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這個事情,黃景秀從來自然是沒有聽說過的,蜀道難行、江水湍急,川蜀的婦女多數以出門為難事,除了宦遊、行商之外,沒有事情是不會出門的,若說有什麽因私出遠門的事情,那最多的也是去進香——進香倒是此時的女子很常見的出門理由,介於正事和私事之間:對於一些虔誠的信徒而言,這是嚴肅的事情,但也有一些人家完全是出於見識領略的目的,去名山大川進香。


    在萬州這裏,信佛的去樂山,信道的去青城山,幾乎已經成為一種默認的選擇。至於說峨眉山——峨眉天下秀,固然是很知名的,但山勢高峻險要,而且山中的猴子十分惱人,一般婦女是不太敢去的,便是信佛的居士,也畏懼攀緣之苦,往往是遊方僧侶,才會前去山中各處寺廟掛單。對萬州人來說,這山能不爬還是不爬為好。


    見慣了川蜀的雄峰峻嶺,出川以後,總體感覺是地勢逐漸平坦,等到了買地,從許縣上岸換走陸路開始,雖然有山,但起伏平緩更像是一座座的小丘,山路也是非常好走的——水泥路平坦得不得了,馬車也有避震的彈簧,坐在其中雖然仍不免逼仄、灰塵,大家都要戴著口罩、棉紗避塵,但比起川蜀山路的跋涉之苦已經是仿佛身在天堂了。


    大概是因為這個緣故,買地的行人要比川蜀的多太多了,山路是黃景秀前所未見的繁忙熱鬧,一路上車來車往,時不時還有對向來車相會,這在川蜀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到了這個隘口,車馬之多,已經幾乎要把道路給堵塞了,車夫們忙碌地協調著,一麵讓後來的人借路先行,一麵指引著自己的馬車在前方轉彎,去前方的另一處空地停歇休息,顯而易見,他們是專門到這隘口就要返回的——這一趟車的目的,就是為了把人運到隘口,來俯瞰雲縣的全景。


    至於嗎……


    生於山城,俯瞰全城景象這種事,對黃景秀來說並不稀奇,隻要肯爬山,爬到高處寺廟,在觀景亭內,便可見到依山而建的山城,若是天氣晴好的時候,還能遠眺奉節。隻不過一般人,除了九九重陽節以外,很少會興起這樣的閑情。她既無法想象有這麽多人閑著沒事,專程從雲縣到這裏來,也無法想象,就這麽一段路他們卻還不走路,而是要專門乘馬車。


    “來來,這裏!”考察團一群人當然都停了下來,他們人多勢眾,還是很方便地占據了觀景台上的一個好位置,招呼著金娥和景秀過去,金娥在從雲縣出發去考察時,就已經看過一次了,便把景秀推在前頭,擠到鐵欄杆前,透過刻意砍伐過的樹木,往遠方看去。“你再往遠方看,那是海呢!”


    確實,從山頂這裏看去,雲縣大小建築,猶如牌九一般,整整齊齊地碼在起伏大地之上,就連河流走向都清晰可見,隻見遠處靠海,似乎有一舊城,城牆遺跡還在,但此時看去,不過是碗口大小,隻占據了畫麵的一小部分,往外再拉開是規模更大得多的新城,新城中,街道橫平豎直,建築整潔無比,看得出來都是水泥造的屋子,有一層的,也有兩層的,還有些大概是水泥的屋子加上老式的斜頂,白牆黑瓦也煞是好看——紅牆綠瓦那都是權貴人家的形製了,紅牆,紅色的塗料要錢,綠瓦是琉璃瓦,更不必說了,一般百姓自然是白牆黑瓦最實惠了。


    “那是雲縣紡織廠!”


    有些圍牆圈起來的闊地,也被人指點了起來,“那個是蒸汽機廠!”


    “那是機械廠,你們看到那個小黑點了嗎,那都是我們剛交付的粉碎機!”


