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湖口到夷陵,一路上船行速度不算太快,讓船夫最擔心的江麵上凍,畢竟沒有發生,但今年這反常的嚴寒,的確也對大江沿岸的港口造成了負麵影響,天氣太冷,碼頭結冰,挑夫卸貨的速度變得更慢,沿岸的商船、客船等候的時間也因此變長,在江上漂泊,等待靠岸,成為了眾人司空見慣的事情。


    而就連艄公父子,身上終於也多了一件厚棉襖,這是他們在沿岸的估衣鋪裏現買的,“若是從前還不舍得呢,如今船錢高了,棉衣也賣得賤了些,想著西去恐怕越來越冷,也不能老靠酒頂著,乘著估衣鋪裏還有貨,趕緊踅摸兩件來穿罷。”


    他是正確的,從湖口出去,船行了五六日,又下了一場大雪,碼頭上結的冰能有一指厚,在大江流域這是很罕見的事情,沿岸都在歎息著明年水果的收成。


    “我們這裏的柑橘,本來還算是有名的,如今可好了,大概便是聽說你們買地那一年——也就是今上元年時,連下了四十多天的雨雪,本地的柑橘幾乎全部凍死,之後隻能拔掉補種,剛過了五年,才到盛果的年份,今年又是這樣雨雪連綿,果農可憐啊!”


    “可有想過用稻草、草繩來為果樹保暖?”


    考察團中不乏精於農事者,“我們買地臨城縣這一帶,冬日這幾年一樣也偏冷,若要保暖,多是用稻草圍著樹,捆紮上了,護住樹根,還專門編了不少草席備著,到了冬天總能派上用場,這是我們農事災備的一項,每年是要考核的!”


    “這……”過來運貨的小販不由有些愕然了,“這小人倒是不知了,按說給樹所謂‘保暖’,應當也不是什麽高深的學問,果農們當是知道的——不過倒的確沒見果園中有這樣措辦。”


    “果樹防凍,這個我在行呀。”小佘立刻走出船艙,很積極地說,“要趕緊減枝,你們入冬以前有沒有給果樹修頭的習慣?這個技術,我記得《買活周報》上專門開辟過專版的,你們本地有沒有田師傅過來,組織農戶們學習過沒有?還有果樹的防凍液,可會配置?


    這個也是周報上著重強調的,防凍防蟲,塗白是最重要的,我們買地會配置防凍液的農戶,每年秋天就開始幹了,全村人都掙著給他們家說親,一年至少多賺十兩銀子呢!”


    說得這麽仔細,小販便更加不知所以然了,隻是唯唯地應著,越發露出了崇敬的模樣來。“小人這就回去給親戚們傳話去!”


    他額外送給考察團一籠包子,算是自己的饋贈,要感謝考察團的指點,考察團不便拂了他的盛情,隻好記下賬,預備等他們離去之前,再買些價值相當的禮物送還。艄公對於他們的客氣是很不以為然的,嘖嘖感歎著說,“這也太給這劉二臉了!他是個老實本分的還好,這要是個心大的,隻怕以後還爬到客官們頭上呢。”


    吳老八笑道,“老丈多心了,我們買地吏目,為人處世自有紀律,怎敢出了買地,就作威作福擺起官架子?我們行事,不因為所處之地而變,也不是對他客氣些,就容他放肆了,他若和買地吏目多打交道,自然就明白我們的作風了。”


    一席話說得考察團成員都是默默點頭,隻覺得大有受用之處。小佘在甲板上來回踱步,多少有點心急,“本地的官僚,真是屍位素餐,對於《周報》上的文章,江浙一帶不都是集中學習第二版?第二版全都是農事知識,任何人都可以學習遵從,我們來的這一路,我見到路邊果園就有不少上了防凍液的——生石灰熬黃泥而已,哪一樣是很貴的東西?那些果農還不都是鄉裏村裏請去的田師傅教的?”


    “一入兩湖,這麽做的農戶便少很多了,現在靠近夷陵更加是一棵樹也沒瞧見,甚至連秋日修頂都不知道,看了真讓人著急!還有,撒鹽化冰,這難道不是最淺顯的道理?別處也不說了,碼頭重地,撒幾袋粗鹽化冰掃雪,能省多少事,讓江上行人少受多少苦?商戶節省多少時間?這衙門真是一點也不做事!”


