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大人,信使已至——龍川縣陷落!買——買——”


    敬州府,不算太大的府治中,府衙官廨內,又迎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壞消息,前來報信的衙役一邊喘著氣,一邊偷瞄著坐在堂內下首,含笑用茶的曹蛟龍,磕巴了半天,終於沒有直接說出‘買賊’這兩個字,而是生硬地轉折了一下,“買軍的使者,已經執掌縣衙,洪縣丞交了大印。來送信的使者說,龍川縣治現在掀起了,掀起了所謂——”


    “自查自糾運動。”


    曹蛟龍欠了欠身,為他補完,又向上首的中年男子笑道,“世叔,我說得如何?這就是擬好了的策略,您就等著瞧吧,未幾,縣中定然內亂,為了把罪寨的名頭定下來,大寨之間門免不得結仇械鬥,如此,好戰的那批人都死光了,待大兵開到,豈不是極易得手?”


    “自查自糾,尋找罪寨……”中年男子也是有幾分悵惘地喃喃重複了起來,他搖了搖頭,“買活軍真好手段,全是陽謀……唉,你下去吧,此事,我知道了,可有信送上?”


    “有,有,”那衙役原本大張著嘴,聽他們交談,此時一個激靈方才回過神來,忙道,“不過是送去知府堂前了,我這就去抄錄一份,送給大人觀覽!”


    這衙役做事也是賣力,一轉身又飛跑出去了,曹蛟龍不等門外正掃地的小廝進來伺候,自己為世叔填滿了茶水,歎道,“不過是旬日之間門,半壁敬州已全數陷落,世叔,此當早做準備了——會戰之日,避無可避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若是咱們子弟有絲毫不妥,知府少不得前來淩迫,說不得便是要把失土之過給推諉過來了!”


    “唉!”說到這裏,堂前端坐的武將,也是愁眉深鎖,顯示出對曹蛟龍十足的信賴來,“你這話實有道理,還多虧了蛟龍你定策啊!否則,我這裏若早把人手撒出去,豈不更是被動了?若非你力勸,隻怕此時我已經謝罪待參了,不論是買軍得勢,還是我軍慘勝,總沒什麽好果子吃!蛟龍,你對我有大恩啊!”


    “世叔哪裏話來,多少年的交情了,您自小是看著我長大的……”


    曹蛟龍免不得又是一番客氣,不過他這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攀關係說的,敬州守禦千戶所這位千戶,本姓馬,也是遼東子弟,和曹蛟龍他們一樣,都是一個係統裏出來的遼東邊將,他本人和曹蛟龍隻有一麵之緣,但馬千戶的弟弟和曹蛟龍的叔叔是莫逆之交,這關係延伸到二人身上,在廣府道這樣千山萬水的地方,已經足夠瓷實了。


    也是因為馬千戶和曹蛟龍有這麽一層香火情分,曹蛟龍才被分到了敬州府治——其實,就算不是馬千戶,隻要是能繞著彎子扯上一點裙帶關係的武將,曹蛟龍也會毫不猶豫地應用自己的身份來獲取行動上的方便的。


    本來就是官家子弟,哪怕是更換門庭了,在發展時還是能感受到原本出身帶來的方便。曹蛟龍、艾狗獾在敬州城外遇到兵丁時,便是用馬千戶故人的身份,順利過關,並且把這幫人全乎地帶回了府城裏——倒不是說那幫兵丁們輕信,而是曹蛟龍的做派,就是十足的武家子弟,一舉一動都讓他們感到很熟悉,又能明確地說出馬千戶的姓名、履曆,這不是一般的江湖騙子能得知的東西,而且身份是真是假,到馬千戶那裏一驗就知,而且,巧合的是,他們並非城防係派出的兵丁,而都是馬千戶的嫡係下屬,聽到曹蛟龍說前方或有危險,恐怕是有去無回,也要回去等待雙方交流後,馬千戶這裏下達新的指示。


    就這樣,其實早已遺忘了馬千戶麵容的曹蛟龍,便順利地認上親了,這也讓他和艾狗獾做的很多計劃都沒了用武之地——不要以為有馬千戶這樣的人脈或許能派得上用場,他們就高枕無憂了,馬千戶在敬州的地位,馬千戶本人的性格、健康,以及他們是否能順利見到馬千戶,這其實都是兩可之間門的事情,敬州府畢竟是有兵丁護衛的地方,和殘缺的縣治不同,百十個精心訓練過的兵還是能拿得出來的,那日在茶棚裏,但凡要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兵丁,知道他們的裝束是買活軍的裝束,隻怕就要有人上來拿人請功呢!


