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了,靠岸了,前麵就是占城港了!你們就都下船了!”


    “終於……”


    “老仙保佑,終於是到地頭了……”


    “嗚嗚嗚……”


    和前方已經靠岸的那艘大海船上,人員絡繹往來的熱鬧不同,這艘專門運送新移民的客船上,氣氛是相當低迷的,水手們的報信,止不住的是甲板內外的歎息和低泣:這些乘客們雖然欣喜於漫長旅途的結束,卻也畏懼著等待在前方的命運。他們既不想在這條件艱苦的船上再待下去,也不想踏上陌生的土地,被分配去做陌生的工作,甚至立刻就要和這些才剛熟悉起來的同鄉們分開,去到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了。


    “好了,好了,都哭什麽!上課都沒用心嗎?!都說了,情緒不好的人,最容易得時疫了——你們是沒見過被丟下船的那幾個人嗎?”


    船上的氣氛如此低迷,水手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變了臉不客氣地嗬斥了起來,“還擺什麽臉色!六姐慈悲,你們這樣的叛逆之徒,也給你們一條生路,花了多少的價錢把你們遷徙到南洋來,可別給臉不要臉!不想活的現在就從船幫上跳下去也來得及!”


    “大人言重了,我等……我等可沒有這樣的念頭!我們都是做了孽的人,能得活命,已經心滿意足了!”


    自然有些較老成,能忍耐一時之氣的乘客,上前賠笑著緩和氣氛,“這些都是婦人孩子,從沒出過遠門的,一時害怕也是有的——也有些是喜極而泣,對,喜極而泣!總算是到地頭了,能不開心嗎?”


    “哼!”


    凡是走海的船員,對於謝六姐的崇拜一向是最堅固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大羅天星盤、傳音法螺,這些都是讓航海變得更加安全的仙器,尤其是大羅天星盤,這個東西現在已經非常普及了,配合上經緯度地圖,成為了海船必備的物品。


    隻要有這兩樣東西,即便是遇到風暴,迷航了之後,船隻也有很大的希望能夠找到陸地,可以說大大地增強了遠洋水手的安全,因此,在他們心中,六姐自然是永遠正確的,這些客戶人家,居然膽敢給六姐添堵,那能是什麽好東西?


    更別說這一次,這批乘客南下,是強迫遷徙,上船時的看管,和囚徒無異,這自然也影響了水手們對他們的態度,別說什麽奉若上賓了,隻要少有不服從規矩的地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要是居然還敢桀驁不馴,和水手們頂嘴的,那就要考慮拔刀相向了——甚至,還有更直接的處置辦法,直接把人扔到海裏去,不就一了百了了嗎?


    當然了,在船上敢和水手強嘴的傻子是並不多的,但這也不算是什麽愉快的航程——為了提高運送效率,這艘船塞了盡量多的乘客,於是防疫便成了重中之重,從潮州到雞籠島還好,從雞籠島出發之後,船上的情況就有點不太妙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雞籠島的痢疾帶上船了,船上也開始有人發熱拉稀起來。


    船長當機立斷,立刻把病人放到了一條繩索相連的小船上去,每天滑下一點食水,還有一些有限的藥物,若是能好,可以順著繩索爬到大船上,那就無事了,若是不好,死在小船上了,那就由還有力氣的病患把他推到海裏去,總之,病號是不能上大船,免得傳染了更多人的。


    他處置得還算是及時,從雞籠島到呂宋這一路上,陸續有十餘人染病,被送去了小船那裏,不過隻有兩人能有力氣爬回來,其餘四人,雖然痊愈了,卻還是虛弱無力,在小船裏挨到了呂宋島。其他人自然是沒有熬過去,化作了魚腹裏的糧食。跨海遠航,這是很常見的事情,尤其是乘客多的時候,隻能如此處理,還有些船隻,一旦認為船員的病有可能傳染,便立刻把他放逐到最近的荒島上去,或者是給一艘舢板,讓他自尋生路,這都是常見的辦法。否則,時疫一旦流行開來,死的人無疑就要更多了。