    此時船隻已靠近碼頭,棧橋下方的棚子裏,隱約可以見到幾個幫閑圍著一個官差坐在那裏,聽到小佘這樣大聲抱怨,不免都站起身來打望,考察團幾條船上的成員,也都分毫不讓回看了過去,那幾個幫閑慢慢又坐下去了——


    吳老八剛出去走私鹽的時候,還要戴個義髻,現在買地的活死人,尤其是考察團這樣成群結隊出來公幹的,都是直接露著寸頭,穿著買地製式的衣裳,走到哪裏都是昂首闊步,一般人根本不敢直攖鋒芒。若是欺男霸女,蠻橫行事,或許還會和辦事處抗議幾句,就這麽抱怨州官不理事,誰會來自找麻煩?說不得還要附和幾句,上來討個巧哩。


    “真是叫人著急。”小佘的話,也並不是一人之見,考察團眾人都有類似的心情,若是撒粗鹽化雪,這個是條件有限沒法做到——畢竟鹽價貴,而且百姓們珍惜物力,尤其是南方,認為把能入口的東西撒在地上由人踐踏了去化雪,是暴殄天物,那給果樹保暖,又花什麽錢了?


    生石灰、黃泥,都是最便宜的東西,至少比果樹凍死的損失要小,這種能夠提高生產力的事情,隻需要傳播成本而已,縣官但凡是做個人,組織鄉裏的耆老來開個會,先預備些在村裏,都不會有如今的損失。


    這也不是果樹這一樁事情,一路西行所見中,隻要有組織性便可立刻得到提升,讓百姓免於困苦的政務,可謂是不勝枚舉。這些吏目們雖不是個個都有一番封侯拜相的雄心壯誌,但看到地方衙門廢弛如此,舉手之勞都不願為之,甚至還要添堵,都有種著急的感覺——多簡單的事,怎麽就辦不好呢?若是給我二百兵,一年之內,我保證把這些事兒全都辦了!至少要比現在好得多!


    “要是這地兒歸咱們管,那就好了!”


    這樣的話,不是一個人說,也不是第一次說了,而且這些吏目們也都意識到了掃盲班的重要性,“先開二十幾個掃盲班,等大家都學會拚音了,半年內,保證把產量翻番還有得多!”


    “就是!這可是做功德呀!根本不是什麽爭霸天下——什麽叫做解民倒懸,我真算是明白了。小雷說得其實很好,至少纖夫身上不能隻披一件蓑衣呀!”


    “哎,你們注意到沒有,其實從豐饒縣到湖口,百姓的日子還是可以的,辦事處在當地也活躍,多少都有自己的院子,有些還和豐饒縣一樣,寬敞能待客。這辦事處的院子越大,本地的百姓日子,過得似乎也就越輕鬆!”


    “好像是這個理兒。”眾人也都琢磨起來了,金娥也說道,“咱們今日下腳這巴陵府,辦事處連院子都沒有,咱們一會還得去住客棧,辦事處混得不好,百姓們的日子也就不好過。”


    “巴陵到夷陵這裏,辦事處才新設不久,還在站穩腳跟那,掃盲班也沒開,田師傅來的也少,是以自然便覺得本地民生要艱難些了。咱們經過的其餘州縣,辦事處都是經營了兩三年了,很多時候發揮了半個縣衙的作用——協調著掃雪、備冬、備災,由商戶出麵,辦事處攬總,主持新修小水利的也有,民生確實至少能得些滋潤。”


    吳老八也笑著說,“本地這裏,距離雲縣總台已經很遠了,一路山還多,不像是東江島,和雲縣之間全是海麵。這裏的千裏法螺和總台的傳音效果不好,主要是書信往來代呈,所以做事也得多加幾分小心。”


    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考察團便立刻了然於心了——辦事處能以數十人而影響一座城市,甚至是在各地作亂時幫著官府穩定秩序,憑借的其實是千裏法螺帶來的底氣,隻要有傳音法螺在,雖人少,但買地的權威就和他們站在一處,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上通下達,各地的縣官如何敢得罪?一旦沒有千裏法螺,那辦事處便隻能夾起尾巴做人,在中繼台到來之前,也要在本地士紳中周旋,盡量不惹出會被人套麻袋敲黑棍的麻煩了。


    “眼下已是如此,入蜀之後,消息傳遞豈非更加不便了?”