    好在,曹蛟龍搶在眾人生疑之前,便把場麵給拿在手裏了,進城之後,更是先不亮明自己買活軍使者的身份,而是向馬千戶示警,告訴馬千戶,廣北已經陷落,從羅安寨開始,平遠縣已經盡數落入買地手中,現在買地的使者已經前往各地的縣治接收治權,同時買活軍的大軍已經從汕州登陸了,目的是要打通汕州、潮州和敬州一線,把廣北閩西連接在一起,完全納入買地的領土中!


    這個消息,當然立刻震動了敬州上下,馬千戶立刻使人去報知府——敬州畢竟是府城,雖然不算太大,而且曆史上多次曾被撤府設縣,但至少不像是龍川縣那樣,隻剩下一個流官撐場麵,府城的官員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能掌握不小的權力,至少和本地的大族大寨形成抗衡——所以敬州的流官不分文武,關係還算是比較親密的,不像是有些地方,文武之間門毫不來往,甚至是摩擦頻頻、反目成仇。這裏至少雙方還有個互通消息的交情。


    “當務之急,就是立刻撤回前往各縣的探子。”


    曹蛟龍在告知了這個壞消息之後,便立刻向馬千戶獻策,“四麵起火,敬州隻能收縮自保,壓根就談不上平叛,便是有餘力,也當支援東麵,和潮州互為奧援,保住從潮州往敬州的補給線,西北麵就隻能暫且隨他們去了!”


    這是非常老成的建言,也讓馬千戶對曹蛟龍刮目相看,立刻采納上諫,並且在接下來的數日裏,頂住壓力,怎麽都不肯放出手下的精兵去西麵——如果隻是一個縣治淪陷,那麽派出個四五十人,前去支援當地父老和買軍對戰,這他還是感到很從容的,可現在各個縣城逐一陷落,他手裏的兵若是都撒出去了,敬州府將淪為刀俎上的魚肉,麵對潮州方向可能襲來的買活軍將沒有絲毫反抗的機會!


    在過去的數日間門,千戶所因此是麵對了相當大的壓力的,因敬州府內也不乏祖籍在敬州西北那片縣治的大戶人家,這些鄉紳知道自己的老巢被人抄了,哪有不著急的?立刻就糾集家丁要回去逐走賊人,但千戶所不但不給兵支援,甚至還不許他們的家丁還鄉,要給守城留下堅實的力量,甚至派兵封鎖了城門,那幾日別說千戶所了,就連府衙都是被人圍了,馬千戶可說是千夫所指,倘若最後不是潮州那邊的急信不斷發來,隻怕他這個千戶也當不了幾天,便要被知府奪權拿下,以對鄉紳父老有個交代了。


    不過,最終曹蛟龍的情報,被證明是完全正確的,買軍已在汕州駐紮西進,拿下汕州完全不費吹灰之力,甚至汕州百姓還有踴躍帶路的——對這些敬州的鄉巴佬來說,這又是一個讓他們瞠目結舌的消息,他們難以理解,汕州的百姓怎麽絲毫血勇都沒有,甚至不能阻買軍數日,就已經輸誠,但事實的確如此,潮州急信說,買軍這幾年來,借著在壕鏡、新安的經營,早已經籠絡了廣府沿海的民心,沿海百姓,不是去買地做活,就是早盼著買地入主,因此在汕州,買軍‘如入無人之境’,五六日內,就已經進入了潮州境內!


    到了潮州這裏,買軍前進的步伐就有些緩慢下來了——沿海區域急於歸附買軍,但一旦離開沿海州縣,買軍的影響力便開始衰減,潮州還保留了比較堅決的抵抗意誌,而在敬州這裏,固然也有報紙販賣,但買活軍往往不能引起太多注意,形成話題,人們對他們的了解也很有限,直到現在,惶恐之餘才真正興起了研究買活軍的動力,但卻也是為時已晚,遠水救不了近火了。


    潮州向敬州送信,為的是要支援,而敬州這裏也是真正意識到了情況的棘手,以及馬千戶判斷的正確:敬州往西北,是閩西群山,交通不便,都是些窮縣,下一個州府就是長汀州了,但隔了山巒重重,這幾年來航運萎縮,可以說是不通音信,而且已經是買軍的地盤,在戰略上來說完全沒有固守的價值。


    即便是再怎麽惦記家鄉,也隻能含恨放棄,集中力量去維護和潮州的交通線,給潮州運送軍需——潮州一倒,那接下來敬州腹背受敵也肯定沒有幸理,倘若之前還應鄉紳們的要求,把手裏唯一一點精兵撒出去支援地方,這會兒敬州連維護交通線、運軍需都做不到,豈不是隻能兩手一攤幹瞪眼,等到買軍入城,大家投降的投降,上吊的上吊?


