,他看出船要沉了,便順著繩子爬了出去。


    馬麗雅覺得她並不比傑羅尼莫教士笨,畢竟,她對傑羅尼莫教士有很深的了解,可傑羅尼莫教士卻還毫無保留地將她當成了‘老實的馬麗雅’,她覺得自己隻要得到機會,做得不會比傑羅尼莫教士差多少。她大膽地注視著醫生,誠懇而又祈求地,看起來十足可憐地問。


    “買活軍這裏,有地方可以容納,像我這樣苦命的洋番女人嗎?”


    在她意料之中,醫生笑了起來,她的笑容裏出現了對馬麗雅的同情和欣賞——買活軍,在馬麗雅的觀察中,是一支很寬容的勢力,既然他們對黑奴都那樣友善,馬麗雅想,將來他們去歐羅巴的時候,也一定很需要一些歐羅巴出身的自己人。


    “這個不歸我做主,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吏目們。”


    醫生說,馬麗雅知道事情成了,她將在壕鏡重新紮下根來,以醫師學徒的身份,真正地去掌握一門技藝。她激動得渾身發抖,這是她在弗朗機永遠不可能得到的機會,女人是愚蠢的、輕浮的,這是歐羅巴大陸普遍的認識,或許偶爾會出現一兩個例外,但是這些例外要麽有錢,要麽就生得很漂亮,馬麗雅二者皆非,她最好的指望也隻是做一個修道院的嬤嬤一直到老。


    但是,如她觀察到的一樣,在買活軍這裏,女人能得到慷慨的機會,接受豐沛的教育,買活軍的醫學讓人激動得喘不上氣,馬麗雅想,“哦,我真想再見傑羅尼莫教士一麵,我倒要看看,咱們到底誰比誰更強。”


    她誠懇而又謙卑地感謝了醫生,又虔誠地表達了對謝六姐的感謝。把心情愉悅的醫生送走之後,馬麗雅看著震驚的三小姐,她立刻準備開始發揮自己的一番作用了——她覺得,買活軍這樣費力地教導她們這些女俘虜,並不是為了在半年後把她們移交給弗朗機商船,讓她們回果阿去的。


    “瑪麗安德烈,”她對三小姐說,“不要吃驚於我的選擇,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看看你姐姐——”


    三小姐的臉色慢慢地變白了,她出神地聽著這個驢子修女的話。


    “你應該想想,如果你還堅持對天主的信仰的話,你該如何把自己從緊身衣中解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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