    不少從雲縣裏出來的百姓,也興奮地指點著,議論著,對於平原地區來的人,能夠在山上俯瞰城景是十分新鮮的。“看啊,那是碼頭——個碼頭都這麽多船!”


    “擠得都停泊不下了!”


    “那就是大體育場了吧!”


    一個個看著玲瓏小巧的院落,在指點中明晰了身份,更遠處天邊則是一大片灰青色,占據了所能望見的全部視野,其中靠近碼頭的地方全是小點,黃景秀先還不肯定,後來聽人一說,知道是海船,方才在心中歎道,“萬州最繁華的時候,江邊碼頭停泊的也沒有這麽多船,天知道,這世上哪有這麽多的生意給這些船去做!”


    因為距離不同的關係,在萬州城俯瞰時,屋舍較大,黃景秀拿手比量一下,在心中做了個推測:如果按照此時的距離的話,大概萬州也隻是比遠處雲縣的老城區大上一些,但這點距離,放在新城麵前又完全微不足道了,在視野所至之處,這個海灣中幾乎所有地方都建起了房屋,甚至連巴州、錦官城感覺都無法和這裏的規模比較。黃景秀暗想道,“萬州城也就萬把人口,這雲縣怕不是有幾十萬人了!”


    幾十萬人,那實在是一座了不得的大城了,黃景秀不是不震撼,但這和看幻燈片時那種感覺是完全不可比較的,畢竟還在理解的範圍內——倘若能俯瞰武林、金陵那樣的大城,感受應該也是相似。她認為這一處地方,倘若是路途經過,看一眼當然是極好的,但特意從雲縣跑來看,恐怕是要失望。


    ——但是,從那些遊人的反應來看,他們是半點不這樣想的,反而麵帶喜色,大呼小叫,對眼前這副景象,稀罕到了十二萬分,甚至還有人斷言,這雲縣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城了,這裏的景象,完全值得六姐專門派人來拍一段仙畫,給眾人放映。


    天下第一城?這是不是有點過了?黃景秀不禁失笑,留心看去時,卻見這些遊人中,有許多人麵帶風霜之色,頭發稀疏、皮膚粗糙——一看就知道不是富貴人家,而是做工做農的。大概這是他們第一次乘馬車登山,還見到了這樣的景象,那麽理所當然感到非常新奇,這其中的激動,又怎是看慣了萬州城的黃景秀能夠想象的呢?


    “是啊,我們老家是泉州的!”


    這個觀景台上,竟還有附近的農戶擔了涼茶來賣,這些苦出身的遊人們,也索性拍拍青石路麵,或蹲,或席地而坐,從自己的腰間掏出水囊來買茶喝,還有人用一文錢買一兜剛摘下來的蛇莓吃——村子裏的孩子們上樹摘來的,也是無本的東西,自然賣得便宜,還有些村裏人家自己打的光餅,一塊塊壘在一起,發著褐色亮光的叮叮糖,都有人買,一文兩文錢大家花得很隨意。遊人們彼此也操著有些生疏的官話攀談——來自什麽地方的人都有,土話肯定彼此是聽不懂的,官話便可以派上用場了。


    “我們老家永定的……不怕相公笑話,活了四十歲第一次出遠門!”


    “這幾年生活好,六姐來了以後,農戶賺的錢多了……我們家算是運氣好的,種那個高產稻在行些,在我們那幾個村子裏也算是半個田師傅……選了我來看大運動會……難得出來一趟,來都來了,怎麽能不到處看看?”


    “我們也是,我們家原是皮匠,到六姐這裏來了之後,進廠去鞣羊皮了,幹了半年也攢了一點,好不容易今天有個假,索性出來走走!在老家苦得一滴汗都要舔到嘴巴裏去,貪圖那點鹹味,如今過了這樣的好日子,咱們也學著敏朝那些老爺們樂一樂!”


    “就是!現在一文錢的糖也隨手買得起了!”


