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底,可見江南亂象,是敏朝衙門已然失能之故,今日我寫這一封信來,並非是為了責問買活軍為何致使敏朝衙門在江南失能,天下事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買活軍之精細高效,更襯出敏朝之昏庸顢頇,敏已失鹿矣!黃某不解於此:敏也知其無能,江南如今實為無衙門所在,寧可將此地退給買活軍管治,買活軍為何不收?】


    【更有甚者,買活軍為何還傳信斥責敏帝‘裹亂’,將半壁江山代管之說,斥為荒謬?江南難道不是華夏古地麽?江南的百姓,難道不是華夏的子民麽?買活軍難道不是自居華夏小宗,和敏軍為大小宗之分,做君子之爭麽?因小宗崛起,大宗失了對江南最後一點影響力,使得江南的亂象從少數人擴張到了絕大多數人身上,如今大小宗都不予負責,甚至這片土地,大宗願意割讓給小宗,小宗還不要,是為了什麽?難道連解釋都不肯給一個麽?】


    【若說理由,黃某也能想出些許,自古以來,諸侯爭霸,總是血流漂杵、詭計王道並行,敏朝饋贈土地之舉,或為疲買、賄買之計——按買活軍的道統而論,此為封建王朝狡計,不以民生為念。買活軍若一樣是傳統王朝,便不中計策,也算是理所當然,但買活軍是如此自認的麽?買活軍道統,一向以民為重,為何我等生活在江南的百姓,未能感受到買活軍對江南百姓的顧念?】


    【買活軍送遼餉、發糧種、發疫苗,是針對天下的百姓,此確為德政,但為何卻在江南亂象上視如無睹?難道六姐不明白嗎,江南為買活軍股掌之地,隨著買地不斷繁盛,江南所受的影響也就越來越大,百姓們的擔憂、煩擾也就越來越重,若買地也是封建王朝,別無他話,百姓隻能忍耐,因按道統的說法,封建王朝的統治階級為有產階級,普通百姓,並非是王朝的一份子,而是被奴役的對象,沒有任何交代,才是常理。】


    【試問,若買活軍不是這樣認知自己的,又為何會以為自己對江南百姓不需要半點交代呢?便是現在不來取江南,何時來取?便是現在不來辦廠,何時來辦?買地的紡織業極其發達,江南等地,受了影響的百姓可改從何業?如何得到安置?便是沒有具體的安置,能不能在報紙上刊發一些指引,叫這些百姓明白自己能去哪裏找到相近的工作,發揮所長,而不是一無所知,茫然南下,或是家破人亡,淪為潑皮乞丐?如此,叫他們如何能不怨恨買活軍?】


    【所有的影響,全是買活軍造成,買活軍還以華夏之主自居,卻是不取江南,不問江南,連隻言片語的安撫都沒有,更不透露何時來取,這讓民心如何能安?民心不安,亂象更甚,這些亂象合該誰來負責?是百姓自己,還是華夏之主?】


    【按買活軍政治課本所言,似乎買活軍政權,自民而立,凡是反對者,便是十惡不赦的食利階級,當屬於可以隨意消滅的對象,那麽,買活軍現在的行為,豈不是在江南不斷的製造出反對者?那些省吃儉用,甚至借貸了買了織機來,卻因買活軍的織業崛起,還不起債,被迫闔家為奴抵債的可憐人,他們對買活軍抱有仇恨,豈非自然?他們也是食利階級麽?他們也合該被隨意消滅麽?還有那些因買活軍帶來的流民搶掠而慘失親人的百姓,他們又做錯了什麽?對他們而言,買活軍與敏朝又有何異?】


    【買活軍是從哪裏把自己吹噓得和敏朝有什麽本質不同的?買活軍的政治製度,難道如政治課本所說,是諸百姓共決嗎?無非也是謝六姐一人之意!敏朝尚且還有內閣六部,買活軍有什麽?】


    【……一切所有疑問,其實全因為買活軍所行,和道統所言,無法全然一致,知行不能合一的緣故。知行不合一,便一定會出問題。倘若謝六姐棄了道統,做個女帝,還是建立封建政權,那麽其所行固然也有其餘瑕疵,但買地在江南的無所為,倒也就立刻沒有什麽可以指責的地方了。】


