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要來了,而且是數年內的又一次戰爭——而且,還是敘州幫這樣剛起勢的義軍,和萬州府帶著恩怨的戰爭,民眾的恐慌幾乎是無法避免的情緒,從消息傳到萬州的這一刻開始,碼頭就比平時要更熱鬧得多了,不少巴州來的船隻,壓根就沒有回返,而是臨時掛出高價,承接著從萬州到奉節的客運,凡是有些辦法的人家,這會兒都是爭相出高價,寧可去白帝城露宿,也不敢再留在萬州府了。


    “一張船票要二兩銀子!”


    但是,也不是每個人都支付得起這昂貴的避險費用的,人口眾多的人家,光船錢就要百餘兩,到奉節之後還要吃住呢,倘若在奉節沒有親友,這會兒便是去了也未必能入城,風餐露宿的不說,倘若被本地的流氓拐子惦記上,把家人給拐走了呢?


    越是到了大亂的時候,便越是看各家的本事了,也有些在鄉下有親戚的,這會兒拖家帶口走山路去投親——這時候山也不是隨便進的,在村子裏若是沒親戚,進村還不如進城,城裏還能求差役老爺開恩做主,旁人至少不會做得太過分,可在村裏,遇到心黑的大族,男的殺了,女的或賣或留下強娶,家財全都吞沒了,事後對外隻一口咬定無事發生,便是衙門也拿他們無法!


    這樣說來,要麽是有親戚,要麽,就是有本事自個兒在野山裏寄居,要麽就是有運氣,能躲到民風淳樸些的地方去,可占了這三樣的人家又能有多少?萬州府本身還依山而建,去巴州的蜀道險要,能逃出萬州的人口,不過十中一二而已,大多數人還是坐困愁城。


    如此一來,民心本就浮動,卻偏偏本來因為敘州幫的船隻撤離,這陣子城裏物價已是飛漲,現在更是畸貴,船隻一走,許多挑夫沒了活計,竟連稀粥都喝不起了,有些老實的,去乞討,去城外吃樹心,在江邊捕魚,有些不老實的或者是走蜀道翻山去巴州,或者便是滋生歹意,夜裏上山搶掠。


    那些山上的人家,多數是出船錢把一部分家人送去奉節避難,但一家人不可能全都離去,總有人要被留下來,他們的窖藏固然豐厚,可挑夫惦記不說,還有些奸仆,和賊子裏應外合,合謀作案,搶了糧食金銀,各自亡去,連著數日,山上都有血案發生,於是平時各有矛盾的人家,現在都聯合起來,派出家仆互相監督巡邏,夜裏凡是見到鬼祟賊子,當即打殺,不留絲毫情麵!兵還沒到,山上山下之間,已經是各有怨言,互相提防了起來。


    “王醫生,您是買地的吏目,神通廣大、見多識廣,走南闖北的,我們都願意聽您的指點——倘若敘州幫的人真來了,咱們這些弱女子該怎麽辦呢?”


    在這樣內外交煎,走投無路的絕望情況之下,這幾個月於城中聲名鵲起的買地考察團,便成為了許多人依賴的對象了,不免有不少人,尤其是山下的女子,在義診時向王小芸求教,她們對於王小芸這些醫生的信賴,雖然短暫,但卻是絕對虔誠,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狂熱的,畢竟,買地的考察團和敘州幫還有所不同,他們帶來的,的確是萬州本地人急需的幫助,而且方方麵麵也比敘州幫考慮得要周到得多。敘州幫的行為畢竟太具有爭議性了,目的性也太明顯,在碼頭火並之後,大多數人對於他們的觀感是相當複雜的,說不上多麽的正麵。


    “砍頭的,今日我去了義診那裏——倒不是去‘複診’的,你別急著掂鋤頭嗦!婆婆丁還夠使,我是去打望消息的噻,她們那個院子外好多人都聚在一處說話,都是在問買活軍,敘州幫軍紀怎麽樣的——都說買活軍的軍紀好,跑船的《敘州同鄉會》,好像一向也還客氣,給賞錢是爽快的,若說敘州幫的軍紀能和白杆兵比,那咱們在萬州住下去也還能安心。”


    這樣的對話,發生在萬州山下不少房舍之中,那正咂巴著煙嘴的漢子,也不由得放下了空蕩蕩的旱煙袋——家裏最後一點煙草,也都換了糧食,現在距離彈盡糧絕一家人都隻能去啃樹皮隻有幾日的功夫了。但家裏有老爺子,還有沒滿兩歲的孩子,他一走,老的小的隻能餓死,而且去何處?


