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老吳,你小子,怎麽在這個節骨眼上反而到買地來了,怎麽,是我吳伯父壞事了,還是你小吳不得舅父的意,沒撈著上前線立功的機會,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到買地來闖蕩來了?”


    到底是習武之人,說話就是直接,兩人邊走邊說,曹蛟龍也是絲毫不怕吳素存不快,開門見山,便在笑聲中問起了吳素存的來意,其中也不無揶揄的味道——吳素存和他年歲算是相當,隻略小幾歲,曹蛟龍來買時,吳素存父子倆還是安坐如山,一副大敏忠臣的樣子,還以為他們要鐵了心和敏朝混到底呢,沒想到吳素存剛一成年,就急不可耐地投奔了過來,甚至連遼東唾手可得的軍功都放棄了!


    要知道,敏軍總攻之勢肯定不是臨時組織起來的,事前吳家父子倆一定是會收到消息的,屈指算來,吳素存應該是根本就沒參與此次出征,對於這種注定大勝的戰役,不讓他列名其中混功勞,大概是怕他敏地的痕跡過重,在買地這裏不受重用的緣故。


    這麽說來,吳家父子對於買地這裏的風氣其實相當的了解——若是別的政權,敏地軍官來投,自然比白身來投更受重用,但買地軍隊卻是不喜有過敏地從軍經驗的老兵,認為他們有一些不健康的習氣,是很難更改過來的。


    這些計較,內行人隻需要輕輕一點便是兩邊心知肚明,吳素存卻是皮厚,撓著後腦勺,不躲不閃直接認了下來,“我家老頭子,不就是怕我在那裏得了功,入了上人的眼,反而不好南下了嗎?幹爹也說,要來就早日動身,要是軍令下來了,反而不好走。於是就趕在點兵之前,先回老家拜了拜祖墳,再折道南下,路上也走了幾個月——


    你看,這不就是來著了?到了買地一看,好麽,盛京是拿下了,可更大的地盤也成了買地的啦,就那點功勞,夠打發誰的呢?眼下是還沒談出個眉目來,我告訴你,老曹,要是最後賞賜下來,不如預想的豐厚,老哥們肯定是要鬧一場的,指不定盛京最後也被他們獻給買活軍,那就好玩了!”


    “得了吧,你甭和我吹,老子來買地沒幾年,遼東的事還記得清楚哈,什麽才拿下盛京……能拿下盛京就不錯了!他娘的,盛京以北的地界能有多少漢人你心裏清楚,內地兒本來也不是咱們遼東軍的——你說是華夏的,行,敏朝的羈縻地,行,可你要說這是咱們邊軍的駐地,那不是扯著脖子往和尚身邊湊——叫他給你臉上貼金?”


    “哈哈哈哈哈!就數你老曹能掰活唄?小嘴叭叭的!”


    “哎,說得好好的,你搗我幹嘛啊!小子,一會吃完早飯咱倆得練練了,你這是忘了咱倆誰是哥誰是弟了?叫你聲老吳還飄起來了!”


    “那你是哥,你是哥行了吧——不過一會是得練練,在錦州咱們不分上下,你在買地這裏兩年,弟弟也沒閑著,咱倆是得再比試比試。”


    “行呀,來就來,誰慫誰是孫子!”


    都是武將世家出身,自不和文人似的酸兮兮文縐縐地講話,你捶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嘻嘻哈哈間,兩人很快就重新熟絡了起來。對吳素存的挑戰,曹蛟龍毫不示弱,一口答應下來,不過這會兒當務之急還是,“你想吃什麽?這一條街都是早餐店,來個燒餅油條豆腐腦?疙瘩湯?”


    吳素存咂著嘴,白淨麵容上有點兒猶豫,“要不吃點新鮮的吧,哥,一路南下,我都饞了,早想嚐嚐,又怕吃壞了肚子誤事,好容易憋到雲縣——昨夜到的,今早巴巴去軍營一打聽,你還休假了!”


    “還好我們是回來休假,這要是還在閩西執勤,你上哪找人去?”曹蛟龍也是一笑,“那我來安排,你也嚐嚐南麵的早點——不來虛的,吃內什麽大煮幹絲,吃多少也和零嘴似的,咱們哥倆先來個鹹蛋黃肉粽吃著墊巴肚子,別的慢慢再來!”


    “肉粽?鹹的呀?!”


    “就吃你的唄,難不成還能毒死你不成?南方人就這麽吃!”


    “那行,聽你的哥。”


    當兵的就講究一個爽快,曹蛟龍掏出錢包,老板頭也不抬,“——煎一下啊?”


    “行,煎一下!”