    “正是,蜀地被崇山峻嶺圍繞,我們也試著帶去法螺,但信號非常飄渺,很難形成有效溝通。這件事敘州本地的義軍是心知肚明的,所以敘州的情況,又和豐饒縣不同,會更加的複雜。倘若我們在敘州見到了什麽看不過眼的事,多少忍耐則個,還是要審時度勢,好漢不吃眼前虧嘛!”


    這是自然,習慣了在買地,隻要按著規章製度就幾乎無所顧忌的辦事作風,乍然出外,眾人一開始自然見什麽都看不上眼,直到逐漸走到巴陵了,這才逐漸把吳老八的告誡吃透了,覺得他那些老成話兒確實是有道理的。聞言紛紛稱是,小雷更問道,“那一會我們女吏目要不要下船呢?還是戴頂風帽,免得惹來什麽是非?”


    她們沿江過來,一路上見到的婦女也是越來越少,按船家所說,一個是冬天冷了,多是做事的男人出來,衣服也要先緊著他們穿。不做事的女人小孩都是在家烤火的,且喜本地柴禾便宜,隻要有座房子還不至於凍死人,那些真正窮得過不了冬的,不是去做纖夫,就是去南下做工,還算是有個去處。


    另一個,自然是因為民風逐漸保守了,這些女吏目在買地呆了幾年,都快淡忘了,女子出門時,男子投來那種粘膩眼神的感覺——在買地,女人到處出門到處跑,根本就不可能關在家裏,男人一上街滿目都是女子,看多了反而沒有任何特殊的感受,但在敏地內陸,出門的女人太少,很多底層光棍,一輩子也見不著幾個妙齡姑娘,偶然見到一個,還不得如饑似渴地盯著直瞧啊?


    小雷這話,本是為了減免衝突的可能,王小芸也是深以為然——她是內向之人,最怕惹麻煩的,其餘還有幾個女娘,性格一向潑辣的,卻有些不以為然,臨城縣的小朱道,“當然要下船了,而且更不戴風帽,就是要大模大樣的,這裏還是巴陵,法螺能管得到的地方,便是要把規矩先立起來,破了這個舊俗,如此我們後來的同僚辦事才會少些麻煩,我們若先講究起來,後來人蕭規曹隨,豈不是所有女吏目出公差時都多了一層束縛?”


    這話也的確是有理,小雷點頭不說話了——她除了有些小毛病,大麵上自然也挑不出錯來的,倘若真是那種刺頭兒也不會被選來公幹。王小芸看了金娥一眼,卻是問道,“金娥姐,那我陪你留在船上唄?”


    說著,把眼往下一望,看到金娥的腳上,大家便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金娥是小腳,做完手術之後,鞋碼子也不會變大太多,按照如今的基本情況,大部分人隻要一看她的腳,就知道她的出身。


    一個從良的伎女,走在巴陵這樣地方的街頭,本身就是招惹麻煩的事情,無賴閑漢要來勾搭,無知頑童也會指著她笑話,雖然在前頭的州縣中,有同僚相伴,沒什麽無賴敢惹買地的活死人,但被孩童指著小腳嘲笑,確實也是有過的事情。而且,巴陵這裏辦事處影響力小,女子又少,從省事的角度出發,她不上岸或許也是老成的考慮。


    金娥看了王小芸一眼,心道,“這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一個小芸,一個小雷,都愛拿我當槍使。隻是小芸更軟和婉轉罷了,不想上岸的,不是我,是她。”


    想到這裏,她便笑道,“話不是這樣說的,小朱的道理說得好,女娘上岸,是為後來的女吏目留地步,不多設什麽不成文的規矩限製,我折骨女娘上岸,也是如此,在我,隻要條件允許,沒什麽困難不能克服,我要為後來的折骨姐妹打個樣,當然,我絕對服從團長的命令,團長若想避免衝突,我也絕不會要求上岸,一切從大局出發。”


    這就又把皮球踢回給吳老八了,眾人不由都望向團長,吳老八略作沉吟,也是笑道,“謝金娥說得有理,眼下順流而下,送信去法螺可傳信辦事處不過是一兩日,咱們行事就大膽些,把規矩做出來!叫他們知道我們買地活死人行事的做派!等入蜀之後,交通不再方便了,咱們在審時度勢的來。”


