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說,南邊起來了個新的女皇帝?”


    已經是深秋了——雨季過去,美味而致命的菌子已經不見了影蹤,天氣雖然依舊怡人,但有些嬌弱的少女和年老的長輩,也穿起了夾著棉絮的貴重衣物——在彩雲道這裏,棉花還算是比較少見的作物,既然如此,棉布、棉絮也就要比內陸更珍貴的多了,如果不是土司的親戚,在西南極邊之處,大多人都是一身土布衫度過四季,很少有人會穿著夾襖的,畢竟,這裏是四季如春的彩雲道,和廣府道一樣,冬日的嚴寒對他們的影響是極小的,而此處又不比廣府道,夏日也不算太過炎熱,除了自古以來的瘴癘問題,以及和中原聯係實在不便之外,彩雲道實在可以說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了。


    雖然鮮菌子已經從大多數人的食譜上消失了,但還有曬幹的菌子來做調味,餐桌上總是不缺乏美味的——當然了,在彩雲道的許多地方,餐桌本身都不是必備的家具。


    這會兒,在熊熊燃燒的火塘邊上,幾個大漢就正享用著沒有餐桌的美食:火塘上方的吊鍋裏熱氣騰騰,散發著酸溜溜的香氣,刺激著食客們的味蕾,鍋子裏不斷蒸騰的是多年來的老酸湯。用米湯和蔬菜一起發酵而成,不斷添加米湯,便成了取之不盡的美味,食用時舀出酸湯,再加入稀奇古怪極其豐富,讓北方人瞠目結舌的十多種香草,就成了湯底,不論是什麽蔬菜也好,魚肉也罷,在酸湯裏滾一滾,便是彩雲道、播州道這西南邊境地區,占據大量人口比例的喵族人,最喜歡食用的酸味飲食了。


    ‘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轉轉’,在西南行走的商人,不吃酸湯是很難習慣當地飲食的,今日聚餐的幾人,家境大概都是殷實的,火塘邊上的小板凳上擱著竹編的笊籬,裏頭是三尾肥嫩的鮮魚,被斬成了若幹段,隨時放入鍋中去煮熟,而吊鍋上還架了一塊窄板,上頭擱著一碗蘸水,幾個大漢時不時就一欠身,眼明手快地在沸騰的湯汁中夾出一塊魚,放在蘸料裏略沾一沾,夾在自己碗裏,也不計較魚身上沾著那些氣味濃烈的香料,吹一吹便大口大口地吃了下去。


    “果然是仫佬喵的酸湯,當真好味道!”


    潤白色的魚肉,入口即化,蘸料的辣味和酸味,消解了魚肉肥嫩的脂肪帶來的膩味,讓口中隻留下了滿口清新的香味,更加開胃,幾個大漢都是精神一振,吃得讚不絕口,你爭我搶,頃刻間便把鍋裏原煮有的一尾魚吃盡了,又下了一尾魚,方才和主人繼續談起了外頭的新鮮事。


    “可不是起來了個新的女皇帝,聽說,北邊的皇帝想把南邊的城池都割給她,以後由她來管,不過,你們應該也不是第一次聽說她的名號了——驃國、安南那裏,最近應該有很多喵族人本遷吧?他們應該也說起了呂宋的買活軍——你們這裏來過南麵的客人嗎?”


    “去年來了一支族人!”


