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水師全軍覆沒了?”


    “眼見著的!就在南澳島那裏,遺跡都還在呢,莊將軍的船隊才到南澳島,就見得前方烏壓壓一片,全是買活軍的戰船,失驚無神般,從一處紅樹林背後繞出,驚得莊將軍叫了一聲‘哇呀呀,吾命休矣’,斜刺裏,又竄出一員大將,手裏使丈一紅纓槍,身下騎赤兔馬——”


    “哎,什麽紅纓槍,赤兔馬,這是海戰啊!”


    “噢噢……和今日聽的《說嶽全傳》混在一起了,重來重來——斜刺裏又竄出了兩艘船來,上頭遍布著買活軍的紅衣小炮,怕不是要有一百多門……”


    “不是,哎你這人怎麽這樣,《說嶽全傳》哪來的赤兔馬啊!再者說一百多門小炮,那船還怎麽開啊,不成刺蝟了嗎,四麵八方的開口伸炮門——沒有的事,說的比眼見的還真!”


    “切!”


    街頭巷尾,圍觀著的百姓們,本來緊張的情緒,也因為這消息一再被認為不靠譜,而逐漸鬆弛下來,發出了鄙視的‘切’聲,讓這胡言亂語的街坊趕緊退位讓賢,換下一個來發言,“阿財你正不知所謂!都是阿健你來說啦!水師都究竟去哪裏了,百幾艘船,不可能全都被擊沉了吧!”


    “就是沒擊沉嚄,根本沒有這個事情的,水師全都去雞籠島了,投奔謝六姐去了!他【嗶——————】的,這個莊某人,正宗衰人!仆街仔!【嗶——嗶嗶嗶——嗶】!說是要抵抗買活軍入侵,其實是為了多搜羅一些船,為他投靠去買地多換一點政審分!”


    “政審分又係乜嘢啊?”


    “不是吧,咁都得?真係殺人放火金腰帶啦!他還帶走了好多民船嚄!那個買活軍,能不能把民船發還回來給我們的?”


    “是嚄!征用去的船有我們商行一份的,要是拿不回來,我們生意都好受影響的!”


    “受影響?怎麽不想下買活軍入城以後,個商鋪還能不能開下去先!買活軍看你不順眼,把你征用了!”


    “不會吧……”


    “那不是比強盜還強盜?”


    “咪係咯!強盜隻要你的錢,買活軍說不定是要你的命!”


    水師當真叛逃了!


    這消息雖然在城中已經沸沸揚揚傳了好幾日,但得到了消息一向靈通的阿健的背書,卻依然在街坊這裏激起了一陣議論,人們或者是對買活軍的製度完全陌生,或者是關心被帶走的民船,或者擔憂著城破後,原本的生活節奏該如何繼續,一時間七嘴八舌,各有態度。


    有消極的,認為已經不能再等,現在最好趕快回鄉下老家去,等到羊城港的局勢完全平穩下來之後,再做回歸的計較。也有憤慨的,認為羊城港的吏目實在是太瀆職了,眼下情況已經如此危急,為何還不組織城中百姓修築公事,抵抗買活軍的船隊——甚至有人想要自告奮勇去組織街坊互助隊,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是在買活軍的入侵中利益預期受損的百姓,並且他們也很勇於表現自己的態度:羊城港的南蠻子,可不會在乎是不是以卵擊石,廣府佬都有一股蠻勁的,平時你好我好大家好,沒什麽不能商量的,可真到了動命根子的時候,那也不會有任何猶豫,當真是可以拚命的!


