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想的?啊——金市是心疼那五千壯勞力的損失嗎?”


    “也可以這麽說吧!我是主抓農業的,此次來敬州上任,也是因為——此處的地理,你我都是明白的——”


    的確,敬州這裏,實際上能抓的也就隻有農業和航運業了,可以作為韓江水係的一處港口,提供一些貨物集散的作用——也就僅此而已,要說設廠發展工業,畜養牲畜,考慮到交通的不便這都並不現實,首先如何把機器運進來就是很大的問題。


    之後的維修,產品的運輸,也都不如沿海的潮州等地方便,曹蛟龍便是挖空了心思,也隻能想到這裏還能開設林場而已,其餘的經濟發展,前景著實一般,他雖然不知道金逢春入仕以來一向是農業口的官,但很容易可以推測出來,主官對於敬州未來的展望,必定是以農業為主,如此,對於一口氣水淹了五千人,自然會感到心痛。因此,他便很詳細地解釋了起來。“來到敬州之後,果然情況和我們想得一樣,並不適合挑撥寨子們相鬥,拔去最不服氣的尖子,留下能老實幹活的那些人,主要是因為勢力最大的五姓人口太多了,田莊也多為他們所有,不殺掉一些人,找不出第二個勢力能和他們抗衡。”


    “當然了,馬千戶被說動了以後,也有要見功的心思,此事我是不好相攔的,從結果而言,如此處置,也便於敬州盡快恢複農業生產,倘若州治這裏,也是挑撥各處相鬥,那今年整個州的秋收就算完了,壓根沒人能種田,到了冬日,必有饑荒,後續怎麽運糧進來還是個問題。既然縣治內鬥得厲害,州治這裏就要快刀斬亂麻,趕緊把局勢平息下來,種出莊稼,冬日裏還能接濟縣治一波。”


    這是實話,金逢春點了點頭:她知道這些使者上路之前,參謀部早已根據各處的局勢做了可能的策略建議,因地製宜,策略也是不同。總之多為挑撥、分化,讓村寨內鬥消耗掉戰力,隻要瓦解了村寨抱團的局麵,買活軍獲得絕對的主動權之後,工作要好幹得多。


    當然了,後續要處理的問題也是很多的,多數還要引入輋人過來,繼續追獵在山中隱藏的流亡客戶,否則人手一定不足,本地還會繼續動蕩,從經濟賬來講,敬州的做法是最為利落的,收效也的確最好,也難怪參謀部會同意曹蛟龍的匯報,並且派來了技術支持,運來了藥火,指導馬千戶的兵丁炸毀了天然生成的水壩——殺敵最高的境界,自然是莫過於己方不損一兵一卒,敵方丟盔卸甲、全軍覆沒了,不論是參謀部還是曹蛟龍,在這一係列工作中都是站得住腳的。


    但是……這就是軍、治分家的壞處了,參謀部從自身腳步出發,要考慮盡快拿下敬州,和潮州前來的大軍匯合,減少自身的損失,同時也要盡量維護敬州的秩序,否則大軍打山城,己方難免傷亡不說,在堅守的時候,城內的百姓也會受到嚴重的損耗,並因此對攻打城池的買活軍產生深遠的敵意。在其位,謀其政,他們的選擇無可厚非,但在金逢春這裏,她就感到自己後續的施政手段受到製約了。


    “話雖如此,但當時真就沒有除了炸掉石壩之外的手段了嗎?”


    最讓她皺眉的,也在於此,金逢春點著日記真有些苦惱了,“這麽一來,我這裏就有點難辦了——要打通閩西、廣北,形成嚴密網絡,韓江是重要的一環,整修韓江水運是一定要用到藥火的,否則韓江難以行船,水域狹窄,隻能停泊小船的話,水運成本居高不下,此處和外界的聯係便照舊不便,沒過幾年,隻怕老規矩又要抬頭了!”


    “啊……這……”


    曹戰士便也有些尷尬起來了,他顯然還完全停留在軍人的思維裏——或者說,整個參謀部都沒有考慮過後續的治理細節:擺在眼前的,大溪坳的事情也不是沒有幸存者,都是聽到了一聲悶雷般的響動,隨後水就下來了。結果,還不到兩個月的功夫,買活軍開始在江裏炸石頭了,響動、石頭碎,水流……三大要素全都齊全了,城中百姓增長了見識,四處去傳說的時候,不至於人人都無法把大溪坳和藥火聯係起來吧?


    聯想過後,反響會是如何呢?這是不可預知的事情,比較把穩的思路,自然是先緩一緩——先不修航道,集中力量上掃盲班,組織種高產稻,贖買田地,分配耕地進行兩季的生產,同時建設醫療衛生基地……就像是買地消化其餘城市一樣,一年下來,城中的百姓見到了買活軍的好處,對大溪坳的真相誰還會落力追尋?五姓人家都是急於遷徙,早被撮弄走了,有什麽是非,比眼前的好生活更重要?