    【百姓對封建政權的要求必然是更低的,因歸屬感和親近感也是極低,殘民並不稀奇,也壓根就不會指望衙門管這些事情。既然買地自我標榜為比封建社會更進一步的社會形式,那麽自然要承受更高的期待,否則憑什麽要求民眾服從那些花樣繁多的規矩,還要打從心底地去理解,把所有的權利幾乎都完全讓渡給官府呢?千百年來的規矩,忽然間要變了,自然是因為變了更好,社會形式更好——那麽,買地真的是這種更好的社會形式嗎?從我這些年來對買地的了解,對買地道統的學習而論,似乎並非如此呢!】


    【買地現在,似乎正處於一種非常割裂的狀態之中,道統宣揚的是一切為民,但在法理上,卻是將所有買地的百姓都視為謝六姐的私奴,反而比封建王朝還要更倒退一步,回到奴隸社會裏去了!隻要買活錢還存在一日,買地的活死人,能算得上是百姓,算得上是民嗎?】


    【沒有民,何來的‘立於民’政權?極其荒謬的是,買地的善政,在敏朝無疑是惠民之舉,可在買地內部卻無法這麽稱呼,因為買地就沒有民,大義名分來說,全是奴,惠民之舉,成為惠奴之舉了!】


    【……天一君子素來言語銳利,言必有中,言如刀鋒,為何從未注意到買地這極大的矛盾,未曾發文抨擊,令小弟實為不解,或許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小弟人不在買地,也不能盡知,隻有一個疑惑,縈繞心頭:即便隻是一個名分,奴隸之中,可誕生自由的意誌嗎?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把所有人都固定為奴隸,算不算是施政上的懶惰?】


    【倘若六姐想要締造的是大同社會,奴隸在大同社會中又能取得什麽位置呢?這兩個詞似乎完全處於兩個方向,大同社會消滅剝削,而奴隸恰好是剝削的產物。雖然買地是不許蓄奴的,從買地內部社會來看,似乎是人人平等,但謝軍主通過賦予自己獨有的,蓄奴的特權,完全剝奪了活死人的許多權利,把特權集於自己一身,固然這種特權她或許並未為自己牟利,可如此的特權,和皇帝這樣的獨斷專權者又有什麽不同呢,似乎還比皇帝要更進一步呢!】


    【而這樣的特權,帶來了統治上的便利,從而在社會內,經過她賦予而得到的平等,又是真的平等嗎?這種平等完全不如政治課本上所說,是百姓覺醒、爭取來的結果,而是自上而下的神恩賞賜,這又是現實和課本極其荒謬,甚至可以說是互唱反調的矛盾。】


    【這樣的矛盾長期存在,隻會造成兩個結果,要麽是政治課本完全被當成八股文一般的敲門磚,‘入得門來,誰做八股’?那麽就完全失去了開設政治課的意義,政治課永遠都生產不出軍主想要的道統門生,要麽便是政治課本教導出的全是買活軍的叛逆,視六姐為大奸大惡之輩……不論哪一種結果,隻怕都不是軍主樂見,而買地官僚竟無一人能上書直抒此點者,可見買地若非人才匱乏,便是官製不合理,言路不通也!】


    “可見買地若非人才匱乏,便是官製不合理……”


    謝雙瑤喃喃讀出聲來,她推了推眼鏡,往後倒在椅子上,繼續往下看去——這封信後續也沒有多少了,無非是表達了對信中這兩種矛盾的迷惑與不滿——對於政治教育上的矛盾,筆者主要是迷惑,對江南政策的矛盾則主要是不滿,可以看得出來,作者肯定是江南百姓,也一定在生活中目睹了之江道百姓的種種困難和不便,所以語氣上都是帶著情緒的。


    寫到政治教育、政治理念的矛盾時,他便理性多了,回到了一貫就事論事的口吻,當然,這不是說他提出的問題就不那麽尖銳了,這一整封信的尺度都是極大,甚至有些言語可以說是當麵指著她的鼻子在痛罵了,什麽‘特權集於一身’,‘比皇帝還要更進一步’,寫這封信的人膽子是真的很大——罵她,當然也是需要膽量的,但其實罵謝雙瑤的儒生並不少,否則也就不會有張天如這樣的文人來組織反擊了,但之前罵買活軍的文章,都是站在老式學問的角度來反駁買活軍的論調。


