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建州那邊的事情,目前雖然還沒有見諸報端,但在整個雲縣已經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了,顧眉生、李玉照這樣的學生,哪怕在家中沒有聽父母兄妹說起,在學校也會聽到老師同學議論,公論買地是要收了建州故地的,現在的懸念隻是會不會順勢接收科爾沁,以及林丹汗又會對此做出什麽反應——


    顧眉生、李玉照還和德德瑪是好同學呢,德德瑪雖然比她們大了幾歲,但基礎薄弱,現在還在上初級班,她和‘小丈夫’山丹夫就住在城東一帶,李玉照一群人還和他們一起去城外騎馬,對於韃靼的地理,邊市的□□勢,她們早從這批同齡人口中聽得清清楚楚,這要是在敏地,都可以算得上是小半個韃靼專家了。因此,顧眉生有理有據地認為,買活軍是一定會收下科爾沁的。


    政治上的分析,不必贅言了,至於經濟上麽,“這裏的道理也不複雜,李大哥心中必定有數,這幾年來,衙門對科爾沁和建州禁運買貨,那裏的百姓生活過得很苦,王公台吉們也不會有多好受,捏著羊毛換不成銀子,就是有銀子也買不到貨。原本和他們通商的晉商又都死完了,這會兒一開邊市,會有多少買賣?”


    李玉照一聽,便覺得有理——她雖然沒吃過豬肉,但也看過豬跑,沉吟道,“說得也對,買地這裏,做生意的人太多了,利潤也薄,越是這樣的生地方,頭幾波買賣都是最有賺頭的,難怪大哥和東家趕著吃這頭茬甘蔗。”


    “說得是了,德德瑪不是說了嗎,韃靼人覺得漢人狡詐,更寧願和熟悉的漢人做生意,也不想搭理生麵孔。雖說延綏邊市開起來之後,偏見有所緩解了,但那也隻是緩解而已,李大哥的商隊若是行事順利,之後有了這條穩定的商路,就夠吃幾十年的了!”


    “再有一個道理,最近啊,錢街那邊不是鬧得不輕嗎?現在還有好些大東家,在監獄裏沒有出來呢,聽說都和場外交易所有關,你阿哥的東家出去避避風頭,跑一趟草原麽,大半年過去了,是不是?回來生意也能照著做……所以他才走得這麽急呀!”


    這句話點醒了李玉照,她一合掌,“對呀,眉生,還是你剔透,年歲麽還比我小幾個月,看事情老精老怪,千年老妖都沒你看得明白,你這一說,我想開了,是格個道理!”


    聰明的話,也要聰明的人來聽,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更覺得親密,攜著手親親熱熱,李玉照雖然依舊掛念兄長,但已經不怎麽擔心了。顧眉生的談性卻還沒有完全收拾,笑著又把聲音壓低了,和她咬耳朵,“再說了,還有一件事,你是沒想到的——塞外苦寒,百姓的日子過得那麽苦,哪有不喜歡抽煙的?煙草這東西,若能傳入草原,對經手的商隊來說這就是暴利……這一趟生意要是做成了,你們家從此就要改換門庭,也不好說呢!”


    煙草暴利?


    李玉照心中也是一動,口中卻笑道,“這就是胡說了,我哥哥也是跑腿而已,大頭都是東家賺去,他要能自立門戶做買賣,還不知道要攢多少年呢,若是沒機緣,一輩子也就是個商行管事,丁點兒排麵沒有。”


    說著歎了口氣,“到底是不會讀書,難出頭呀。”


    這番話是必須要講的,因為顧眉生家中無父兄支撐,她養娘是在家裏開了個托兒所,毫無疑問在她長大以前,顧家就隻能這樣不上不下地支撐著,李玉照要和她交際,雙方的家庭差距不能太大,否則兩個人都不舒服,因此要表明自家在這個階層上的穩定,這段關係才能繼續親密無間。


    這並非是兩個女孩的友情就不真摯,隻是人際交往,有許多微妙的地方需要拿捏。顧眉生聽了,果然抿嘴兒一笑,道,“就是跑腿,也自然是希望東家興旺發達的好,也能跟著沾光。總之,現在去科爾沁做煙草,實在是慧眼識珠,可惜我晚生幾年,不然,我也往北麵販煙草去,這個行當實在是前途無量,李大哥的東家這麽有眼光,遲早要成為富甲一方的大豪商。”


    她屢次提到煙草,李玉照也不禁心動,卻又猶豫道,“也不好說,沒準什麽時候就禁煙了呢,和禁合甫融似的,這都是能讓人上癮的東西,這門生意未必能做得下去的。再說,就是民間也不是都抽它的,畢竟是新傳入的東西,聽我爹爹說,我太祖父還在的辰光,都沒有這東西的,煙袋傳入姑蘇,放寬了算也不過就是四十年。”


    煙草這個東西,在此時的地位是有點兒微妙的——要說它新吧,也不新了,煙草苗和辣椒、番茄苗一樣,大約都是過去幾十年間傳入的,隻是和辣椒、番茄暫時蟄伏,直到買活軍崛起才一舉成名、瘋狂散播不同,煙草一引入華夏,便立刻流傳開了。