    互助隊是有的,各街坊中沒有逃走的人家,也都派出男丁互相聯絡著,還有附近的裏坊彼此聯係,想要弄‘裏坊互保’,目的是在買活軍入城之後,保住裏坊的屋舍不被窮凶極惡的買活軍突入搶掠,當然了,倘若買活軍想要對婦孺不利,那他們也是要出頭的——裏坊互助倒是沒有阻止買活軍入城的野心,是否把保護的範圍延伸到眾人的商鋪中,不允許買活軍對各家的生意指手畫腳甚至於收保護費——這個是相對模糊的,因為很明顯,一個裏坊互助隊中,總有些人是沒有商鋪的,這些人未必會願意管得這樣細致。


    由保護街坊為目的組織起的互助隊,在街坊內部盡心盡力,但要說離開街坊,卻會在頃刻間完全失去動力,因此,盡管這幾日裏坊互助隊,在城中也算是轟轟烈烈了,但投效在衙門這裏,想要為守城出力的百姓數量卻是極少——水師將軍的叛離,也讓百姓們對這些官員的信賴降到了最低點,他們也怕自己投效水師,填補兵丁的缺額,一腔熱血要為守城出力,但最終卻化為了將軍們向買地投降時的政審分!


    民間的風頭是如此,官場上自然又是一番熱鬧的景象了,新上任沒多久的官老爺們,也是一出各懷鬼胎上竄下跳,活生生的眾生相,有急於接過防務,想要維持羊城港局麵,卻又礙於督撫重病,知府新履任,無人管事而無從下手的;也有告病不出,不在人前露麵,眾人都懷疑他已經私下偷偷棄城逃跑的;還有默默寫自白書,已經準備向買地投降,卻被來訪的同僚翻出了自白書,鬧得滿城風雨,惱羞成怒,叫囂著‘買活軍是不可戰勝的!’之類的大逆言論,被知府給關進大牢的……


    正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主心骨一病,流官們當真是大出洋相,而多由本地殷實人家世代出任的吏目,則是接一連三舉家逃亡,還有卷走庫裏錢款的——他們是真的不走不行,這麽幾代人的吏目做下來,哪個沒有些罪過在手裏的?


    於本地也不是沒有仇家,又都是消息靈通的,知道買活軍入城之後總要收拾一批人,自知很可能就要被殺雞儆猴了,因此一聽說局勢變化,就絲毫不敢停留,立刻下了決心,彼此默契串聯起來,卷款、燒庫、風緊、扯呼!半個月之間,城裏多處庫房走水,碼頭上船也少了不少,人心更加散亂,此時羊城港內,水師加上陸軍守衛,怎麽也有個兩三千人,可庫房一燒,大家更是混亂不堪,水師連日來也有人逃兵,或者是奪船要去投靠買活軍的。城中上上下下,逐漸已經形成一種共識:羊城港是不可能守住的了,甚至整個廣府道的淪陷,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還真別說,最後這點共識,倒是有效地阻止了很多百姓逃跑的腳步,因為他們的老家也在廣府道範圍之內,既然逃去老家也難免被買地收編,那還不如不逃了,聽天由命——於是,隨著買活軍大軍出動的消息傳遍城內,城中又出現了一股購買掃盲教材的熱潮,除了還有極少數人主張要守一守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經平靜而沮喪地為下一步做準備了。一時間,城中全是官話聲,原來的白話現在暫時不說了,羊城港百姓已經在計算起了掃盲班畢業後,一日可多得的那五文錢。


    “難道少了那幾十艘船,就真的連打一場仗的人手都湊不起來了嗎?人心何時喪亂至此了!”


    主戰派既然無法聯絡城中的各方勢力,形成一致,就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兩個地方了:第一,長須仙老,第一,重病的總督。長須仙老的下落,很快有了線索——有人說他被莊將軍藏在自家府邸裏,可眾人搜索府邸時,隻在將軍府柴房抓到了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輕人,其餘下人悉數逃散——這個年輕人自述,他是偷了莊將軍的姨太,被綁在這裏要處置的,眾人聽了,一時不在意,轉頭不知何時又被他給跑了!再要去搜索,卻是一無所獲,便又有一種說法,說長須仙老是顯聖而去了。


    這條路斷了,那就隻有指望總督府了——抵抗輿論的高峰也出在此刻,但很快又有了一個荒唐之餘不無悲涼的結果:這一日總督府裏幾艘馬車駛出,直奔碼頭,眾人還以為總督終於痊愈要出麵視事了,或是大喜過望,或是大驚失色,都是趕往碼頭時,卻見一頂小轎直上官船,總督府的心腹家人,監視著船丁們揚帆起錨——