    但是,如此一來,韓江的航道就得等上一兩年了,這一兩年間,敬州官府要承擔額外的運輸成本,忍受低下的運輸效率,而且還失去了一個快速弘揚六姐神威,收攏人心的好手段。金逢春的全盤計劃也因此被打亂了,她不能不因此不悅,曹蛟龍也意識到,自己最好解釋得再深入一點,不能如此籠統了。


    “其餘還有什麽手段,能把石頭弄開了?倘不水攻,隻靠馬千戶的二三百子弟去殺敵,二三百人要把五千人全殲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也不會答應的,再者說來,他要藥火,多少也存了試探之心——他當時聽親友來信中提到了藥火和紅衣小炮,認定了敬州的確無法抵擋,但卻始終還懷抱了一絲僥幸。


    如若我們推推拖拖,不肯給藥火,那他怕未必相信藥火的威力真有那麽強,馬千戶也是不會把自己手下的兵投去和五千人作戰的。他有很大可能,會真正挑出兩千五百人來守敬州,守到一定時日,為自己攢足名聲,再從山間抄小道退到羊城去——能從買活軍手底下逃遁出來,並且不損太多的子弟兵,這份軍功足以讓他東山再起了,若他在守城時優先消耗五姓的人口,我們還得欠他一個人情。”


    無可挑剔的邏輯,關鍵就在於對這五千人的性質認定上,金逢春總有點不舍,認為他們還是可消化,可轉化的——這麽多年的農務接觸下來,她實在是見慣了農戶的素質,這五千人雖然細算起來,沒有蓋不上罪名的,但必須麵對的現實是,在山區能活到買活軍過去轉化他們的獨立農戶,很少有不涉及人口買賣、聚眾鬥毆、故意傷害甚至是搶劫殺人的,真正老實巴交的農民,哪裏經得住這樣的世道,若是運氣好,生在富庶地區還能守住自己的田地,在山區這樣嚴酷的地方早就淪為佃戶或者奴隸了,倘因為這些罪名就一殺了之,那就沒有多少農戶是值得轉化的了。


    ——可在參謀部乃至曹蛟龍這裏,他們的理由卻是完全正當的,甚至可以說是比金逢春還要更正當,因為這完全是秉持了六姐的指示——金逢春知道,此次出兵廣北,除了要把真老母教徹底打掉,讓天下人不敢再用魔教為遮羞布來鼓動百姓敵對買活軍之外,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摧毀圍屋,而六姐的意思很明白: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不要怕殺人,要敢於消耗掉一批最頑固的,最無法轉化的客戶男丁——誰反抗得最厲害,那就要殺誰!


    根據這條基本思想,買活軍先在廣北釣魚,把第一批鄉兵誘入閩西截殺全殲,不留活口,隨後又在敬州縣治,以‘莫須有’之罪在各村寨中挑撥矛盾,激發他們彼此械鬥,再以結仇為理由,鼓動眾人遷徙……


    在這批混亂中,死去的男丁,以及被動亂牽連而死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隻怕早就超過了五千之數。那麽,參謀部在敬州的決策,金逢春哪來的底氣說它是錯的呢?而曹蛟龍作為一個使者,事事都是請示過參謀部的,金逢春當然也不能說他要負什麽責——一個入伍不過三個月的大頭兵,若說他要負主要責任,那買活軍成什麽了?烏合之眾嗎?


    但是,這種理智上的考量,仍無法完全克服她看到敘述時的不適,這種不適,並非是完全基於工作上的困擾,還有對這條計策本身的不適。金逢春發覺她對這計策的反感,勝過了實際上損傷更大,牽連更廣的縣治村寨械鬥——也就是說,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其實縣治都應該搞一搞敬州的這種策略才是最劃算的,因為這種策略把損失精準地控製在了六姐親口說要打擊的人群裏,還不怎麽妨礙生產,而縣治的策略,帶來的傷亡卻不可避免地會擴散到婦孺中去,對後續的生產更有長遠的影響……但是,金逢春仍是覺得挑撥械鬥也好,釣魚截殺也罷,她在感情上都是能接受的,並且認為是正當謀略的一部分,而這條策略,卻總有些地方讓她覺得實在是過於殘忍了。


    但是,這樣的情緒是很難完全闡述清楚的,因為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在兩次挑刺都被曹蛟龍不卑不亢地頂回來之後,金逢春一麵在心底調整著對曹蛟龍的評價——果然能當使者且全身而退的都是狠人,這個人前途不可限量,盡量不能得罪了他;一麵也知道不宜再對此事追問下去了,隻是情緒上一時還無法完全平息,隻好低頭反複翻看著筆記,思忖著下一個話題。倒是曹蛟龍,主動把這層若有若無的膈應給道破了。


    “金府,是不是心中總覺得此計過於毒辣,但細想之下,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啊,這——”


    雖說,剛見麵就談得如此深入,多少有些交淺言深,算是官場大忌,但金逢春正翻看的就是曹蛟龍的日記,也是他的肺腑之言,這似乎也拉近了他們的關係,為兩人間營造出了一種親密的氛圍,金逢春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坦然承認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確實是有點兒,但仔細想想,又挑不出什麽,所以才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你會這樣問我,是因為——”