    這時候,他們是很渴望聽到買活軍的指點的,倘若能得到他們的保證,相信敘州幫不會屠城,那麽寧可受幾日的苦,也要留在本地——為何呢?因為敘州幫打下城池之後,要麽就是把本地人都殺了,要麽就是要給本地人一些恩惠,一般都是發錢糧,所以如果不死,就可以指望著新的糧食到手,日子也就能繼續得過且過下去了。


    “怎麽說?”這漢子雖然身體還不錯,沒有去過義診,但卻送了自家的婆子和老爺子去過,他婆娘用婆婆丁煮水灌洗之後,尿頻的毛病緩解了不少,老爺子的病是佝僂症,這個據診斷就是缺鈣,沒別的,平時要多吃豆腐,這一條暫時還沒實踐,因為現在市麵上豆腐太貴,得過了這一波再說。不過,不論如何,有了這個思路在,心裏總是能緩和一些,有個盼頭,是以他即便沒見過麵,對買活軍也已經很信服了,私下裏沒事也會念幾聲六姐的佛。


    “王醫生的意思是,他們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肯定是會留在城裏的,本來麽,都該去敘州府的,是見著萬州的日子太不好過了才留下來,那肯定不會不管大家。”


    光是這幾句話便是動聽,是哪個衙門裏的老爺都說不出來的話,那漢子不由得聽住了——這話說來丟人,可當真是打從心底有幾分酸軟,要不是考察團這一個月來處處做事,想方設法、設身處地的為百姓考慮,分文不取,有時候還倒貼錢給開藥,這漂亮話他都不敢信,“那,那王醫生打算怎麽救?”


    “這還在商量,王醫生說主要兩件事,第一件事,要給大家找飯轍,不說別的,至少能喝上稀米湯,要去和衙門的人斡旋,讓衙門的人發令,抄糧鋪的庫房,不肯平價賣糧,按買地的規矩那就全都殺了,糧食還是按原價賣,得了的錢做本,再雇大家做活,不論是整修城防也好,碼頭也罷,或者是修船、修田壟都行,總之有力氣的人要讓他們有錢能買糧食吃,她們在老家都是這樣做的。”


    光是這個主意,就讓漢子拍案叫好,連著喊了數聲‘要得’了,他激動地說道,“很是!很是!便是這個道理,不愧是買地的女菩薩調養的菩薩兵,硬是要得,俺們街坊都是舍得賣力氣的漢子,隻要有一口飯吃,下死力做活,也願為王醫生他們賣命!”


    說著,便要起身去聯絡街坊,被他婆娘按下道,“隻是急性子!聽我說完!第二件事,王醫生說,敘州幫打下萬州府是絲毫沒有問題的,而且,和萬州的百姓的確也有仇怨,不敢保證他們不會報複,她還說了許多別處鬧賊時的事情,地名我也記不清了,就是前些時日報紙所說的京城地動的事情——”


    京城地動這都大半年了,消息才進入川中大規模地擴散,同時一起送來的還有運河沿岸州府一度鬧事,但很快被鎮壓的消息,那婆娘繪聲繪色地道,“那些白蓮教的人,造反就是為了殺人奪財,進城之後,先放火燒城,等火熄了,一家人都死絕了,再進去找金銀細軟,如此就萬無一失了,便有人能逃出去,但帶得走多少呢?餘下還不都是他們的!”


    “天下間的義軍,如買活軍這樣軍紀嚴明的一個都沒有,敘州幫的人入城了會如何,他們也不敢保證,像是從前那些地方,也有買地的辦事處,當時辦事處也都願意庇護本地的百姓,當時的辦法,就是叫城裏的百姓立刻剃頭入教——那是白蓮教作亂嘛,天下白蓮是一家,六姐也是無生老母菩薩,信奉六姐便也算是信奉了白蓮教,教內兄弟自相殘殺,對那些賊子來說也是很大的罪過,而且,倘若是六姐的白蓮教眾被殺,那辦事處也有理由出頭了。”


    他婆娘一邊從籃子裏拖了蒲公英出來,摘著枝葉準備去清洗,一邊絮絮叨叨地交代,“王菩薩就說到這裏,別的也沒說什麽了,當家的,你腦子活,你說這是啥意思撒?”


    “還用說?!”


    這漢子雖然瘦得都有些脫相了,一條腰帶纏得極緊,便是為了減弱饑餓,但腦子還算是活泛的,立刻便道,“這個意思,若是我們肯入白蓮教,他們也肯庇護我們——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我立刻便去街坊聯絡,紅花綠葉是一家!我們這些苦力漢,本來也都是羅祖教的兄弟,若不是這幾年來,生意實在是不好,又經過刀兵,兄弟們四散,那日碼頭火並也不能叫敘州幫的龜孫那樣得意!”


