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案犯未某某,其子未某某,均係敏朝宗室,曾為延平郡王、郡王世子,於延平府犯下累累罪行,隻因其王府內防衛森嚴,消息不通,苦主多傾家蕩產,無憑無據,流落他鄉,因此訴苦大會時並未被人告發。


    又因其被捕後身份特殊,並未予以判刑處置,經談判,將其交還敏朝衙門。如今經其子謝聽話(原名未某某)告發,始知王府內藏汙納垢,草菅人命者非一人而止,慘絕人寰之案非一起而已,二人累犯強/奸、故意傷害、虐待、故意殺人罪,罪證確鑿,列入通緝名錄之中,有扭送買活軍衙門者賞銀五千元。】


    一般的通緝令,倒是很少寫這麽一大堆前因後果的,多數都是案犯某某某,江洋大盜,再附上畫像、賞銀,便算是成了,通緝令的重點其實還是畫像——像是買活軍這樣,沒有畫像,反而交代得如此仔細的,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宗室高高在上,平時也不會到處亂走,老百姓遇到他們的機會也並不多。


    反倒是這前因後果的交代,令人興味盎然——這幫子藩王,真是胡作非為,如今倒好,天生出了個殺星來收拾他們,人都放跑了又怎麽樣?按買活軍的意思,就算你這一次跑了,若是有人告發,那也要將你記下來,將來有一日收攏天下以後,再騰出手來從容收拾你!


    隻要不通緝到自己頭上,華夏人是最喜歡看樂子的,眾人不免對延平郡王也是一陣的幸災樂禍,看到郡王妃伏法的消息,又忙不迭翻到後頭去看詳細的報道——頭版頭條,說的都是很嚴肅的事情,不會有太具體的描述,因此多會有一些補充性的報道,放在後頭。


    譬如郡王妃伏法,在公告裏隻有一句,【延平郡王妃性格暴虐,虐待殺害侍女太監,因無人指認逃脫民間,經謝聽話揭發,於某處、某處查到屍骨累累,後更士偵查逮捕,日前已將其正法】——這就算完了,但附注中也說明了,第十版上還有正法見聞,而許多看客,對於王府軼事本就是興致濃鬱,再一看到還有富貴美人淪落民間,乃至香消玉殞的新聞看,如何能不興致勃勃,趕緊先翻到後頭去看報道呢?


    但,這些無聊讀者注定是失望了,買活軍的報紙從不發香豔新聞,這篇報道倒也有獵奇的成分,譬如講述了更士們如何在告發者的指引之下,在已經被改為官衙的郡王府後花園假山後,掘出了傳說中的機關密道——密道盡頭便是王府的埋寶處,又有十餘人的白骨屍身,被淺淺埋藏在銀箱下。


    為何白骨藏銀會混在一處呢?別說看客了,就連眾更士也不禁大為疑惑,等到抓來王妃審問之後,方才恍然大悟:原來王妃性情暴躁,虐打下人致死已經非止一日,不過,王府後門抬出幾領草席,在延平府原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便是扔到亂葬崗上去,又有誰敢來找王府的麻煩?


    原來的屍首,都是如此處置,隻是七八年前,王妃忽然頭疼不止,便請了神婆巫漢登門問診,其中一人認為,是王妃處死的下人冤魂作祟所致,因此,以後若死了人,可不能一扔了之,要用龍脈氣運鎮壓,於是之後府中凡有人被打死的,就都埋在大師點出的風水穴位上,又在上頭壓了銀箱,用財氣鎮壓一道雲雲。


    正可謂,人算不如天算,如此一來,反倒是為郡王府留了鐵打的罪證,叫人辯解不得,王妃此時已經在民間安住,倒是沒有工作,而是又找了個男人嫁了,倒也收斂了脾氣,過著安穩日子,被捉走行刑之時,淚流滿麵,直叫著,‘從今後我都改了,從今後我都改了罷’雲雲,隻是血債血償,傷天害理的事做得多了,如何在輪到自己時方知悔改?此時已是木已成舟、追悔莫及了!


    這篇報道,雖然和女犯有關,卻未大肆渲染香豔奇情故事,又不肯講述美人香消玉殞時那淒豔姿態,而是一味平鋪直敘,甚至連屍身的下落都交代得分明:梟首示眾,殘軀燒毀。這對許多讀者——尤其是許多敏朝的文人讀者來說,不能不是一大遺憾,似乎心中有什麽隱秘的癢處未被搔到,總感覺少了點什麽,右手握筆的兩根手指,蠢蠢欲動,一出盜墓賊擅開王妃棺,屍身溫軟栩栩如生的故事,似乎就要噴薄而出。


    不過,這也是因為這些無行文人多數家中乏錢的緣故,像是真正的達官貴人,看著這篇報道,冷汗當真是潺潺而落,雖然買活軍的衙門還遠在千裏之外,但他們似乎也感到了那雪亮的刀鋒,正向著自己的脖頸落下來了!


