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麽?太衝先生來信了?”


    已是農曆十月,北地胡天隻怕早已是冰天雪地,福建道這裏,卻也不過是從短袖變成了長袖圓領衫而已,甚至有些體壯的年輕人,中午打完球,還要赤著臂膀,衝到附近的澡堂子裏去,快快地洗一把澡,再去上課上工呢。


    這也是天氣冷了,若是夏天,直接就在井邊衝刷一下,哪怕是女子,蹲在井邊,冷水往短發上一澆,隨便搓點肥皂在上頭,也能把汗味兒洗去了,再毫不避諱地拿毛巾伸到衣服裏去,揩揩腋下、肚皮,脊背,這便是她們對身體做出的唯一遮掩了,至於四肢,那都是把袖子高高挽起,直接衝洗的,壓根就不怕路人的眼光——


    實際上,倒也沒有多少人敢亂看的,因為會在中午把握時間去運動的女娘,可以想見自然是十分的強健,若是冒犯的眼神看得多了,說不準就要惹上事來,和對方的拳頭打打招呼了——這還是小的,真要是敢打呼哨,開些帶色的玩笑,惹惱了對麵,揪了去見官,隻要有二三見證願意同去,惹上了官非,那得來不易的工作,可就未必能保住了。


    這便是大都會的好處了,因為在此地立足的機會是難得的,因此需要格外的珍惜,百姓往往比較老實,更講規矩,更懂法,民風也就自然總是比別處要開明些,在村鎮的女娘,隻怕還不會如此行事,而雲縣到了夏日,已經有些女娘在短背心之外,穿一件遮蔽不了什麽的紗衫到處跑了,若是要幹起活來,脫了紗衫,隻穿著短背心的都有。


    張天如雖然是個儒生,但也逐漸受到這股風氣感染,打完球出來,便把背心甩在肩上,也不忙著穿上原本的襯衫,先去澡堂子裏衝洗了一遭,又叫了廣陵來的修腳匠人,給他修腳,順便把剛才洗澡時就著水搓了幾下的球衣,攤在爐子邊上烘著——這是修腳匠自帶的行頭,如今天氣漸冷,也就不擺在廊下了,而是挪到了休息區的竹椅附近來,使得屋內更加的暖和。


    “先生,啊隻修腳,可采耳,可剃頭?肩膀捏一捏?”


    修腳的腳師傅,咧著嘴,露著嘴裏那幾枚包銀的假牙,殷勤地用還帶了廣陵口音的官話探問著,“茶吃一盞?大煮幹絲也有的,八寶茶配著吃,甜滋滋,好味道來!”


    “八寶茶不必了,陳皮裏木飲子來一盞,再要兩個晚橙!”


    “好嘞,阿發,陳皮裏木飲子,還要兩個橙!”


    這是個大豪客,腳師傅的態度更加殷勤了,先動手把躺椅放平,讓張天如側躺著,同時提起煤油燈,掛在張天如頭頂上方,便從兩口鍋中較小的一口裏,取出了滾燙的采耳勺來,在空氣中微微甩動了幾下,待得溫度降了下來,這才仔細地為張天如挑起了耳朵,“官人,可疼痛?可癢?您這是個幹耳朵。”


    “幹耳朵是好事,凡是油耳朵的人,都容易有狐臭……什麽,你不信?那是生物課上老師閑談間說的,仙界的認識,再真也沒有了。”


    張天如舒適地眯起眼,一邊享受著腳師傅的服務,一邊和他閑聊了起來——這門生意,在買地是逐漸興發起來的,自然也是因為買地繁華,而江陵、姑蘇日趨動蕩,使得大量的匠人、百姓隨著女娘一起南下的緣故。


    很自然的,和從前一樣,這些修腳師傅,包括剃頭、按摩、搓澡師傅,都是依附於澡堂而生的,買地的澡堂雖然仍有嚴格的規定,不許挖掘浴池,隻允許提供淋浴,但對於這些師傅,並不持排斥態度,反而大度地包容了下來,認為這是給人生路,與百姓也便宜的好事兒。


    隻是基於公眾衛生的考慮,因此有些和別處不同的規定:因為害怕傳播皮膚疾病,凡是采耳匠、修腳匠,都必須製備兩套工具,還要有一個爐子,隨時加熱水,用一套就煮另一套,使得竹製的工具,保持煮沸消毒的狀態,這樣一來,腳氣、雞眼、耳膿這些疾病,雖不能說完全免於流傳,但也可稍微降低一下風險了。


    別的不說,采耳、理發、剃須這些東西,不是沒有替代品,但腳師傅的出現,是引起了百姓們很大歡迎的,這儼然已經成為了一種新興的行業,因為百姓們的腳往往都很需要修,越是幹粗活的,腳底的老繭便越是容易形成困擾,隻是從前,修腳這行當隻在廣陵那樣的繁華地方,局限於能時常去泡泡浴池那樣的殷實人家而已。


    一座城市裏,一二成是最頂尖的貴人,再有一二成是殷實人家——隻有這三四成人,是能時常去澡堂子,找腳師傅修修腳的,至於其餘那六七成的苦哈哈,不過是為了老爺們服務的罷了,有些病痛,除了忍耐以外,還能有什麽辦法?即便他們的腳是最需要修的,但他們配嗎?