    雖然在海員看來,此舉是司空見慣,但這艘船上大多客戶人家,一生也沒想過自己會出海,第一次出海,便遇到了這樣的情況,自然是哀傷恐懼,還有些人誤以為,因為他們是遷徙罪民,才會如此苛刻,心中對買活軍更增怨恨,這也是難免的事情。不過,船上的水手們倒也不強著他們對買活軍感恩戴德——本來在自己家鄉安居樂業的,突然間,因為親友或鄰近寨子的舉動,老實種田的自己被迫要遷徙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不管衙門多有道理,百姓心裏有怨言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思想到底如何想,水手們不管,日常的起居是管理得非常嚴格的,用水、個人衛生、發型甚至是衣飾、秩序,都有非常嚴格的規定,船上男女分艙,而且衣著都很單薄——水手不許女眷穿太多衣服,底限是單件的中袖、中褲,因為害怕女眷為了‘貞潔’,在沃熱的天氣中還穿著太多,引起中暑,或者誘發了身體裏的痢疾,總之,任何在船上發作的病情都是嚴格忌諱的。


    既然穿得少,就要防範男乘客冒犯女艙,夜入女艙,是要被直接推下海的,一路上接連處置了三四個這樣的男乘客,令餘下的乘客們全都畏懼不已,對水手們言聽計從——這一路上減員已經是超過十人了,買活軍的水手,說殺人那是真的就動刀子殺人的。


    這樣一來,他們就隻能被迫適應買活軍的生活節奏了:不得隨意吐痰,雖然在船上不能洗澡,但下船後要去排隊洗澡——頭發當然不分男女也是全剃光了的,這都是為了盡量減少虱子、跳蚤,以及他們傳播的疾病。該吃的時候就要吃,給吃什麽就得吃什麽,不得挑食以及私下讓食,每日除了幫著幹船上的雜活之外,還要全都集中在一起上課……


    “你們要是不會說官話,在南洋就沒法找到除了種地之外的工作,隻能去林場、農場裏幹活!”


    官話、拚音,是教學的主要課程,他們到潮州之後就開始學,一路上雖然顛沛流離,不斷的更換組織——和親人們一起去了潮州,在潮州被分組,到雞籠島等候船期時,一邊墾荒、紡織,一邊在閑時上課,各自上船後,又從拚音開始學一遍,這都是第三遍過拚音課程了。


    就算再愚笨的人,也多少認得了拚音,並且無師自通地開始用它們來標注自己的家鄉土話,不過用處不是很大,分到各自的船上時,乘客們已經被拆得很細碎了,都是從各處鄉村匯聚在一起的客戶人家,土話也有差異,再考慮到拚音標注土話不是那麽的精確,一個人寫下的土話拚音,大概隻能被家裏人理解,船上其餘乘客並不都能領會到他的意思。


    拚音是如此,官話的進展則要更慢一些,因為雖然船員們規定了在船上隻能說官話,但乘客們還是習慣了小聲偷說土話,理由是複雜的,也有對高壓管理的反感,似乎這麽做便是反抗了凶神惡煞的船員,內心能獲得一定的滿足,還有就是一種本能的使用衝動——兩個都會說土話的客戶人家,在一起說著磕磕絆絆的官話,那感覺太讓人難受了,別說複雜的內心情緒了,就算是簡單的問候都難以完成。


    但是,在占城港在望的今天,除了少許本身就會官話,或者是學得很好的乘客之外,許多乘客心中都泛起了淡淡的後悔,原本不以為然的告誡,現在也突然變得真實了起來——不會說官話,就隻能去種地,更可怕的是種地估計也會被人欺負。他們都是在土樓裏居住的客戶人家,才會被強製完全拆碎了遷徙,自然是知道從前土樓裏的本族人,是如何欺負那些失地了的客戶人家,還有外來想找生計的流民的。


    從前,當他們還住在土樓裏時,這些‘欺負’似乎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他們會把許多不好的道德品質賦予這些比他們更弱的人,使得這種欺負充滿了懲惡揚善的正當性,可現在,當他們也成為弱者時,所有從前的認知都化成了恐慌的源頭:如果不會說官話,那就是弱者中最弱的人!就算被欺負了,不會說官話又該怎麽找衙門的人做主呢?