    他處事公道,大家都是服膺,於是眾人商議,留了兩個護衛看船,其餘人都去城內,各自分隊結伴,吳老八要去辦事處‘打卡’,報備自己的行程,上交出差台賬的抄本,這是為了‘數據’不至於中斷,他們出行是為了考察,倘若全團都折在半路上,那辦事處的備份就可以派上用場,至少把他們走到巴陵這一路的報告給送回雲縣去。


    至於其餘人,或者是幫著商隊卸貨,或者是找醫生把脈開方子——一路走來總難免有些小病痛,或者是四處轉悠一下,‘采風’寫報告,各自有各自的安排,吳老八讓金娥這三人跟著他走,“幫我填表去。”


    這不是他愛和女吏目接觸,多數還是因為金娥是小腳,吳老八不放心她們這一隊人之故,小雷推了金娥一下,對她擠擠眼,打趣她得了團長的關照,金娥心道,“這個小雷行事真是夾生飯——差一把火!我們打趣她和小佘,乃是因為兩人男未娶女未嫁,兩個光棍兒,小佘對小雷似乎也有那麽一絲意思。我從前是做表子的,團長也有妻室了,這玩笑怎可胡開?”


    當下隻做不知,肅容應了,吳老八似乎也一無所覺,又點了兩個男侍衛,一行六人大搖大擺沿碼頭上行,迎麵撞見的幾個守軍都極客氣,不敢多看,路途中見到的挑夫們,有些沒見過世麵的,訝異地張大嘴,直勾勾地看著公然和男子走在一處的短發女娘,但見兵爺們待她們都尊重畏懼,也就不敢多看,紛紛垂下頭去繼續做事,也有人手腳慢了些,便被管事責打道,“你這鄉下漢可是沒見識!買地的老爺們也敢胡瞧?進城沒幾天盡惹事,再這樣滾回老家去!”


    看來,巴陵這裏碼頭人員流失也多,不得不到處從鄉下招人補充,這些人是沒見過買地女娘的,隻見了巴蜀的人丁順流而下,去南麵投奔。不過,他們有生活在肩上扛著,也不敢惹事,倒沒什麽口舌,隻是沿碼頭邊一溜幫閑小乞兒,年紀都不大,指著這幾個女娘笑著議論,也有人叫道,“羞羞臉,小腳娘,白日懶起床,夜夜做新娘!”


    這用的是當地土話,其實金娥、王小芸等人隻能聽懂一兩個詞而已,不過大概意思是明白的,王小芸垂下頭去,離金娥遠了幾步,小雷嗬斥道,“去!去!”


    她彎下腰,仿佛要撿石頭丟他們——這是對付惡狗的招數,小雷挪移來對付狡童,倒是令人發噱,偏偏這些孩子們還真吃這一套,見她彎腰,都變色道,“買活軍的凶婆娘要殺人啦!”


    說著,便尖叫著一哄而散,眾人麵麵相覷,也是都搖了搖頭,無奈一笑而已,小雷洋洋得意,對金娥將自己的心法傾囊相授,“下回有人這麽笑話你,你就扔石子,扔得準些,多扔幾次,自然散發出一種殺氣,他們也就不敢作鬧了。”


    金娥忍不住笑出聲道,“好,我明白了,多謝雷姐教誨。”


    兩人因此反而熱絡起來,叫王小芸落單了,吳老八對於她們的人情世故,並不多幹涉,加快腳步領著眾人走向岸邊沿城牆建的一排小院子,其中已有兩個買地吏目飛跑出來迎接,笑道,“可算是把娘家人盼來了!啊,是吳隊長!”


    原來本地的負責人是吳老八的舊手下,兩邊的關係自然不同凡響,眾人都露出笑容來互相問好,這吏目也是解釋,“本來該到岸邊來接人的,但我們人手不夠,今早起來又有事情出去了兩個,而且也有客人造訪——”


    說著,已將眾人引入院中,將吳老板介紹給兩個身材矮小,麵目精悍卻也滿麵笑容的寸發漢子,笑道,“敘州義軍千裏迎客,也是今早剛從夷陵過來巴陵這裏,特意來迎接你們了!”


    “原來是敘州兄弟!”


    院子裏頓時就熱鬧了起來,“買地的兄長,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終於把你們給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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