    比如說,通過論證封建王朝也維護百姓權益,來證明買地所謂的‘封建王朝統治階級是有產者’的觀點非常錯誤雲雲,這還是在自己的山頭罵另外的山頭,立論角度以自己身邊的見聞為準,舉出的例子也是在封建王朝這裏的例子,可以輕鬆看出來,罵她的人對買地的真實情況並不了解,也不能真正認可買地的道統,不過是泛讀而已。


    但這個寫信者,卻是完全鑽進了買活軍的道統中去,學得已經很深入了,至少完全了解了買活軍‘立於民心’的理論基礎,並且能熟練應用這一點來解讀買活軍在江南政策的缺失,謝雙瑤看完這封信的感覺,是他不但懂了,而且對於這個道統還很有好感,甚至因為買活軍背離道統的行為而感到痛心,在文字之間,能夠感受到這種情緒。


    ——光是這點,就很難得了,因為對大多數敏朝的權貴來說,封建王朝統治階級是有產者——這種總結就是完全正確的,天下不就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嗎?想要百姓做主,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此信中這般,認為買地以百姓為統治者的立場,完全無錯甚至比較先進的想法,就算在買地,都不能說是很多見。謝雙瑤是知道的,買地的百姓,大概十成裏有九成根本就不知道政治課本說的是什麽,也絲毫不認為自己是買地的主人,還是用傳統的認知角度來看待自己和衙門的關係。


    而且,這個筆者還有膽量直接指出現狀和買活軍道統的矛盾處——當然不止一人意識到其中的問題,但敢於用如此激烈的言辭來形容、譏刺她,甚至要求張天如來轉達信件,給買活周報投稿的,這還是第一人。謝雙瑤相信,以此人的智慧,不至於不知道買活軍在江南的影響力,雖然他用的是筆名,但以買活軍的能力,要定位出他的真實身份肯定是不難的——真就不怕惹怒了自己,隨口一句,就讓他和全家吃不了兜著走啊。


    一個身在敏朝,一次也沒來過買地,卻敢深入鑽研買地道統,甚至投稿質疑《我們真的需要君主製嗎》,也敢寫信投稿公然大罵買活軍政策疏失、道統矛盾,甚至還和張天如商量,如果買活周報不發,他該怎麽通過發揭貼的方式在江南本地增加影響的年輕人——買地估計他是沒什麽朋友,也不好委托張天如做這種事(不過謝雙瑤感覺張天如本人說不定會自告奮勇)。對這個年輕人,謝雙瑤的評價隻有一個‘勇’字,是真大膽,不是假的,就這勇氣和能力,這個人不管做什麽事應當都能做出些名堂來。


    “黃德冰……是他啊,那就說得通了。”


    在看信的時候,就有些隱隱的預感了,看完信,拿起一邊的劄子一看,謝雙瑤是一點都不吃驚——目前來說,她接觸過的曆史人物,徒有虛名者很少,大多都的確有龍鳳之資,想想也是,如果不是本時代,甚至是超時代的猛人,怎麽可能在曆史上留下屬於自己的一筆?畢竟是在另外一個時空,完全沒有接觸到先進知識,都能推出‘君為天下大害’的思想家,膽子大是當然的!


    隻是,在原本的時空中,黃德冰也就止步於‘君為天下大害’了,他看到了危害性,卻是看不到出路,所以隻能回到儒家老一套的諸侯封建幻想來,現在他接觸到了買地的道統,一種全新的,更先進的政治學與哲學……謝雙瑤簡直都不知道他會走到哪一步了!?她有一種很強烈的愉悅感——雖然不排除(甚至謝雙瑤隱隱覺得很有可能),黃德冰之後會成為他所預測的那種被政治課本教出的買活軍叛逆,把她視為竊國大奸,給她帶來很大的麻煩。但是,正是因為黃德冰不但通讀了課本,而且看懂了,甚至發自內心地認可了這份道統,謝雙瑤才覺得她在前路看到了更多的希望——你看,雖然有很多預料不到的困難,但前路終究是光明的,終究會有真正的信仰者逐漸浮現,這份道統,在異世的時空中,也終於證明了它的生命力,它是能紮下根來,吸引到當代最出色的人才,在它周圍凝聚的。