    “不錯,我也覺得此計似乎過於狠毒了一些——雖然斟酌之下,又是最劃算的決策,但近日來,也總是耿耿於懷,反複回味之間,亦有些感觸——我認為此計最讓人不舒服的,並非是水攻也並非是選擇全殲五千鄉兵,而在於馬千戶之叛——倘若是兩軍對壘,敵軍水攻,便是這五千人全死了——”


    那金逢春也認為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仔細想想,確實如此,就譬如被誘進了閩西的廣北鄉兵,他們是懷著搶劫的心思闖進去的,因此全被殺死,一個活口不留似乎也很應該。不忍的重點,似乎在於這些鄉兵,至少在當時來說,不存太多惡意,隻是為了保護府城而去。


    不管他們從前是否主動械鬥,欺壓周圍百姓,當他們為了守衛家鄉而戰時,似乎應當擁有一定的尊嚴,和闖入閩西的廣北鄉兵不同,得到敵軍的一些尊重——至少,金逢春認為,也不是說就不該水淹,真和春秋義戰似的,大家約定了時間擺兵陣互衝,在她的設想中,至少該讓他們死個明白吧,哪怕炸壩以前叫一聲,‘我馬某人已反正了,滅敵於此’,似乎都比如今這計策給人的感覺要強得多,光明正大得多。甚至於,如果為了自身安全考慮,不願喊‘馬某人’,就喊一聲‘買活軍滅敵於此’,又有何妨呢?


    當然了,從結果來說,人總是死了,怎麽死的,死時是否糊塗其實已是沒有意義的問題,但這樣的不舒服感還是很難散去,現在它困擾的已經不是死人了,而是活人。金逢春還以為曹蛟龍會進一步開解她的這種不適,但沒想到曹蛟龍居然也坦然地承認了下來。


    “其實,便是我自己,也覺得心裏有點兒過不去,有點兒過於殘忍,但我沒有記在日記本裏——若是寫下來,那便似乎是把責任全推給馬千戶了,這卻又不是我的本意。再說……再說……”


    曹蛟龍沉默下來了,在燭光下,他的眼神顯得很波蕩,似乎是往事在他的心頭又泛起了波瀾。他輕輕地說,“我也能理解馬世叔,馬世叔是遼東走出的將領,他是因吃親兵空餉被貶到嶺南來的——但其中內情,隻有我們遼將自己知道。馬世叔是李家提拔上來的將領,李家在親兵中是不吃空餉的,也不用朝廷糧草供應親兵……”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金逢春也是微微一怔:吃親兵空餉,似乎更證明了馬千戶人品的低劣,但金逢春已經不是閨中少女了,她已是個老成於實務的幹吏,多次在繁華州縣,組織著數十萬人的農業生產,此時此刻她本能地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朝廷不給糧草,親兵又是實人實餉,那糧草從哪裏來?


    “那麽,糧草從哪裏來呢?自然隻能是從守軍附近的百姓身上刮地皮了……李家親兵如狼似虎,可背後的百姓,過的日子和建賊包衣農奴也沒有什麽兩樣,馬世叔分守小鹽關時,便是因為善撫軍戶,寧可吃點空餉,少練幾個兵,也待軍戶優容些。因此不見容於李帥,被撮弄來了嶺南。”


    曹蛟龍笑了笑,“若說水淹大溪坳殘忍麽,隻怕這殘忍,在馬世叔心頭還排不上號呢……最大的殘忍,並非是如此快速的截殺,而是在經年累月的折磨中,把一個精壯漢子的骨血榨出來,把他的脊背打折了,日複一日,食不飽腹衣不蔽體的勞作著,隻為了供養著守衛邊境的大軍——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城破了,會有更多的人過上他們這樣的生活,這已經是最劃算的結果了,就像是大溪坳一樣,犧牲一小部分必須犧牲的人,換取更多人的利益……”


    “金府,今日這話多少有些僭越了身份,但也是我曹蛟龍的肺腑之言,殘忍嗎?殘忍的,耿耿於懷嗎?確實是難以忘卻的,確實是不舒服的——但,這就是戰爭,金府你自小生長在買活軍的天堂裏,或許你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戰爭,從來都是如此讓人不舒服,從來都是如此的殘忍,從來都是如此的——”


    “反人性……”金逢春喃喃地說,她看著曹蛟龍,卻又好像在透過他看馬千戶,看著那冰天雪地中艱難跋涉的遼東百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戰爭能帶來太多的好處,毫無疑問,金逢春也一直在享受著戰爭的紅利,以至於她似乎忘卻了這最重要的一點,戰爭在帶來榮譽,帶來人口,帶來財富的同時,也會毫不留情地帶走許多東西,他們會永遠帶走那些浸淫在戰爭中許久的人,一部分的人性,讓他們對殘忍感到麻木,甚至於幾乎是理所應當,他們的魂靈似乎都會因此有了永久的殘缺,他們永遠也不會再和常人一樣,因為——


    “戰爭,就是如此的反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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