    “這話說到心坎裏了,我們就是想著,這人活一輩子,能見識多少次這樣的盛事?剛好我們本來就是自家做點生意,幹脆一合計,請親戚看幾天店,到雲縣來看大運動會!結果人太多了,人到了雲縣都未必能看得到,趕緊帶我家婦人來這裏看看——這景色,好那!”


    “嗯那!”


    “啊是哩!”


    “好著呢!又方便,平時在老家,自己挑擔走一個時辰也不願坐馬車的,還真沒坐過一次,現在出來玩耍,兩手空空倒是舍得坐了,哈哈……”


    “哈哈哈……”


    眾人都笑了起來,歡欣鼓舞地欣賞著眼前的景色,雖然其實這不算是多麽一流,對於見多識廣的人來說,完全說不上有多麽震懾,但對這些在人生的前半場,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擁有‘旅遊’機會的販夫走卒來說,花個幾文錢,坐上半個時辰的馬車,擠在人群裏,看看從未見過的景色,再掏兩文錢喝點涼茶,吃些自己帶來的黃瓜、西紅柿,便已經令人極其心滿意足了。


    所費不多,還坐了馬車,又免費地看到了這麽大的一座城,甚至能站在遠處好好地眺望著很多人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大海,看著它和人類城池的尺度對比……這難道不是值得銘記一生的盛事壯舉嗎?


    比起在什麽名山大川中跋涉攀緣,他們還更喜歡看城池呢,這裏很多人都是從大山中走出來的,從大河邊一步步走到買地來的。他們對於山水,抱持著一種熟悉而厭倦的態度,並不能欣賞它們的美麗,反而熱衷地崇拜著眼前那星羅棋布的水泥小樓群——這意味著多麽偉大的工業,多麽充裕的工作機會,多麽龐大的財富,他們的前程,他們的一生,他們所能改變自己命運的力量,全都來自於眼前這座城市,來自於這座城市中安然棲息的,聖明而又謙遜的神靈!


    “六姐慈悲!六姐千秋萬壽!”


    這群最多隻讀了掃盲班的農戶、工匠們,不知道是誰帶頭,偷偷摸摸地跪下來,向著城中衙門的方向行禮磕頭,他們鬼祟地觀察著考察團的吏目們——大概是猜到了他們官員的身份,很怕被他們喝止。因為六姐不喜被人當成神敬拜,所以,他們的行為是錯誤的,很可能會被喝止,但是,對這些可能一輩子也隻能在現有的工作上停留的人來說,謝六姐的確就是他們的神靈,這是謝六姐自己都不能改變的認識——倘若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如此改變的六姐不是神靈,那還有誰是呢?


    而此時此刻,原本應當終日辛勞,終日惶惶的他們,也能享受一點旅遊的樂趣,離開自己生長的地方,來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看一看時,這些農戶、匠人、力工……又怎麽能不充滿虔誠地在望得見她行宮——雲縣縣衙的地方,奉上自己虔誠的感謝呢?


    吳老八並沒有製止他們,而是低聲招呼著考察團的人離開了觀景台,馬車一走,觀景台上的祝禱聲便立刻增大了不少。黃景秀回頭看了一眼,望著那一台密密麻麻高撅著的屁股,她並未因滑稽而發笑,反而很有些震動:買活軍這裏的農戶,都能買件不那麽合身的新衣,攢兩年錢出來走走,萬州……老家那裏的力工,在萬州城住了一輩子,除了為上山觀景的富人挑擔子之外,有沒有閑情逸致,走上一個時辰的山路,站到觀景亭裏去瞧一瞧呢?


    “小心避讓!”


    繞過這個山頭,前方便是緩坡了,還有一條小路,似乎通向山坳裏的村落,也正有一支車隊,陸續從岔道中駛出,遠遠地傳來了車夫們的喊叫聲,“運雞車來了,都讓開啊!”