    苦工沒有白做,謝雙瑤的嘴角翹了起來,她又一次工作到了夜深,但這一次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完全沉浸在了這種愉悅之中:幼苗終於發芽了,它還需要嗬護、灌溉,但謝雙瑤知道,最難的一關已經跨了過去,現在她需要的隻有時間,而時間雖然是如此的寶貴而匱乏,但在不確定性前,又是多麽微不足道的東西!


    “喝,還去武林辦事處鬧過了啊。”


    她饒有興致地看著劄子中記載的來龍去脈:沈曼君、張天如都寫了他們認為此信可以嚐試(張天如認為是必須)刊發的理由,情報局也附上了黃德冰的履曆以及近期動向,他是先去武林辦事處,要求辦事處對餘姚縣,以及周圍所有州縣的亂象負責,出麵組織人手恢複生產、維持社會秩序,遭到拒絕之後,才改為寫信投稿的。“還是個靈活的實幹家!——推薦此文,張天如當賞,沈曼君能通過張天如的推薦,次等加分。”


    政審分對張、沈來說不是無足輕重的獎勵,這和‘功高無賞’不同,主要是謝雙瑤推出了高額政審分兌換仙器的機製,使得對高官來說,工作出成績不再是沒有即時反饋的事情了,始終都有太多的東西可以去兌換,遠的不說,健康上來講,測一次血壓的機會,這個是必要的吧,而享受來說,如果能支付海量政審分,甚至還能兌換一台仙手機完全私用呢!附帶太陽能充電器的那種,雖然分數要求極高,但聽說已經有不少人在躍躍欲試,絞盡腦汁的湊分了!


    賞了兩個推薦人,接下來該考慮黃德冰本人了,謝雙瑤略經考慮便做了決定,吩咐電腦前的文書,“把信的後部分,關於奴隸和道統的部分刪去,隻留下前麵和江南百姓相關的質問。用買活軍衙門的口吻回信,向江南百姓道歉,就說,這是我等思慮失誤,愧然受責,凡華夏百姓疾苦,都在衙門心中,尤其江南等地的亂象,更因為買地政策直接而起,買地即便一時力有未逮,不能入主江南,但在行政上予以照應也是理所當然。將會盡快擬出時間表,列出照應、接收江南的節點和標準……”


    拉拉雜雜吩咐了一堆回信的點,等文書示意都記下了,稍後會發給秘書班裏的撰稿人,謝雙瑤又示意她單開一個文檔,“再給黃德冰寫一封私信……告訴他,後半封信的問題的確存在,但現在還不宜見天日,總有一天我們會公然討論它的。我個人的標準,是華夏人口識字率達到九成以上。”


    “這當然是個很艱難而且遙遠的目標,因為現在,哪怕是經過買地多年的掃盲,華夏人口總識字率估計也就剛過一成而已……人才不足,是目前買地一個很突出的困擾,告訴黃德冰,為了盡早實現這個目標,我邀請他到買地來,推進人口教育。”


    “雖然我覺得這本來就是他的興趣所在啦,”謝雙瑤笑了起來,她雙眼閃光——真是個愉快的一夜,盡管被罵了一整封信,但這樣的唾罵勝過一千個精致的馬屁,“但你還是不妨在信裏告訴他,哪怕是為了多團結一些人來罵我,他也該過來這裏好好幹——哎,真是好奇啊,連我都不知道,他來了我們這裏之後,最後能到達什麽高度……”


    “光是這樣一想,就覺得明天很值得期待!”女軍主伸了個懶腰,跳起來打了幾下拳,又走到窗前眺望著夜空,“……真好玩!”


    她像個孩童一樣,翹首仰望著密密麻麻的星子,簇擁著銀河往無盡的宇宙虛空中流去,笑容竟可以說得上是有點兒天真。“統治天下……真是個好玩的遊戲,永遠充滿了驚喜。”


    “……我好像越來越上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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