    不一會功夫,哥倆手裏就捧上了棕葉,新鮮棕葉托著煎粽子,油汪汪一層淡黃色的焦殼,吳素存拿起來,嘎嘣一聲咬破硬殼,手掌長的粽子就少了一小半,他嚼了嚼,有點兒新鮮,“喲,味兒不錯啊!”


    點點頭,回味一會,又是一口,一個大粽子就這麽不見了,吳素存拍拍手,“嗯,這肚子算是墊巴上了,不著急,咱們之後慢慢吃——那是什麽。”


    “熬的老豆腐,那是豆腐丸,來一碗?”


    “行!”


    “老板,兩碗豆腐丸,一碗老豆腐,一碟豆幹兩個雞蛋,再來兩碗拌麵!”


    這回能坐下吃飯了,吳素存稀奇地斜眼看著老板在那裏撥豆腐丸:一缽頭的豆腐大概是搗成泥了,用馬口鐵的勺子舀了一點肉餡,在豆腐泥裏一裹,一個個橄欖一樣的小丸子放到麵粉碗裏來回一滾,立刻下水汆燙,俄而用竹篩子輕輕撈起,另一邊是一口大釜,裏麵是微微滾開的骨頭湯,豆腐丸往湯裏一加,撒點蔥花,立刻就上桌了,又有在鹵水裏熬得內裏蜂窩一般的老豆腐,也是舀出一碗送上。


    豆腐丸吃在嘴裏,嫩豆腐帶有骨頭和肉餡的鮮味兒,又嫩得一抿就化,吳素存吃得咂嘴,連聲說,“這個中,這個中,喲,到底是雲縣,是買地,真是名不虛傳的富裕——這百姓人家隨常早飯吃豆腐的!要放在俺們內旮瘩,簡直就是咄咄怪事!地主也沒有這麽過日子的!”


    “嗐,那可不,”曹蛟龍也是歎了口氣,“你就瞅這店裏進進出出多少人吧!就這字號一天至少要換兩根大骨頭,不然湯都續得沒味兒了!就不說這一天要用多少豆腐的事!買地這裏,黃豆產量高啊,那真不是俺們老家可比的,磨豆腐也不怎麽費事,豆腐真比老家便宜多啦。”


    確實,這店裏連續不斷進進出出的,很多客人都是販夫走卒,完全說不上富裕,但卻也平靜地吃著豆腐丸,甚至還能再來一個雞蛋,很顯然這對他們來說,不算是多昂貴的花銷。吳素存遊目四顧,不斷搖頭咋舌歎氣,一時上了拌麵,又是連聲說好吃——能不好吃嗎,用的是花生醬,加一點辣醬調味,拌開了,那醬汁均勻裹在麵身上,吃在嘴裏一股油香,又辣,一碗麵眨眼間就下了肚,吳素存意猶未盡:“什麽都好,就是份量太小,這麵和玩兒似的,都不夠我一口的量!”


    “那就再要,少廢話。”曹蛟龍又加了兩碗麵,“還能把我吃窮了咋地?”


    “這白麵書生,看著嘎斯文,嘎俊秀的!嘖嘖,居然是個大肚漢!”


    店東的官話帶有明顯的南方口音,吳素存一時不容易聽懂,曹蛟龍卻是壞笑著道,“你不知道,這小子有名的表裏不一,瞧著斯斯文文,讀書人模樣,其實就是個禽獸,吃起來饕餮似的,也沒個饑飽!打起架又像黑瞎子,那是真不要命!”


    大家聽了,都是嘖嘖稱奇,望著吳素存笑個不住,吳素存也不以為忤,哈哈一笑,該吃吃該喝喝,眾人打趣了一陣,又和兩人閑聊了幾句,便也就各忙各的去了——這也是雲縣百姓見多識廣,都看淡了,要是小城鎮,吳素存不論是靠臉,還是靠自己的食量,那簡直都可以成為一時的談資。


    各自豆腐丸吃得一幹二淨,連湯都喝光了,老豆腐伴著拌麵吃,豆幹、雞蛋談笑間也隨意吃完了,又各吃了兩碗拌麵,兩個兵漢方才覺得肚子裏有了存貨,也不急著回去,移步隔壁小攤,要了兩碗鼎邊糊,曹蛟龍這才和吳素存閑話起來,“你這次南來,就你一個?你表兄弟沒跟著一起來?澤潤兄呢?”