    頭版中【一係列案件的處理通告】,也並不能給他們什麽安慰,這份通告主要是針對以郡王府係列案件為典型的一種社會現象:在買活軍興起以前,許多事情於敏朝的規矩中,丁點不算是有罪的,但在買活軍中卻觸犯了規條,那麽,買活軍到底清算不清算呢?怎麽清算呢?


    答案是出乎意料的實際——丁點高調沒有,買活軍給出了自己的規矩:以個人論,非人命、不違反敏朝《大誥》的老案子,原則上既往不咎;以家族論,那些不行好事,欺男霸女,首惡伏法後,闔家要被送去挖礦的大族中,若有未接觸過實際事務,並未親手沾過人血,而且又對買活軍有用者,可以得到豁免,若是無用之輩,則一並送去礦山服刑。


    若是本就違反了敏朝《大誥》,敏朝衙門卻並未追究的案情呢,‘若經苦主告發查明,予以辦理’,‘受理地不限於本地’。


    這是什麽意思呢?大概是害怕眾人迷惑,文章中舉例說明:某甲因借了地主某乙的高息印子錢(違反了《大誥》的規定),田地被某乙吞並,妻女被某乙霸占為奴,自己被地主毆打後驅走,告狀無門,淪為流民之後,輾轉來到買活軍治下,並且通過考試,成為了買活軍麾下的活死人——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因為買活軍對於無用的人,是不屑於打交道的——某甲對於某乙的行為,耿耿於懷,於是前往衙門‘備案’,把某乙違反《大誥》的行為登記。


    過了數年之後,買活軍占領了某甲的家鄉,開始清算罪行,於是某甲前往衙門,督促查檔,並且找到了三名以上不同出身的證人來證明此事,某乙之罪便得到認定,因其尚有強奸罪、虐待罪、故意傷人罪等,數罪並罰,直接處死。


    而某乙之子有三,女有二,其成年長子,明知父親罪行不能阻止,且有幫凶舉動,為一等重罪,投入礦山,年限為此人歲數,而且不得減刑超過三分之一。次子雖然也成年,但一直遊學在外,對於家裏的事項並未參與,二等罪行,投入礦山,年限為歲數減半;三子沒有成年,且年幼無知,對家裏事情毫不了解,但也享用了某乙的錢財,因此,視為三等罪行,時年七歲,比買活軍這裏幼童-孩童的分野大了兩歲,於是勞動改造教養一年之後,送入孤兒院中生活。


    其女等同處理,因二女均未參與家外之事,長女已經成婚離家數年,所以以離家年數為限,按三等罪行的辦法,五歲到十三歲之間是八年,勞動改造四年即可,減刑可以達到兩年,同時長女裹了長足,在勞動改造中,買活軍還為她定做了矯正鞋,並且教她認字學習——隻要沒有立刻處死,勞動改造中的罪犯,都可以向買活軍證明其是有用之人,有用之人得以減刑,甚至獲得優待,完全不予處刑,都是有可能的事。


    如果某甲當場就被毆死,但他有個好友某丁目睹此事,耿耿於懷,成為流民之後往買活軍衙門備案,會是如何呢?也是一樣,隻要‘知不法事’,完成備案、督促、尋證三個環節,買活軍都予以處理。若是某丁在本地務農,於買活軍入主以後前往告發,結果也是一樣。文章中對此做了總結,【總之,從今日起,本地一手遮天的大老爺們就要小心了。】


    【不要以為斬草除根,便可高枕無憂,須知道天地之間,自有一股正氣,深藏於百姓心底,冥冥之中,更有萬民目光,幽幽凝視,你們行事的證據,或許就藏在鄰居眼中,行不法之事時,除非你能殺掉所有沾邊知情之人,否則將來買活軍入主之日,便是你等闔家落馬之時,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到了時候,有冤的申冤,有仇的報仇,除非爾等永遠生活在買活軍法治之外,否則闔家世代,總有你們遭受報應之日!】


    闔家世代,不死不休!


    延平郡王看完正版全篇,已是渾身發抖,幾乎要滑落到桌椅下頭,放眼望去,隻見那侍者手托木盤,在賓客中四處遊走,上頭的報紙已是少了一多半,不知多少衣著光鮮的大老爺,用完了點心,一邊使竹簽叉著黃瓜吃,一邊愜意地抖開報紙細看起來——又有許多人,顧盼之間,眼神無意掠過延平郡王,哪怕隻是稍觸即離,也叫他如篩糠一般,觸一下跳一下,抖得越發厲害了。


    這是都看過報紙了,來看他的熱鬧那!