    他們萬州本地人,本來對敘州幫就沒有太多好感,火並之後更是勢不兩立,因此比起投降敘州幫,自然是更能接受依附買活軍的想法,當下就安排道,“媳婦,你去找我那挑擔,就說我的意思,考察團在我們萬州就六人,我們想要山上那些老爺們拿出糧食來,就要全力為考察團撐腰,把吃不上飯的兄弟們都團結起來!不要再分什麽走碼頭的,爬山的,隻要是吃苦力這行飯的,都要聽考察團的話,這般才能叫衙門忌憚,才能搞來糧食!”yhugu


    他口中的挑擔,其實不是連襟,而是自家婆娘的老相好,婆娘聽說了,也是笑道,“你這話要得,恰好去他家插插米缸子,倘有米裝一碗回來給幺兒熬個稠粥吃!”


    說著,將自家的鬢角抿了抿,夫妻兩人便分頭出去,這漢子先去找了幾個兄弟,又到兩條街外自己老相好的豆腐坊門口,叫了聲‘三嫂’,推門而入,問道,“三嫂,你這日可去過義診婦科那裏?”


    三嫂正喂驢,見到他來了,不動聲色,先看向牆角的一個布口袋,裏頭是些喂驢的劣等豆子,大概意思是他要拿口糧也隻能拿這個,不提防這漢子問的卻是這個,因怔道,“沒有,隻是頭前去過一次,頗見效,就沒再去了,怎地?”


    那漢子把自家的想法,買活軍的說法都一一講了,道,“三嫂你這裏再過幾日還有豆子做豆腐麽?怕是做了也賣不出去!人光吃豆子要漲死的,我看你還是和我們一處,你的相好多,便托於你四處串聯起來,到時候大家都聽買活軍的號令行事。”


    豆腐三嫂聽了這話,點頭道,“若是你譚老四要出頭,我要罵你癡心妄想,你這急性子不是做主的人,做個急先鋒倒是不錯,既然是買地的女吏目,那我也服膺,待磨完這波豆子,我就出去傳話——你既然來了,豆花裝一碗走,給你家幺兒吃。”


    說著,去裏屋端了一個大碗出來,裏頭空落落沉浮著兩塊嫩豆花,個頭都不大,譚老四接在手裏,卻不走,而是笑道,“三嫂,厚顏再討些秋油,我們家裏兩個月沒錢買這些調料了。”


    豆腐三嫂瞪了譚老四一眼,又伸手擰了他那恨不得紮到胃裏的腰帶一下,道,“你再瘦下去,以後別登我家門!”


    到底還是取了醬油醋出來,滴了幾滴,譚老四大笑,“三嫂放心,這牛再瘦,歇一歇地也是耕得動的。”


    話雖如此,卻也到底很怕三嫂要驗貨——這幾個月實在是餓得厲害,做那事的力氣真沒了,因此忙撇著腳,小心地護著碗走回家裏,把兒女們都叫過來,手裏拿著調羹道,“我喂誰誰吃,不許搶!”


    孩子們早擠了過來,一個個嗷嗷待哺,如雛鳥一般,把豆花含在嘴裏舍不得咽,都是滿麵陶然,三四個孩子,不過是輪了兩圈,兩塊豆花就快被吃光了,譚老四把最後一勺喂給老爺子,老爺子擺手道,“我不喝,我不吃這個!你吃,你吃。”


    譚老四一勺子塞進去,道,“值得什麽!一口豆腐而已,過了這個坎,咱們好吃好喝的日子有得是呢,到時候咱們把三峽給炸平了,乘船去南麵,我做工給你們買炸雞吃——”


    炸雞對於巴蜀來說,尚且是從來沒有人吃過,隻在報紙上偶爾聽說的新鮮東西,譚老四這麽一說,孩子們的喉嚨都往下不住吞咽,埋怨道,“爹,別說啦,又餓了!”


    也有不懂事的孩子,笑著拍手湊熱鬧,叫道,“炸雞,炸雞!”