    不錯,風吹起篷布,大家遠遠地都能眺望到馬車上方一格格的鐵籠,一隻隻雞被捆紮了雙腳,擠在籠子裏咕咕亂叫。這一車隊運去的雞怕不是要有數千!若是以往,黃景秀少不得也要讚歎一番,她從前是難以想象,一座城池如何能將這麽多食材都吞下去的,萬州府萬把人,一天也就是百隻雞,五頭豬吧,雲縣這裏,難道一天就要數千隻了?那麽,他們的人數是萬州的幾倍?如何能供養得起這麽多有錢人?


    但是,現在,黃景秀已經理解了——或許……或許在雲縣,便是一個尋常的,如萬州力工地位相差無幾的人家,一兩個月,也能偶然吃一隻雞呢?


    就像是碼頭邊那擠擠挨挨的船隻,天下間為何就沒有這麽多的生意給他們做呢?如果他們做的不再隻是那稀少的有錢人家的生意,而是……而是所有人的生意呢?一座城池就有多少的生意要做?


    現在,還隻是買地所占據的一道而已,便有了這樣的規模,等到將來,買地占據了全天下的時候,這生意的規模,又會是多麽的可怖?


    到了那一天,或許,萬州的力工在一天的勞累之後,也舍得花錢買一個炸雞腿——或許已經沒了體力走上山頭去俯瞰城池,但,也能在碼頭邊一邊啃著雞腿,一邊笑看著浪花淘盡,千古英雄吧……


    馬車過彎了,乘客們的身子統一往左邊歪了過去,黃景秀握著車篷柱子,機械地跟著彎身抵禦這股力道的衝擊,她心頭突然浮現出了一股強烈的想望,一股比為自己家人昭雪冤屈更迫切的衝動——


    父兄之死,不可否認,疑雲重重,但,那究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黃景秀對於未來有很多設想,有那麽一時半會,她也會幻想一些和複仇完全無關的未來,但很快又感到一股強烈的罪惡感,她一麵不願沉溺在過去的陰影中,一麵卻又不願徹底地遺忘過去,仿佛那是對於親情的背叛,對於萬州的態度,她是很矛盾的,時而不願想起,時而又眷戀重重,她既憎恨著自己的故鄉,卻又無法將其完全放下。但現在,黃景秀似乎突然找到了一個比複仇更具有道德優勢,能讓她舒服棲身的立場:


    她希望自己家鄉的力工,有朝一日,也能擁有山間遊客們的笑容。他們花著雖然為數不多,但卻精心積攢的積蓄,費了大半天的功夫,來到這樣一個二流的景觀處,興致勃勃地四處嘈雜著,認為這已經是頂級的奢侈,足夠誇耀上一輩子——他們是淺薄的、迷信的,令人禁不住要發笑的——


    或許吧,但是,黃景秀依然在期盼著,有朝一日,家鄉的力工,那些在山間辛勤耕作也隻能勉強裹腹的農戶,那些在江水中艱難跋涉的纖夫,那些在岸上無立錐之地的漁家——那些襤褸的人們,有一天也能洋溢著這樣的笑容,在樂山大佛對麵,對著它的腳趾指指點點,熱熱鬧鬧地、咵嗤咵嗤地啃上幾根黃瓜……


    死了的人,他們的事情終究已經過去了,但活著的人,他們還有希望和未來。黃景秀並非不想報仇,隻是,比起落腳在過去的仇恨,她依舊希望著、憧憬著,她想在未來找一個棲身之處,想對將來有所期待,她在萬州城中擁有一定的民望——因父兄之死而膨脹的民望,黃景秀因為這民望而背井離鄉,她似乎遭了它的連累,但現在,她不再抗拒這份政治籌碼,她開始對未來真正地滿懷期待——


    雲縣。她想:學校,吏目招考——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有這麽多條路,但是,黃景秀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要選擇哪一條——


    她要把自己的聲望,變成萬州城嶄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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