    在這樣擔憂、恐慌的情緒之中,乘客們爆發出了一股學習官話的熱情,但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兩日的苦工顯然對於大多數乘客的官話水平並無幫助,這艘移民船在重重的憂愁中抵達了占城港,乘客們挎著自己的小包袱,順著長長的木板,小心翼翼地走上岸邊,對港口邊茂密的椰林和棕櫚樹視而不見——他們已經在呂宋停靠時見過的類似的景象,占城港這裏,隻是空氣中多了一絲怪怪的香料味道,還有植被與潮州、雞籠島有所不同,除此之外,其實和家鄉也沒什麽太大的不一樣,就連城中屋舍的尖頂,在這個距離也看不出什麽不同來。


    當然了,等到本地的土人們一擁而上時,差別就的確很大了——在呂宋港口,他們接觸到的百姓還是以華人為主,那裏本來也就是承接了南洋移民最多的地方,但占城港這裏,土人、漢人的比例就並非如此了,膚色黝黑、身材矮小,赤身,隻是在腰間圍著一條兜襠布的土人,不分男女,大量地跑出來,用不熟悉的官話向他們兜售著自己的貨物:“我們有新鮮的椰子!”


    “上好的小鹹魚幹!”


    “米飯,椰漿米飯,剛煮出來的,還加了糖漿!”


    他們的貨物,多數都是捧在大大的棕櫚葉上,食物的香氣和海水的氣息,濃烈的體味混合在一起,組成了一種複雜的氣息,不少人聞了很想吐,他們同時還暈陸地——坐船久了,已經適應,踩在陸地上反而覺得暈眩。而且大多人身上都沒有錢財,隻能搖著手,謝絕了小販們的好意,隻有水手們一邊收拾著纜繩,一邊大聲呼喊著小販,“椰漿飯我要一份!再來一個椰青,斑斕糕今天有沒有?!”


    他們是有閑錢的,而且很熱衷於享樂,新移民們排著長隊,捏著自己的身份文書,準備去領自己的積蓄,哪敢在吃上花錢呢——他們上船時,把所有的錢財都交給船員們登記封存起來,兌換成鈔票,在目的地付給他們,這麽做是為了防止船艙中出現盜竊引發的衝突。


    所以,這會兒他們還要排隊取錢,順便就確認了身份,取到錢之後,立刻就去碼頭那邊已經圍好的大區裏,製作新的身份文書,考核官話水準,檢驗身體情況……簡直就和人市上看那些奴婢的牙口一般——事實上,這裏還真的要驗看牙齒呢!


    看牙齒、看識字、看官話,看力氣,通過考核,評分之後,就走到選人區裏了,那裏已經站了不少戴鬥笠的老爺們,雖然穿著也很樸素,甚至幹脆有些人是赤膊的,但經過水手們的指點,以及其餘乘客的互相傳話,大家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的來意,條件好一些的,或許還能留在占城港附近,條件差一點的就去距離城區更遠一些,新開辟出來的林場、農場裏落戶務農了。這些老爺們就是農場、林場的負責人,他們是來挑新人一起開荒的!


    跋山涉水到了這裏,淪為開荒的農奴了!


    望著眼前連到天邊的濃綠,很多乘客都哭出聲了——他們太知道在這樣的叢林裏開荒的艱辛了,又是這樣奴隸一般被領過去的,可想而知會被怎麽對待:能活過兩三年都算是命大的了!但也無法逃跑,逃進叢林中,也是一個死!