    先是福建道這邊——福建道種植煙草是最在行也最早的,閩南有漳州,閩北有延平,那都是煙草的大產地,一開始返銷給呂宋——從呂宋傳入煙草苗,後來還返銷去呂宋,這也是有趣,後來呂宋被買活軍拿下之後,福建道的煙草就沿著大江、運河去賣,當然在買地這裏也是賣得不少。姑蘇抽的煙,除了福建道來的之外,就是山陽道濰坊一帶的好煙了。


    南北煙烤製辦法不同,風味各異,南煙柔和,參雜著隱約的鮮花香氣,這是烤製時加入的,比較適合女子的胃口,北煙辛辣夠勁,力氣漢來上一袋,最能解乏,雖然在姑蘇的銷量不是太好,但按李玉照和顧眉生想來,更適合北方胃口,如果要去科爾沁販煙草,到山陽萊州進貨這是正確的選擇。


    “雖說買地這裏不怎麽抽,但這和酒似的,要說全禁了也不現實,更是無味,百姓的日子本就辛苦,雖然都知道這對健康不好,可苦命人哪想得到以後?一袋煙、一杯酒,有時候勝過醫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顧眉生倒不覺得買地會禁絕到底,理由是明擺著的——雲縣的百姓,有醫院在呢,很多時候不舒服了去看病,醫生也是一句‘多吃點好的’,再開點養生丸打發回來,這已經是雲縣了,猶然如此,再往下的州縣村鎮百姓,他們的病痛呢?怎麽解決?


    答案必然是無法解決,隻有忍耐而已,同時還不能耽誤了勞作,你和這些人說,抽煙可能導致五十歲六十歲得肺病,這種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人家根本就沒指望活到那年紀,出問題之前早就因為別的病死了。這樣的人,勞乏了一天,就指望能抽一袋子煙,消散消散身上的酸痛,你不給他種,不給他買,逼著他偷偷地種一點,還要仔細著村吏就這事兒拿捏他們,這又於心何忍呢?


    因此,買地對於煙草,和對酒精一樣,官方不提倡,大力普及煙草知識,譬如懷孕哺乳的婦女,應當不抽煙,遠離二手煙,否則容易造成胎兒畸形,又有抽煙應該去空曠地區,不要用二手煙汙染旁人,是基本的禮貌等等。


    顧眉生認為,這樣的反感態度,也就是官府的極限了,接下來官府是肯定不會用抓合甫融的態度來抓煙草的——合甫融這東西,在此時已經不算罕見了,它原是從海外作為藥材賣進來的,進來就是沒藥一般,深黃柔韌的大團子,民間認為它性熱有毒,是助興壯陽的藥物,服用後有效,但要注意用量,多服容易致死,也有些敏朝醫生會用它來給病人鎮痛,但因毒性強不敢亂用,隻在垂死病人身上,以毒攻毒,用來吊命。


    買地崛起之後,這樣的認識便被扭轉了,在禁絕合甫融這件事上,買地可以說是展現了不遜色於敏朝的嚴厲,很多人都說,若是用這個力度來抓逃產假,天下間都不會有活著的產婦了——把這兩件事聯係在一起,就可見民間對於抓逃產假的反感,以及對查禁合甫融的驚歎了。


    任何商船也好,商家也罷,不分國籍,入買第一件事,就是要學習買地的規矩,其中標紅的一條就是——有膽敢販賣合甫融者,船長東家吊死,水手打發做苦役,全船貨物沒收,貨值中的若幹給告發者。隻要你駛入買地疆界,那就默認你了解了這條規矩,這之後哪怕你再出了疆界,譬如說往東瀛、高麗乃至天港去,發現你賣合甫融,那就是合族連坐,分全部扣光!敏地的大夫,要還有敢給患者輕易開合甫融的,被人告發了也要承擔責任!


    說實話,很多人到現在都不理解,對一個壯陽藥如此喊打喊殺是什麽意思,這事兒一度也成為了索隱派的考據點,也是因此,現在華夏的合甫融已經完全絕跡了,而酒還賣得好好的,隻是在買地特別的昂貴,飲酒的風氣也不如敏朝那邊盛行罷了。


    顧眉生認為,既然買地沒有用禁絕合甫融的力度來禁絕煙草,就說明煙草的害處雖然是有,但大概還沒有那麽壞,而好處也確認是有一些的,那麽至少在未來的數十年內,便不會有被禁絕的危險,這就是一門很值得投資的生意。她很憧憬地講,“再過個七八年,等我長到一米七五,一捏拳頭能捏碎個把杯子了,我也去邊市做生意——我去那裏開間烤煙廠,買一台蒸汽機過去,地方我都看好了,就在萊州,萊州地理極好,將來一定是山陽的首府!北麵治所,在那裏開廠必定是最便宜的。”


    李玉照哈哈大笑,“那你有得等了,現在蒸汽機這麽暢銷,造什麽的廠子都想買,蒸汽機製造廠自己忙不過來了,排隊排到天邊去,就我們的政審分,還不知道要排隊等多久那!”


