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太陽快下山了,海邊方向也吹來了強勁的海風,姚花兒嘀咕了幾聲,放下了手裏的活計,推門往外走了幾步,喊著門外挑擔的漢子,“大侄哎,今兒買賣如何?可還有鹵豬頭肉?俺們家老漢最得意那口豬舌——你們廣府人叫什麽來者,又給鬧忘了——”


    “豬脷來的哇,”賣貨郎操著一口廣府口音濃重的官話,停下來打開推車上一個個壇子的封口,“就一小塊了,三兩不到,再有半片豬耳朵,大娘你都要了的話,都是給你便宜些咯。”


    “好嘞!”


    這都是街坊間的老熟人了,姚花兒笑開了花,回身進廚房端了個海碗出來,“饒些鹵湯唄!豆幹要還有,我也給包圓了。”


    “有豆幹,海帶,千張,都剩個底兒了。”賣貨郎幹脆用大笊籬把壇子底清了一遍,又給她滿滿一大碗的鹵湯,算起來小一斤的葷菜,一斤多的素菜,“你給個十五塊錢算咯,常來照顧嘛。”


    這算起來,至少是饒了有三四塊錢,而且豆製品不少,這算是很劃算的了,買地這裏,豆製品的價格跌得厲害,主要是因為大豆的產量上來了,若不然,豆幹、千張這都不是什麽便宜的菜色,價格雖然低於真肉,但也要高過蔬菜不少。姚花兒眉開眼笑,取錢接貨,順手又給賣貨郎塞了兩粒大筍,“嚐嚐,這是昨天剛從山上砍回來的,還是農業專門學校的山地呢,比外頭的竹筍可是要好吃!”


    是否會更好吃,這倒不好說,但農業專門學校的名頭是響當當的,巷子裏誰不知道,馬家父女倆都是農業專門學校的田師傅?賣貨郎咧嘴一笑,也不客氣,“大娘都是有心了,明兒有豬脷我再給你留點!”


    “哎!勞您費心了!小孟回去路上小心!前頭修路呢,有地兒泡水,你注意!”


    一個南腔,一個北調,居然彼此也能聽懂,交流無礙,在從前這是難以想象的,偏偏在雲縣卻顯得很自然,姚花兒和這賣鹵味的小孟是老相識了,她家那口子來了南麵之後,吃喝上也是大開眼界,新好上一口廣府的老鹵水——說實話,他們白山內旮旯幾乎是不吃鹵味的,於是姚花兒就常買,她又十分善於持家,小孟每天推車進城時,她是不買的,等到近傍晚收車回來了,她就來掃尾,這種情況小孟也歡迎,都能給她便宜一點,兩邊都得了實惠。


    “姚大娘,我來接我們家囡囡兒了!”


    送走小孟,才放下鹵味,門前就又來人了,接下來陸續不斷都是來接孩子的——他們所住的城北郊區這裏,再往外暫時還是大片的農田,走上半日就是山區,因此暫時沒得建廠修路的希望,房價、租金相對的都便宜,算不上什麽高尚的街區。


    這裏的住戶,大多都是新遷徙的工人,到了年紀之後要成家立業了,便勉強能把房子買在這裏,像是馬家這樣的條件,已經是佼佼者了,馬正德他們住在這裏,主要是因為這裏靠近專門學校,交通方便,經濟上他們還算是比較有餘的,因此,不像是其餘人家的房屋比較小巧,馬家還是延續了老家的習慣,有個大院子,屋子也多,做了暖氣分區,甚至還建了庫房預備冬天存菜——但很快發現雲縣這裏,庫房、地窖存菜都不如北邊好使,正好空出了一大片地方,姚花兒便索性開了個托兒所,兩歲以上的孩子都能送來,一天收個兩三文錢——管飯就是四文。


    這裏管的飯,肯定說不上好,米粉糊糊調點兒白糖罷了,但托兒所生意非常不錯,給周圍的工人家庭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很多年輕夫妻,生完孩子休過產假,孩子六個月之後,便完全放棄了上學,采取輪班製,夫妻輪著當班,一個早班,一個晚班,誰沒上班,誰就在家帶孩子——這種情況,一般六個月都給斷奶了,也就是給孩子喂點米粉糊糊。舍得一些的,冬天還能三不五時買點牛羊奶回來給孩子喝,但夏天也就隻能如此克服罷了。