    負責接待這幾個行商的土司少爺,便立刻點了點頭,很顯然,去年的這批客人也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們是說起了安南的戰事——不過,好像是安南人打安南人,驃國那裏也是一樣,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那個漢人的軍隊,隻是去占了呂宋,沒有打擾安南人和驃國人忙自己的事情。”


    從土司少爺的表情來看,顯然他也並不認為,這個名字陌生的‘買活軍’,和南邊新起來的女皇帝,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自己的生活——最多就是仫佬喵換一個人叫大王,去一個新的地方朝貢而已,日子還是一樣的過。土司少爺的父親那一輩起就是如此,甚至父親的父親那一輩也是一樣,仫佬喵時常受到中原的影響,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自然覺得外頭的局勢變化,對他的影響並不大,仫佬喵能否在此地繼續安穩生存,完全還是要看驃國以及木氏王府的臉色。


    自然了,木氏王府是忠於中原的,不過這樣的效忠,更多情況下還是一種象征意義的姿態而已,畢竟從西南到中原,一來一回有時候要一年多的時間,如此遙遠的路程,使得中原和西南的聯係極其稀少。若說從前,彩雲道因為銀礦的關係,和中原的往來還算多的話,在數百年采礦,把容易采集的礦區開發殆盡,而恍惚聽說銀價正在下跌,彩雲道采銀變得越來越不劃算之後,這種緊密的聯係也就很快疏遠冷落了下來。


    中原人在西南的勢力,主要集中在關卡和衛所上,一旦離開了關卡城市,就全是各蠻族的世界,這個是西南各蠻族的共識了,奢安水西之亂,其實就是蠻族不滿意於中原人對道路的控製,想要衝擊衛所,把道路拿在手裏——這場紛亂過去的時間並不太久,西南也遠遠不算太平,因此,土司少爺隻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客商的議論,“如果北邊的皇帝把土地送給南邊的皇帝,衛所的人也要跟著換嗎?還是和布努一樣,跟著被送給南邊的皇帝了?”


    這一點對他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跟著被送給南邊的皇帝,那麽,本地的局勢就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他們倒是希望衛所能換人,一旦換人,就給本地的蠻族留下了很大的空間,如果能占據下一兩個關卡,部族在接下來幾個世代裏,就不會缺錢花了,光是收過路費就足夠一族老小吃喝的!?對土司來說,他們所能想到的也就隻有這些而已,但商人們的看法卻是不同,他們說,“如果南邊的皇帝真的接過了西南兩道,那一切可不會和從前一樣了——廣府道他們是今年夏天打下來的,不過是三個月的功夫,我們從廣府道上路回家的時候,沿路已經看到了很多他們的官吏,許多我們喵族的兄弟姐妹,還有徭族的近親,都已經開始學拚音了——甚至開始修族譜,修史書了呢!”


    “什麽,族譜?”


    這是個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被提及的詞,土司少爺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了,至於史書,這個詞他完全沒有聽過,商人用的是徭語——徭話比較複雜,但和喵族的土話有許多地方是相通的,可以互相借詞來用,但是,西南百族雖然語言各異,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沒有屬於自己的通用文字,因此,和書籍相關的詞匯,也就完全不存在於他們的語言之中。


    土司少爺經過仔細的解釋,才知道原來廣府道的同族人,學會了這種叫拚音的東西之後,就可以用拚音來記下自己的話語,如此,便有了把東西記載下來的能吏。他一時間不禁很詫異——這件事當然不算是壞事,也不是說就令人反感,但是,很顯然這是從前的中原官府完全不會去做的事,因為這對官府似乎並沒有什麽很直接的好處。


    “族譜……史書……”他琢磨著這幾個字眼,很是新鮮,“聽起來似乎不壞……除了這個之外,還有什麽?”


    “還有是一些種田的事情,買活軍可太喜歡種田了。”行商有些不以為然地說,“但他們種田的辦法,我們不能用,因為他們的稻子產量雖然高,但必須每年都買他們的種子,這一點事先是多次講明白的,所以,我們也不敢把他們的稻種帶回老家來販賣。”


    一說到種田的事情,土司少爺立刻就來勁了,他剛剛直起腰來仔細地要聽聽買活軍是怎麽種田的,但一聽說要每年買新種子,自留種是不能用的,產量會下降,便立刻鬆了勁。


    “那可不行!”少爺說,“我們這裏並不是每年都有人來的,如果今年買了新種子,明年不來賣,該怎麽辦呢?如果外來的種子,不適合本地的氣候,產量變差,又怎麽辦呢?還是自己留自己選的種子最好了!”