    絕望的氣氛,完全籠罩在了隊伍上方,留在占城港內做事,似乎成為了唯一的活路,那些在船上就有意識多學官話的乘客,一下就成為了眾人羨慕的對象,他們也立刻就有些優越起來了,麵帶笑容,很積極地上前去,領了錢之後接受考核——和大家想的差不多,會說官話的,很多都被留在了占城港這裏做事情,並沒有走到選人區去任由挑選,而是被帶到了另一邊列隊等待。


    至於還不太會說官話的,則由接待他們的官員,用客戶人家的土話問著自己原來的營生,並喊叫著說給選人區的老爺們知道,分類和選人是頗為粗暴的:種田為生的去農場,住在山裏,伐木經驗多的則去林場,婦孺被安排去了棉花營,原本會點小手藝的工匠,雖然還不會說官話,但也受到優待,也被安排到另一邊去等待起來了。


    一戶人家,主要看主勞力的能力來進行分配,比如,一對夫婦帶了三個十歲以下的兒女,都不會說官話,也沒特長的話,就以丈夫的職業來劃分去處,但如果婦人會說官話,拚音也會一些,那就全家都能留在城裏。最後,一船二百多人劃分下來,三分之一留在城裏,另外三分之二,實在是不會說官話的,便被分去了各處的農場和林場。不過,對很多人來說,不幸中的萬幸是,農林場這些‘老爺’們,有許多是會說客戶人家的土話的——他們原本也是客戶人家,隻是遷徙得早一些罷了。


    “我們家就是敬州出來的!”


    範老實一家人,就恰好被一個叫張阿定的老爺挑選了出來,去他們的林場種棕櫚樹,張老爺倒很平易近人,絲毫架子沒有,還談起了自己的祖籍,“隻是走得早幾年而已,原我們家的祖屋在敬州城外的大溪坳,後來家裏敗落了,把田賣給了附近的範家,一族人四散,遠走他鄉……我們就去了福建道討生活,在長汀縣安頓了下來!現在我們還有不少親戚,在敬州附近務農呢!”


    接下來自然是買活軍入城,張阿定和幾兄弟聯手闖南洋的故事了,他這一次選了三戶人家,其餘兩戶都不是敬州的,而是閩西那裏被遷徙過來的,他們也不清楚範老實一家人的來曆——說實話在船上也並不熟悉,因此,聽到大溪坳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麽感觸,便是對範這個姓也無動於衷,因為範這個姓在客戶人家裏實在是很常見,大溪坳附近的範家未必就和範老實有什麽關係。


    這算是給了範老實一家人,一點喘息的機會了,也讓他們有了一點時間來用眼神商量著應對,範老實的妻子先看了丈夫一眼,見丈夫木著臉,微微搖了搖頭,便心領神會地摟住了多話的小女兒,小女兒也十分機靈,抱著母親的大腿,一語不發,隻是眼珠子滴溜溜地到處亂看,似乎完全沒有聽過大溪坳這個地名,盡管,強買了張阿定祖屋的,就是範老實的本家範家——他們這是兜兜轉轉,又落到‘仇家’手上了!


    當然了,這個仇實在是有些寬泛,這是張阿定祖上和範老實祖上的事情了,現在,他們都隻是林戶和農場主而已,張阿定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心胸狹窄的老爺,說實話,聽他說了自己的故事之後,大家簡直並不把他當做‘老爺’看待了——不過是東家和雇工的關係而已,回到林場之後,他們還要一起做事呢!


    張阿定不但沒有老爺的架子,還很重視鼓舞他們的士氣,更好的一點,是他好像也不是特別認字,在著急地詢問了三戶人家的籍貫,得知他們中並沒有敬州人氏,並且去找別人打聽了一番,也沒打聽到敬州近況之後,他雖然有些沮喪,但也並不急著看三戶人家送來的身份文書,而是把它放進懷裏,隨意地和他們聊著閑篇,消解著他們對於未來的疑慮。


    “……不苦的,雖然也不是來享福的,可南洋的生活也遠遠不算多苦,要我說,還比在老家富裕一些,這裏的土地實在是太肥,陽光也實在是太好了!”


    見到這些移民臉上的疑慮之色,率隊離開港口,往林場遷徙回去時,他便特意繞了一條稍遠點的路,“我族兄阿安就在附近開了個棉花場,我們過去叨擾一頓中飯,順便給你們看看這裏是怎麽種田的,這裏的糧食和糖又有多麽的賤——你們在老家也不能頓頓都是二道磨的精米吧?中午那頓飯你們就知道了,便連最窮苦的土人,你們看看他們吃的都是什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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