    “他不好來,那都是花名冊掛了號的,你也知道,俺其餘幾個表弟才十一二歲,現在軍中還是認他做少將軍,他要也走了,那實在過分,朝廷麵上也掛不住。我意思,我先來趟一趟,若是怎麽樣了,把澤博哥幾個送來也行。”


    吳素存也是答得坦白,曹蛟龍聽了,嘖嘖感歎,“祖將軍都動了,遼東再沒一家清白子了!都是大哥別笑二哥,這要是朝廷知道了,心中還不知道怎麽想呢!”


    他說的祖將軍,自然就是如今鎮守遼東的武將祖天壽,也就是吳素存名義上的舅舅,吳素存生母身份低微,早已去世,他年幼時,父親和祖家結親,娶了祖天壽之妹,因此攀附上了遼西望族祖氏,吳素存和曹蛟龍都是遼東邊軍的年輕一代。雖然細說起來,彼此並不算是一個派係——曹蛟龍之父是孫閣老這些文官直接使喚的軍官,在軍中算是沒有別的門戶,純粹靠著勇猛善戰立足,而吳素存之父是先依附祖家,再由祖天壽決定和什麽文臣往來站隊,所以吳素存可以說是祖家將。


    雖然一個直接聽令於文臣,一個似乎多了個主子,但實際來說,當然是吳素存的生活較為愜意,祖家在遼西根深葉茂,是寧錦防線的地頭蛇,有地頭蛇照料,祖家兵的吃穿用度要顯著地高過其餘將兵,而且自視甚高,總覺得自己比別家兵將高出一等,用曹蛟龍新學到的說法,‘很有主人翁意識’,也是因此,祖家一直沒有派人前往買地,原以為是心意堅定,但現在看來,或許祖天壽是看不上其餘子侄,保持觀望的同時,也一直都在等吳素存成年……


    吳素存雖然姓吳,但他出現在這裏,也就意味著遼東遼西所有將門,都已經將至少一個子侄送來買地,這意味著什麽,曹蛟龍不會不清楚,故而也是有些唏噓——現在的遼東邊軍,到底是姓買還是姓敏,這問題真叫人不敢細想!


    就說這會兒,買地不動一兵一卒,隻是一個使團,就仿佛住在了遼東局勢,到最後,敏地聲勢浩大的破盛京行動,反而為他人做了嫁衣,這叫人怎麽不生出感慨來?這敏地……真是越發日薄西山了!便是垂死掙紮,也是於事無補!


    這兩人雖然派係不同,但年歲相當,又都以勇猛出名,在小一代中算是惺惺相惜,雖然也存了爭高下的心思,但在千裏之外,原本的一點敵意自然淡化,餘下的隻有鄉情,曹蛟龍沒有拿喬,便立刻痛快地答應為吳素存介紹投軍,“有我來擔保你的身份,入伍當不是問題,買地這裏,規矩確實不同,一會兒我再和你細說——除了你之外,還有多少人跟你一塊來?”


    “就我一個!再一個小廝兒!”


    曹蛟龍本意是要為他介紹房舍安頓,因為按照常態,吳素存肯定是帶了一大批人來的,就像是曹蛟龍,他從軍之後,和他一起來的親戚就會買房置地,往家裏寫信,繼續援引更多族人過來,不然他常年在軍中忙碌,族人想來投奔,誰來接待?


    吳素存這麽一回答,他倒是有些怔住了,吳素存見他如此,倒也了然,便解釋道,“舅父派我過來,倒不是想要闔家遷居,我來了回不回去,這是另一說,他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買地這裏,善於農事,又很富庶,想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為遼東踅摸些合適的種子,充實軍屯,也可以補充軍餉,富民濟困。


    盛京必破,遼東戰事告一段落,必然要重新安排兵丁種地,你也知道,內地兒一年就一季莊稼,要隻種黃米什麽的,自個兒都吃不飽,得餓死,舅父意思是,除了主食之外,最好還有什麽遼東也能種的所謂‘經濟作物’,棉花啥的都行,隻要能在俺們那有產量的就行,還能往韃靼那邊賣錢的就是最好。”


    沒料到祖將軍居然是如此心思……


    曹蛟龍一時不由肅然起敬,不僅是對祖將軍的戰略眼光,也是對他以家鄉為念的眼界和胸襟,因忙道,“此言果然有禮,那我得給你打聽去,棉花能不能種不知道,得問,你還想種什麽?都告訴我,我一口氣先幫你問了再說。”


    吳素存聽了,一邊往鼎邊糊裏加辣椒醬,一邊尋思著指了指店裏一個老者叼的旱煙袋。


    “老曹,你說,俺們遼東也能種煙嗎?這東西在遼東老貴了,要是便宜點,能大量賣給韃靼和海西、野人女金,甚至更遠點兒,走海參崴賣到羅刹國去,那還不得賺老鼻子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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