    ——他可還在買活軍的使館裏,什麽扭送衙門,他這是自己把自己送上門了啊!


    延平郡王想到這裏,怕得坐都坐不穩了,從沙發上直直滑落了下去,在地上扭動了幾下子,連滾帶爬這才翻過身來,忙使報紙遮了臉,向外疾走而去,見三公子回過身來,似乎是要叫他,更是雙腿打戰,不顧一切,先出了使館,這才大鬆了一口氣,忙找了自己的車夫過來,一疊聲叫他回了院子,道,“快去把世子給我叫回來!”


    他今日去使館逍遙快活了,世子也不是沒有應酬,原是應承了一個富家翁,去吃他家的喜酒,都是在買活軍處吃過苦的人,很有職業精神,便是車夫尋了過去,也還是等酒過三巡方才起身告辭,回到家中,散開了衣襟解了解酒氣,又洗了一把臉,這才去見父親。因心情不錯,進了門笑道,“尊翁,本不該在使館高樂麽,如何這樣早就返家了?”


    話音未落,劈頭蓋臉早著了郡王一個巴掌,一卷報紙跟著扔了過來,延平郡王指著他罵道,“孽障!你造的孽,如今帶累了老子——你還樂呢?也不看看報紙上都說了你什麽!你那點子□□裏的醜事,如今天下人都知曉了,逼奸父婢未遂,造下的孽,如今都有了報應!”


    世子被父親說得一頭霧水,也是有了些酒,竟不知道延平郡王說的是什麽意思,不過,他也不敢和父親頂嘴,聞言隻茫然接過報紙,抖開了細看——才是看到未某某這個名字時,麵色就是一變:延平郡王是個風流種,後院美女如雲,世子的弟妹有幾十人之多,實在並不怎麽值錢。這個現在改叫謝聽話的庶弟,便是一個丫頭所生,世子因她貌美,一向有些心思,那一日也是酒後,恰好在花園遇到,便借酒想要成其好事。


    那丫鬟百般掙紮,並未讓他得逞,世子酒醒之後,因她也曾得過幾分寵愛,怕她向父親告狀,便尋了啞藥來,一碗藥灌下去,連話也說不出,又因她掙紮時傷了自己,惱羞成怒,將她掌摑了幾下,喝令她此後永不得出住所一步。此後又遷怒於庶弟,見麵則尋釁責打,王妃有時聽說了,數落他幾句,因是續娶的,世子也不大把她看在眼裏,隻是含糊著罷了。


    這些事情,在他從前於延平府時,簡直就是家常便飯,當時興之所至,隨手而為,哪裏想得到買活軍有一天忽然要因為這些小事來治他的罪!世子又驚又怕,竟如其父一般跌坐在地,一時間酒早已醒了,隻覺得滿頭刺痛,說不出的驚慌淒惶。


    恐懼之中又有深深的絕望,絕望中又有深深的不甘,不甘中又帶了對買活軍深深的恨意,又是擔心此刻的前程——這報紙一出,名聲全無,誰還找他們去吃喜酒?沒了紅包如何維持生活?又是擔心將來的遠景,將來買活軍若是打不進京城也還罷了,打入京城之後,他們二人……他們二人難道也和王妃一般,一邊叫著‘從此可改了’,一邊引頸就戮,就……就這樣死了?


    世子手裏的人命也有不少了,按說對於死亡這件事,應當有自己的見解,可——可那都是別人的命,都是下等奴才的命,和,和他這樣的天潢貴胄如何相比?!他——他也要跪到那斷頭台上去?他也要被人殺死?


    就如同一柄刀鋒,已經抵在了後脖頸上,連皮膚都因為那森森寒意而全起了雞皮,世子下腹緊縮,險險沒有尿出來——這樣的感覺已是第三次了,若是第一次,說不得真就尿了一地,也是延平府就在買活軍身側,這樣的壓力受了多年,多少都有些習慣了,換做是其餘草包藩王,此時怕已經要尋死覓活了。


    想到那些遠房親戚,世子心頭也是一陣發狠——現下瞧他們家的笑話,來日買活軍入城開始清算了,你們才知道厲害!不過,這幸災樂禍的想法也隻是一瞬,便又被心頭煩惱澆滅,思來想去,前程實在渺茫,不由咬著牙罵道,“未由嶺這個混賬東西!奴才秧子,吃裏扒外!禍害父兄!為了自己脫罪胡編瞎話——”


    說著,便指著頭版右下方一個豆腐塊,對延平郡王說道,“這樣欺宗滅祖的孽障,反害了家人,還要勸服別人來學他的樣——他遲早要遭大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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