    總督太太,五十多歲年紀了,淚流滿麵,從馬車裏出來,親自下拜,向趕來的眾人致歉,說這是自己的意思:總督已經燒得斷續昏迷了兩日,始終不能止瀉,再這樣下去,已經漸漸是有下世的光景了。這就是典型的間歇瘧,老病根了,但這次發作得實在太凶,羊城港的大夫是無能為力了,隻說,這樣的病,隻有買活軍處能治,固然這麽做非常不該,但不能眼睜睜看著人死吧?不得不送到汕州去,看看該處的買活軍,能不能提供一點仙藥了。


    這……


    雖然說也知道得的是瘧疾,但是……


    王總督的病情,城中知道的人不少,的確是真病,大家也都知道買地是有仙藥可以治瘧疾,但是……怎麽說呢……買地治病也是有規矩的啊,不隻是要錢,還要病人和病人家屬為他們做事,這王總督就算是治好了,按買地的規矩……他還能回來率領城中百姓抗擊買活軍嗎?買活軍治好敵人,再放他回來和買活軍作對?


    很顯然,買活軍並不傻,至於要抵抗買活軍的人就更不傻了,碼頭前的人群頓時做了鳥獸散,隻留下總督太太再三福身謝罪,說是認打認殺——但眾人是連打殺的興趣都沒有了,一個老太婆,本也活不了幾年了,把家裏年輕人和總督一起都送去買活軍那裏,她留下來任憑處置,你還能拿她怎麽辦?真要把她怎麽樣了,她家裏人萬一得了買活軍的重用,搖身一變,以買地使者的身份又回來了呢?


    主戰派的最後努力,隨著王總督在昏迷中投奔買活軍,至此徹底結束,甚至很多人在羊城港現如今的情況中,不免都興起了一種喪氣卻又很客觀的看法——這羊城港數年前,雖不說將士用命,但也絕非文恬武嬉,可這幾年內怎麽就一步步走到今日這一步了呢?武將首領率船主動叛變,文官特意留下的定海神針也發了急病昏迷不醒,導致城裏根本就沒有人能成功阻止起抵抗,眼看就要開門揖盜,把買活軍讓進來了!


    此情此景,怎能不讓人心生疑慮——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命?


    不論如何,出奔投靠,已經成為了新的潮流,當買地的大軍走到南澳島時,不少羊城港的船隻已經先一步來迎接,要和他們一起接收勝利果實了。而等買地的船隊到達羊城港時,所見到的則是有史以來最潦草的城防了——城門都沒有關嚴,還留了一絲小縫給百姓進出。


    至於城頭上,更是一個腦袋沒有,至於碼頭處,不知誰在木頭廊橋盡頭放了一尊彌勒佛像,似乎就是全部的抵抗了——這彌勒佛像是什麽意思,也沒說明白。


    “啊……這就是全部了?”


    雖然再三確認,但領軍的鄭福氣還是有點兒不可置信,他甚至親自詢問了被買活軍請上前來的路過百姓。“城裏難道絲毫都沒有埋伏?我們就這樣走進去,就能接收羊城港?”


    那百姓白了他一眼,臉上有一種老練的廣府佬常有的桀驁不馴。


    “咪係咯。”他說。“你行入去,咁冇人理你嘅話,咁咪係接收咗羊城港咯?”


    這句話居然還是白話,可見他的膽大,但鄭福氣並沒有斥責這個人,而是真的依言派人走進了城門——真的沒人理他,大家都忙著各做各的事,對於入城的新主,隻是報以無奈、排斥卻又認命而因此顯得稍微有些厭煩的一瞥——


    就這樣,買活軍攻克羊城港,至此,福建、廣府兩道的重要城市,盡入買地,從地理來看,事實上敏朝也失去了瓊州島的控製權,東南一隅,再無敏朝說話的餘地——這件事,當然也很快就在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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