    除了蒸汽機買不來之外,對於顧眉生其餘的野望,她倒不覺得有什麽荒謬之處,顧眉生一直很注意鍛煉身體,還報了武術班,她性格是有一股子俠氣在的。


    ——這個姑娘,人又聰明,最擅長的科目就是語言,語文永遠第一不說,外語也是出色,課餘隨德德瑪學韃靼話,去洋番通譯手下做雜工,學弗朗機話,都是有模有樣,而且對於讀地圖有特殊的才能,她的這些話不是發癡發懵,而是對自己未來的理性規劃,在買地,誰說這就不能成真了?


    兩個小姑娘邊說邊走,李雙兒、楊愛陸續加入,還有不少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也一起過來上學,這幫小姑娘的年紀,大概在九到十四歲之間,多數都是姑蘇來人,住在城東一帶,而且有一個特點——李玉照這樣書香世家的女兒是少數,不是風月人家的養娘,就是開繡莊的、梳頭婆子家裏的後代。


    這些人家,未必都住得起水泥房子,但卻一定要堅持住在雲縣,主要是因為女主人多數裹足,而雲縣是放足促進會的大本營所在,雲縣醫院是如今天下最好的外科、矯正醫院,手術也好、矯正鞋也好,雲縣這裏就是比別處要好得多,因此這些人家寧可傾其所有,在雲縣買一個小院子,也不願意去別處居住。


    自然,能買得起房子,說明手頭還是有些積蓄的,也不是那些隻能住單身宿舍,或者多人租住一個小院子的人家可比,因此這些姑娘都穿戴得比較幹淨體麵。一路上還有不少剛斷奶的娃娃,在站籠裏大張著嘴,流著口水看著她們嬉笑而過,還有些五六七歲的小姑娘,剛開始上掃盲班的,對這些剛好差了一小輩的大姐姐充滿了仰慕,若能和她們搭上一兩句話,自個都能開心一天。


    “吳香兒,你們小姊妹前頭去學堂了,你加緊走幾步呀。”


    這些個豆蔻年華的小少女,也很關照這些成群,有些還梳著衝天小辮,留著童頭的小團子,這邊招呼著吳香兒快去找她的小姊妹,走幾步又叫,“竇小妹,你腳步慢一些些,吳香兒落在後頭了!”


    竇小妹、吳香兒、卞賽兒,董惜白,這幾個姑娘都是六七歲模樣,平時也玩在一起,聞言忙手拉著手折回去,“香兒,你來啦,你病好了?我們都不知道,剛才也沒叫你——”


    她們歡笑著,在大姐姐和街坊們的眼神護送之下,跑進就開在街頭的掃盲班裏去了,那裏陡然爆發出了一陣童稚的吵嚷歡笑之聲,李玉照等人則是繼續往前走,她們要的第三學校,還要再走大概十五分鍾的路呢。


    “沅沅,儂啊哪能曬得嘎許黑的!又要遲到了,快點!”


    又走了一條弄堂,便見到一個膚色如蜜的小姑娘,一邊咬著燒餅,一邊不急不慢地往前邁著四方步,一副磨磨蹭蹭的樣子,顧眉生噗嗤一笑,促狹地喊了一句——卻是和她們同船過來的小姑娘邢沅,幾人都看她和小妹妹一般的,時常在一起玩笑取樂。


    邢沅剛乖乖地叫了聲‘姐姐們早’,吃她這麽一叫,渾身一個機靈,連忙急匆匆地跑了起來,身後書包甩得飛起,書本都要搖出來了,李玉照忙道,“別跑,別跑!”


    話音未落,邢沅差點就撞著人了,還好她人小靈巧,側身躲過行人,咬著燒餅,小手在身側有韻律地擺動起來,配合足下發力,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卻是跑得深有章法——她體育好,從小跟著巷子裏的哥哥姐姐們練跑步,在街坊的體育會上還得過好幾次獎金呢!


    那行人本要扶她,卻被她跑得回不過神來,回頭愕然張望了一會,眾人見此,都是笑得前仰後合,那行人有些不快,瞪了她們一眼,嘴裏不知嘀咕著什麽,又轉出笑容來,向著旁人打聽道,“大爺,您知道有個兵爺叫曹蛟龍的,他家在哪條弄堂麽?嗯,我找他有點事……我是他朋友,他最近回來休假了……”


    得了大爺的指點,他這才緊了緊長衫,快步折進不遠處的弄堂裏,叩門,“曹蛟龍,蛟龍兄弟在家嗎?”


    “誰呀?!”


    大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曹蛟龍搔著耳朵出現在門後,卻已經是滿頭汗珠,很顯然他早已起身,並且練過一通拳腳了,“——老吳!吳素存!你怎麽來了!哈哈,好兄弟!我們是多久沒見了!”


    “老曹!——你可叫我好找!”


    兩個年輕人立刻歡笑了起來,略加寒暄,把提來的禮品一放,曹蛟龍便豪爽地一揮手,“走,咱們一起吃早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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