    此時,譚四嫂也回來了,譚老四便和她分著喝有點味道的豆腐湯,兩人你一口我一口也是香甜,譚四嫂道,“張大一聽便入港了,這會也去聯絡他那些兄弟,他有個親戚是走山的棒棒,有些威望,聽他說那些棒棒日子也不好過,都是快吃不起飯了。”


    如此,城中苦力集合在一起,由買活軍挑頭的局麵那就成了,譚老四喜得一拍大腿,譚四嫂又從懷裏珍重取出一小口袋米,這是張大勻給他們的,張大娘子早死,也沒個子嗣,又在盛年,因此手裏還是要比譚老四一家人鬆快些。


    有了這一小口袋米,今日譚老四的繩索可以稍微放鬆一小段了,第二日起來,果然一大早就先後來了些江湖上的兄弟,都是苦力幫派裏說話算數的小頭目,由譚老四夫妻領著,往買活軍下榻的客棧而去。


    考察團六人,此時還在吃早飯,他們的早飯也相當簡單,雜糧野菜團子,粗得拉嗓子,還有各人一碗豆漿罷了,最多是桌上有一碗醬料——怕是郝嬢嬢辣椒醬,不過,這食物還是很親切,叫人一看就不由得把他們當自己人看待,認為買地的人果然和敏朝的老爺們都不同。不少苦力頭目們低聲議論,已經是認為可以把性命托付給這六個外鄉人了——至少比托付給山上的老爺們好些!“好!大家既然信賴我們,那我們也沒什麽好說的,自當給大家踅摸出一條生路來。”


    果然,買地的吏目,辦事都是很爽快的,譚四嫂剛一道明來意,都不用眾人捧著拍著,他們便慨然應諾了下來,“先來對對花名冊,城中的苦力,我們這個月大概統計下來,能有六百多人,還有船工——”


    他們一一地來計算每個人能號召的兄弟,這裏二十多人,每個人都有一定的威望,拉起十幾人的隊伍是不成問題的,再加上這些苦力的家人,算在一起也能代表千把人的利益了,還有豆腐三嫂這樣底層的小匠人商戶,也願加入的,買活軍用自己報數的方式,做了一個加法,最後得出結論道,“城中人口,萬餘人,我們能動員起壯年的漢子近千人,婦孺老人千多人,兩千多人,這已經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勢力了,便是山上的大族,他們的家丁加在一起也不過就是這個數而已,其中有些還是能被我們轉化的兄弟,因此,可以這樣說,咱們弟兄,其實是城中最大的戰力,便是敘州府不來,光靠咱們自己,也能突破萬州府的守軍。”


    自然了,道理說來容易,要把這些烏合之眾訓練成能上戰場的入門小兵,需要花費的錢財和心力、時間都是不少,不過,買活軍也並沒有這個意圖,李兵士道,“我們也不是要鬧事,要殺人,隻是要商鋪把平價糧拿出來而已,那些糧鋪,明明有糧食,府衙也下達了不得哄抬糧價的消息,他們卻偏偏陽奉陰違,每日隻賣一石米不到,就說賣光了,私底下高價米要多少都有——糧鋪的夥計才多少人?我們多少人?我們的合理意圖,本來就該予以滿足,兄弟們說,是不是!”


    不過幾句話,就把大家說得熱血沸騰,連聲稱是,一旁那個叫謝金娥的女吏目——因為姓謝,很得大家敬重——也起身道,“其實,以我們看,府衙對於糧鋪的動作,也未必是一無所知,隻是此時敘州幫沒來,城中局勢還算是安穩,便不急於出手罷了。”


    “要我猜測,敘州幫兵臨城下之前,城裏已經會有許多空耗糧食的婦孺餓死,剩下的百姓們也是饑餓得不成樣子,這時候,府衙再出手,把糧鋪給收拾了,拿出剩下的糧食來,撫平民心,並且號召大家幫忙守城,去守城的能吃飽飯——”


    她這說的,都是官衙慣用的套路,眾人聽著,都有醍醐灌頂之感,都是相信府衙真能做出這種事來——但對於譚老四這樣的漢子來說,他們一直沒有離城,便是因為有放不下的家小,聽說府衙的計劃,竟是要把他們餓死,便不由得打從心底發出了憤怒的吼聲,“狗官該死!”


    “唉,大難當前,大家各有各的考慮,也不是內亂的時候,”女吏目王姑娘也站出來打圓場,“不過,在咱們來說,不管城是否能守住,姓未也好,姓敘州幫的楊也罷,姓買活軍的謝也罷,第一件事當然是要有飯吃,不能餓死,大家說是不是?”


    “是!”


    這一次,回應她的話聲更齊,更熱情了,小李便揮臂道,“走,大家跟我們來,我們去府衙,去找知府——萬州府的糧食,若是人人都吃得一樣,足夠吃個一年半載的,不是有人囤積,有人奢侈,怎會有這許多人餓肚子?