    喵族人是最喜歡種田的,尤其喜歡種水稻,他們的話可以視為西南百族對新稻種的態度了,客商們也深以為然,“可不是?誰知道什麽時候山崩了,如果幾年都出不去了,該怎麽辦?”


    所謂的出不去,自然是無法大規模的運貨,至於人總是可以走小道的。不過總的說來,西南的生番多數都處於這樣的狀態:他們隻和本族人做生意,平時多數隱匿在山間,往往依賴一個大土司的保護,也向他饋贈一些錢財。居住在深山中,除了本族商人、土司之外,和外界的往來非常少,經常一年也沒有一個訪客,雖然和安南地區還在刀耕火種的占人比,他們的種田技術要更發達一些,基本已經能夠定居農耕,但生活得還相當的原始,可以說是自給自足,對於一些附近有鹽洞的部落來說,甚至可以完全不和山下往來,中原的大王怎麽換,和這些土人的確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這並不代表他們的生活沒有受到買活軍的影響,隻是他們未必知道其中的聯係而已,客商們很快就舉了另一個例子,“你們知道為何這幾年都沒有戰事了嗎?山裏很少有外來的族人落腳了。”


    “因為什麽?是祖先的保佑嗎?”


    “當然並非如此!而是驃國受到了買活軍的影響!”


    這件事,就說來話長了,實際上,水西、奢安之亂,除了土司之間彼此的仇恨之外,也有這些西南土司,受到了驃國壓力的緣故——驃國本來是彩雲道的一部分,是驃國宣慰司,屬於敏朝羈縻體係管理之下,但在大概數十年前,因為新任王朝不服從敏朝,不願稱臣,彼此便爆發了一場戰爭。這場戰爭令處於兩地夾縫的土人日子都很難過——水西、奢安之亂,多少是這種民憤的反映。


    理所當然,哪怕這一支仫佬喵居住在深山,也不能完全和戰事隔絕,因為會有戰亂地區遷移而來的蠻人,想要在這裏安家——但開墾出來的熟地是很有限的,多餘而陌生的人口,也就意味著即將到來的戰爭。仫佬喵經過苦戰,守住了自己的土地,數十年來他們一直斷斷續續地處理著受到驃國排擠,逃入山中的人口,土司少爺幾乎以為這會是永遠發生的事情了,但經過商人的提醒,他這才突然發現,“是!最近這十幾個月圓,山裏非常安靜,好像南邊的動亂已經停歇了——這也是因為買活軍,因為他們的女皇帝嗎?”


    “確實是。”行商們很肯定地點了點頭,七嘴八舌地描繪了起來。“買活軍的女皇帝發了報紙——這也是新東西——向中原江南的百姓道歉,說他們人手不足,不能接管江南,這一點我們是不吃驚的,中原的百姓一定會問,那買活軍的兵都去哪裏了呢?”


    “我們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買活軍的水兵都在南洋的海麵上呢!”


    “這兩年來,南邊的海麵太熱鬧了,阿溪兄弟,你簡直都想不出來,買活軍給安南和驃國造成了多大的麻煩——現在,他們的人很多都在沿海,驃國已經沒有心思往北邊侵蝕了,所以你們這裏,才沒有旅人前來打擾。”


    “——他們要集中精力,應付從南部海邊傳播過來的知識教!”


    “知識教?!”


    一提到神神怪怪的東西,土司少爺的興趣立刻就起來了,他饒有興致地把又一尾鮮魚下入了酸湯鍋內,把火給撥旺了,“再吃,再吃啊,那勾們,我這裏還有上好的猴子酒——知識教,我好像聽說過的,是去年從南麵逃來的一個布努告訴我的……這個知識教,難道和買活軍有什麽關係?它又是怎麽讓洪沙瓦底的果乃們,頭疼得恨不得往石頭上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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