    馬千戶的明智判斷,使得他在低潮期之後,成為了城裏的風雲人物,城中各戶人家紛紛送來厚禮,表示守城之責非馬千戶莫屬,就是知府也多有倚重,並且數次召見了曹蛟龍、艾狗獾這兩個買活軍,詳詢買活軍的虛實,並且試探他們來此的真實目的——


    曹蛟龍入城以來倒是沒有隱瞞,說自己是被買活軍派來勸降宣戰的使者,不過由於兩個人來招降一座城實在是過於駭人聽聞,大家都直接忽略了勸降,隻注意到了‘宣戰’,並且也都認為曹蛟龍多少有些‘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意思,他是敏朝武將之子,來買地學本領,而此時卻因為自己的身份,被派到了這麽一個艱難的任務,其中的排擠味道,別說鄉紳、知府這樣的人精了,便是一般的販夫走卒,隻要有少許社會經驗的都能品評出來。


    一個被排擠刁難,本身和敏朝的關係千絲萬縷,甚至才到買不久的使者,當然沒有必要關押苛責了,甚至,從他給馬千戶的建議中就能看得出來,曹蛟龍還是一心為國的,隻是身份所限,不便明言罷了,打從心底,他還是希望敬州能夠守住。


    於是,知府、馬千戶這裏,對他也是多有倚重,每有軍情送來,必請來曹蛟龍分析虛實,曹蛟龍還每每料事如神,言發有中,對於各縣的局勢,雖然身在百十裏外,但往往能夠想在前頭,比如說龍川縣這裏,剛送來消息,說是使者入城,而且縣城旁的良山寨忽然分家,曹蛟龍便立刻斷言,龍川縣是要在大查之前,先自查自糾一番,並且還預言了龍川縣會因為自查自糾的政策而內亂械鬥,甚至會把本地能戰的鄉丁消耗一空,讓本地完全沒有餘力來應對後續壓進的大軍!


    這是個很壞的推測,但事態的發展,和曹蛟龍推算的沒有絲毫出入,數日後急信又到,敬州府城門前也出現了不少難民的身影——果然,村寨械鬥,血流成河,這些居住在敬州和龍川縣之間門的村寨農戶,不敢再待下去了,隻能來投靠荊州城的親友,曹蛟龍的猜測居然一絲一毫都沒有差錯!


    真是個將官種子啊!不但勇武過人,而且足智多謀、料敵機先,馬千戶若是有個女兒,都要強許給曹蛟龍了,他也是自歎自己不合官運多舛,落拓到此,不但前程到頭了,在這山溝溝裏消息閉塞,逐漸和老友親人失了聯係,一年也難通幾封書信,簡直和鄉巴佬也沒什麽兩樣,若是還在遼東前線,這樣的人才,怎會任其流落去買地,少不得也要破格提拔,不讓美玉蒙塵!


    想當年,馬千戶也是有一番抱負的,為何淪落在此混日子,自然也有一個曲折的故事,不過現在年紀上去了,他雄心已喪,遇事多有頹唐,這些日子以來,別看各方倚重,心中其實是絲毫都不樂觀,等到龍川縣械鬥的消息傳來,他便更是擔憂起了敬州的將來——守,肯定是要守的,而且敬州占據地利,也不是說絲毫希望都沒有,但能守多久,最終能不能守得住呢?馬千戶不太敢保證,他對買活軍素來不太留意,現在想想不免自悔:平日不積累,此時便真感到局促,自己絲毫主意沒有,隻能完全仰仗旁人了!


    旁人曹蛟龍這裏,很快就又被請到了內室用茶,麵對馬千戶的靈魂疑問:買活軍的戰力究竟如何,戰功是否彪炳(馬千戶雖然也看過報紙,但認為報紙不可信,更相信曹蛟龍)——曹蛟龍略加沉吟,便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世叔以為,建賊勇猛否?”


    “彼輩悍匪一無所有,自然是窮凶極惡!”馬千戶是遼將出身,對於建賊的評價還是很高的——這是一個固定答案的問題,建賊若不悍勇則遼將威名何存?


    “那……世叔可知道和我同來的艾狗獾是誰?”


    “不是買地一農戶出身麽?”城內完全無人注意這個沉默的艾狗獾,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直接當成了曹蛟龍的親兵家丁——他們倒是不會去想,買軍到底有沒有親兵這個製度,曹蛟龍都被排擠到敬州來當使者了,如何還會有自己的親兵,隻是從自己身邊的經驗出發:曹蛟龍將門子弟,隨身有一二忠仆豈不是很正常?也因此,艾狗獾在城裏來回轉悠,完全沒引起任何人的關注,就連馬千戶聽到這一問,也是怔住了。“難道他和建賊——”


    “他是敵汗幼子,大妃所出,按建州規矩,本為建州太子——世叔,這樣的小太子,都被敵汗派來伺候六姐了,你說買活軍的戰力如何?您就自己想想,這敬州府能抵擋得過買軍的進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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