    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能容得山上人吃金屙銀的?叫他們把庫房打開,糧食拿出來,若是不從,不等敘州幫來,咱們便先收拾了他們!”


    “好!”


    “說得是!”


    眾苦力都是聽得熱血沸騰,隻感覺到接觸的所有貴人中,從來無人和買活軍一樣,如此設身處地而有理有據地為他們考慮,所提的建議,不是把他們當牛馬一樣,驅使鞭打而隻給少少報酬,完全是如親人一般,不但關照他們生存的需要,甚至還考慮到了他們感情上的傾向——是,若等到敘州幫來了,或許這些頭目還都能吃得上飽飯,還不至於餓死,但他們的家人呢?敘州幫欺負人,難道打著這樣主意的知府,不是欺負人麽?


    “王醫生、謝吏目,你們是我們這些苦命人的救星!”


    譚老四心中情懷激蕩,不覺就叫了起來,“我們不跟著敘州幫,也不尊那未老子的狗官,便把這幾尺身軀全托付給買活軍的菩薩兵了!從此以後,我們死心塌地全跟著你!”


    “正是!便是去送死,也跟著菩薩兵一起!”


    他這話一出,眾人都是轟然應諾,都拿起早準備好的碎瓷片、小刀,往自己頭上揮去,把髒兮兮油膩膩的發髻削了,剩下一頭短發披散下來,又就近喊了心腹弟兄一百多人,跟著考察團六人一起,聲勢浩蕩往府衙而去!


    山下衝擊山上的情況,其實不是第一次出現,但山上的家丁武器好,吃得也好,習練武藝的時間也多,苦力們都不是家丁的對手,這些漢子,本是做好了苦戰殞命的準備,一路上都是全心全意地戒備著家丁出來擋道,但不知為何,雖然也有家丁出來查看情況,但或許是因為這些苦力,都遵循去看義診時養成的習慣,排成了整齊的行列,竟都不敢出來喝止,而是任由他們來到府衙麵前,昭穆站好,看著謝金娥帶了兵士小李,昂然走進府衙之中。


    過不得小半個時辰,眾人心還沒懸起來呢,謝金娥又抬著頭趾高氣昂地從府衙裏出來,知府、州尉等人都跟在身後賠笑相送,還有幾個衙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跟在後頭,謝金娥見了眾人,微微點了點頭,眾人幾乎不敢相信——這事兒,這麽簡單竟就辦成了?


    直到衙役們帶著苦力衝入糧鋪庫房,把糧鋪東家的所有宅院都查抄了,直到他們看到了滿當當金燦燦的糧囤,大家都仿佛還在夢裏一般不可置信,一個人都沒死,就是買活軍的天兵進去說了幾句話——事這就辦成了?


    這天夜裏,山下的屋舍比過年還要喜慶,家家戶戶都傳出了炊煙,孩子們在家中歡呼雀躍,有些人家吃了稠粥,有些人家則吃上了半年難得一見的幹飯,就連譚老四,也鬆開了那條爛草繩做的腰帶。


    他感慨萬千地摸著自己新剃的寸頭,端著飯碗,望著一樣也剃了頭的婆娘,想要說些什麽,不知為何,話湧到嗓子眼卻全哽住了,倒是一雙眼先紅了起來,自己也覺得肉麻,低頭用手背一抹,扒了兩口稠粥,極其滿足地將那雖然粗糙卻極實在的雜糧糊糊咽進無底洞一般的肚子裏,半晌方才歎道,“一口粥落肚,心裏不慌了!婆娘,我們這運道還算好,便是明日敘州幫來了,我們都死了,也死得爽快!”


    他婆娘要說話也先落了兩滴淚,方才一巴掌拍在他手上,啞著嗓子斥道,“說什麽屁話!好日子這才剛開頭呢——沒聽王醫生說嗎,隻要聽話,就敘州幫來了,也能保著咱們平平安安,快吃了飯睡覺去,明早可不能遲了,鍾一響就起來,天亮之前,必須到考察團那裏聽用,他們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可明白了?”


    譚老四雖然吃了一掌,卻半點不覺得掃興,反而咧著嘴大笑起來,一邊摩挲著刺啦啦的頭皮,一邊不住點頭。“對,對,他們叫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婆娘啊——婆娘啊——我高興啊,老子今天真和做夢一樣高興啊——”


    像他這樣想法的人,當然絕不在少數,於是,半個月之後,當敘州幫的船隊來到萬州府城下時,首領楊玉梁便赫然發覺,他要麵對的,除了早已打探清楚的萬州守軍力量,還有在過去半個月內疾速成型的——山城棒棒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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