    也就是在買活軍這裏,陳年的老繭可以打磨修建,銼到走路時不至於引起疼痛的地步,而雞眼也不用隻是忍耐了,可以去藥鋪開藥來貼,再到澡堂來,請腳師傅設法將它挖掉,填上些藥,試試看能否使其不再複發——別看僅僅是這樣一件小事,在大家看來壓根不值一提的,可一旦大部分人都進得起澡堂子,又有了一些空餘的銀錢,來對付身上的小毛病,引發的熱潮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在雲縣這裏,修腳師傅從數名到十數名,再到現在數百名,甚至可能上千名,這才是堪堪把大排長龍的場麵給控製下來,但即便如此,這修腳師傅也是從早忙到晚,很少能有空閑的時候!


    上千名修腳師傅,便是廣陵最繁華的時候,能想象有這樣的規模嗎?隻怕是沒有的,雖說敏朝的州縣,也有經營浴池的,繁華如廣陵者,大浴池也有數十,小浴室更是不必多言,但小浴室可不會配修腳師傅,能有一二搓澡的便不錯了,那數十浴池裏,最多提供個數百師傅吧,餘下的師傅從哪裏來?


    便是從培訓班裏來——這是張天如從專門學校得到的靈感,他認為這種臨時開辦的培訓班,不但可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也能在短時間內擴大行業規模,使得買地多一個活躍的營生行當,是官民兩便又有很好利潤的事情。他本來就是個好辦班的人,從中也掙了不少錢,若不是這一陣子忙於‘莊氏夫妻互相告訴案’,成天開會吵架,用謝六姐的話說,搞‘頭腦風暴’,實在無精力來搞這個,否則就這一波,估計幾千兩銀子都未必不能掙到。


    這裏的損失,張天如算是暫且記在謝六姐身上了,不過這不妨礙他向官府上書,建議官府組織免費的培訓班——他掙不到的錢,誰也別想掙到,如此,衙門裏出錢,聘請大師傅用口述的方式,整理出了一本圖文並茂的教科書,同時伴著一期教學班,在鄰裏間免費招募百姓作為練習對象,大概一個月的功夫,便速成了不少師傅,而這些學員夾雜著廣陵來的老修腳匠,又被派遣到別的州縣去,一個全新的修腳業,就這樣在買地紮下根來,發揚光大。


    可以想見,一兩年內,或許哪怕是村中老農,也能花個三四文錢,時不時的找匠人來給自己磨磨足心的老繭了!就算這服務的質量,自然遠遠比不上廣陵老師傅的精細,但畢竟是從無到有,而且價錢遠比原本要便宜——這畢竟是比從前要好些了不是?


    隻要是百姓有了錢,還真怕他們花不出去嗎?隻怕是花錢的地方太多了,而這些花錢的地方,又能孳生出多少行業來,當真是無法細說的。就說這修腳師傅吧,從廣陵來到此處,可算是跌進福窩裏了,雖然同行多了,但卻絲毫都不影響他的收入,甚至還比在廣陵賺得更多——新入行的小師傅收四文錢、五文錢,有他們的客人,他這樣的老師傅豈不就可以收個二三十文了?


    不要嫌貴,嫌貴有便宜的,總有人是出得起這個價錢的,事實上,貴的服務往往需要便宜的服務進行映襯和對標,如此,方才能顯出自己的身價來,這個道理從前修腳師傅們是不明白的,還有人埋怨同行被衙門請去傳藝的,生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可這會兒,事實擺在這裏,他們臉上的笑意也就越來越濃鬱,越來越真誠了——


    在買活軍這裏特有的繁華下,好像從前有許多老規矩是不適用的,教會徒弟並不會餓死師傅,因為市場有了極大的擴大,事實上,徒弟越多,師傅的好處好像還越大哩!有些老觀念,也免不得要改一改啦!


    “買活軍這裏,真是洞天福地呀。”他一邊細心地為張天如服務著,用熱毛巾墊著手,捂著張天如的腦門兒,讓他放鬆了下來,嘴裏哼著歌謠,時不時細聲絮叨個一兩句——要是客人睡著了,這音量不至於吵到他,若是沒睡著,接口閑聊,也就不至於感到乏味了。“別的不說,就是這牙醫,真多!真好!銀子也便宜……”


    就想是這腳師傅,到買地來掙到了錢,難道就存著不花了嗎?不,他花銷的地方也有許多,第一個,他就去補了牙齒,用的還是銀麵的骨牙,買地的牙醫專門學校,培訓速度比全科醫學生快得多了,而且也異常受到歡迎,收入極其的豐厚,這也是醫生們拋開了老思想,竭盡全力地傳藝的結果。


    老式的師徒製,壓根就滿足不了買地這種全民擁有消費能力的市場需求,當一個地方有七成以上的牲畜,突然間變成人的時候,這些新生的人類所爆發的消費需求,是異常恐怖的,牙齒、腳、關節,對應的補牙整牙、修腳、按摩需求,當真是太讓人看好不過的商機了,哪怕是農戶,不買新衣不買話本,但他也一定舍得在自己的身子骨上花些錢……


    張天如一邊昏昏欲睡地和腳師傅談天,一邊心不在焉地思忖著這些商機,估量著如果他有時間,可以從中汲取到的財富——全吞下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能有個百分之五吧,哪怕是這麽一點兒,也都是上萬甚至數十萬兩的銀子,可惜——最可惜的就是他現在當真沒有時間……


    “哎,這不是張君子嗎?”


    頭已經完全被按開了,因最近長期高強度用腦而禁不住揪緊的一條筋,在師傅的妙手下也被完全按得鬆弛了,張天如額頭上蓋了一條熱毛巾,正昏昏欲睡地任由師傅捏腳時,身邊竹椅吱呀作響,一個新客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隨後驚喜的一叫,“我正要找你呢——君子,如何最近兩個月都沒在報端見到你的文章了!沒事也不來編輯部坐坐?!”


    這是編輯部小何的聲口,張天如一下醒過神來,“是何兄啊——來來來,何兄是個晚橙!”


    周報編輯部的收入固然不低,可和張天如無法比,小何臉上掛著壞笑,毫不猶豫地蹭了張天如的大戶,“唔,好甜——怎麽,君子,還在忙你們法務促進會的事情?”


    “再別提了,這次上頭布置的任務更艱巨!”


    張天如擺了擺手,滿心的苦楚要訴,隻是礙於不是場所,都咽下了沒說,隻道,“你也知道我們在忙什麽案子,上頭的意思,要把這案子辦成典型,寫成條例,規範律師辯護調查製度,還有——”


    對律師辯護的事情,一般百姓自然是漫不經心的,但備案令就不同了,因此張天如隻是用手掩著嘴,做了個口型,便又愁眉苦臉地道,“也要我們來予以仔細明確,豐富條例——時間緊,任務重,別說投稿,我自家還有許多事,全都耽擱了!”


    “就說,你若有時間,怎麽都來坐坐的。”小何忽然想到什麽,忙擱下晚橙,拍拍手走開了去,不一會從更衣室回來,將手裏一個包裹,遞給張天如道,“喏,本想著你還不來,幹脆就送到你家去的,可連著去了幾次你都不在家,我正發愁呢——這都是你那些筆友給你寫來的信,我為你篩過了,那些生人的也沒拿,都是素來被你看重的好友,瞧,這是武林黃太衝寫的信,上兩個月他發的那篇《我們真的需要君主製嗎?》的文章你看了沒有?寫得很好,被錄用刊登,還拿的一等稿費呢。”


    張天如對黃太衝是有深刻印象的,兩人雖然隻是筆友,但對彼此的文采和辯才都十分欽佩,一聽有他的信,立刻坐直身子,拆信細看起來,這一看不得了,完全看進去了,沉思了半日,方才點頭歎道,“原來江南情景,已經如此不堪了!太衝筆鋒還是如此銳利,這封信——”


    他本想說,這封信雖然寫得好,但卻有些不太合時宜,不適合在《買活周報》上刊登,可卻又有些不舍,將這信如珠似寶地翻來覆去連看了幾遍,信中仿佛有一股本能般的淘氣、叛逆,不可遏製地湧了上來,在心肺後頭輕輕地撩撥著,張天如心癢難耐,偏腳又動不得,腦袋左右搖動了好一會,先是暗道,“我前程似錦,正是起勢時,怎好給自己找麻煩?”


    但心頭這股癢癢筋兒,卻始終消解不了似的,令他極為難耐,張天如禁不住就想道,“但……六姐害我少賺了多少錢啊……若是將此信刊發出來,豈不也是一番回敬?”


    思來想去,猶豫了極久,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終是大喝了一聲,驚得那腳師傅差點削去他一片指甲,雖然及時收手,但還是鏟去了小腳趾一片皮,張天如也不管不顧,將手往那桌子上一拍,喝道,“當真是一篇絕世好文!小何,你不必擔心版麵不好填充了,我來為太衝修飾、點綴少許,這篇文,若不發在《買活周報》上,那不是太衝的遺憾,而將會是《周報》的遺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買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禦井烹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禦井烹香並收藏買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