    這麽著堅持到兩歲之後,小孩會走路了,會說話了,便可以送到姚花兒的托兒所這裏來,摔著、跌著,傷風感冒的,那都是家常便飯,但心大些不在乎的話,磕磕碰碰也出不了什麽大事,以時下這樣粗糙的育兒思想來說,那其實也就足夠了,將就著混到五六歲,便可以往掃盲班裏塞,下課後有老師組織著做點手工活,換點零嘴兒吃了。


    姚花兒這裏,是收了十個孩子,因為地方有限沒請幫工,城裏也有幾個老媽子互相照應著收二十、三十個的,她這裏一個人也足以應付——把庫房鋪了軟布,扔些布娃娃進去,孩子們在裏頭爬來爬去,玩布娃娃,若有打架的當即嗬斥分開,到了飯點兒一個個組織起來吃飯就行了。


    她這裏並不教育孩子,隻管兩件事,第一教自主吃飯,第二教自己上廁所,排便要報告——就這兩樣,在鄰裏間便是飽受好評,因為孩子教會了這兩樣之後顯然要好帶得多了。


    奇怪的是,一個孩子是那麽多事,五個孩子十個孩子其實事情也就那麽多,隻要不是十個兩歲的奶娃娃同時過來,孩子之間能拉開些歲數差,工作都好做得多,姚花兒這裏有兩個五歲的大孩子還沒去上掃盲班,被她教成半個小老師了,家裏也都是誇的,孩子從托兒所回來,還能當哥哥姐姐照顧弟妹,懂事了不少。因此她這裏多得是人想送孩子,姚花兒這陣子都還在尋思著呢,要不要街坊間尋個婆子合夥,把自家院子再擴一擴,還能多招五六個學生,不幾年內,擴建房子的成本不就回來了,接下來那都是純賺的。


    不過,這也得看老頭兒會不會被調走——也是考慮到這點,姚花兒遲遲沒有付諸行動,因為他們家到買地之後也經曆過幾次搬遷,第一次是來買後在雲縣接受培訓,第二次是被分配到了地方的州縣去,第三次是因為馬正德種田有方腦子靈活,文化課成績好,被推薦為田師傅,到農業專門學校來接受培訓,第四次則是馬正德表現出色,在專門學校留任,這之後隨時可能會有第五次——馬正德作為田師傅被調派到地方上去支援,這不算的,因為人還會回來,但如果去地方的農業專門學校升職的話,那就又得搬一次了。


    農業專門學校,是買地工作的重點,擴張得也是非常的迅猛,去地方上籌建新學校,培訓田師傅,升職做大教授或者主任,這都是常見的升遷模式,姚花兒的顧慮可不是癡心妄想,那是實實在在的考量。


    尤其是前陣子,她看報紙也看到了敏軍收複盛京的消息,當時心中就是一動,覺得這或許會是老馬的一個機會,因此,這會兒雖然又從家長這裏,聽說了還有人想把孩子送家裏來的事情,但卻始終沒有吐口,而是含笑說,“這人多了真帶不過來,我這都是畢業一個來一個的。”


    這家長雖然也是幫人來問的,但就他們自己本心來說,卻是希望托兒所的孩子能少一些,自家的孩子得到的照顧也會稍微精心一點兒,聞言都是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大娘周到。”


    也有勸姚花兒招個員工,擴大規模的,每個來接孩子的家長,都和姚花兒閑聊幾句,這才簽字帶孩子走人。日落之前,院子裏逐漸安靜下來,姚花兒這裏轉身點起燈籠,要掛到門口給兩父女指路時,遠遠地便看到了老馬的煙圈——都不用看人臉,就看那走路的姿勢,那腦袋上往外擴散的圓煙圈,就知道是老頭子回來了。


    “咋地,今天加班那?走時也不說一聲,菜都煨半天了——今天有鹵豬舌!我給你下口麵那?”


    她挑著燈籠迎了上去,雖然天色已經黯淡,看不清老頭子的臉色,卻仍是很快意識到了他心情不佳,“咋地了,誰給你氣受了?姑娘,你惹你爹不開心了?”


    “沒有哇!”馬翠英也挺納悶的,“不知道誰招他了,一往出走就這樣,爹,咋地了那,你不和我說,和娘說說唄,好好的怎麽又不說話了?”


    “好好的,好好的?”


    馬正德見到妻子來了,也不再憋屈了,轉身給馬翠英額頭狠狠地頂了一指頭,“要好好的我能一句話不說嗎?你這丫頭是得把我給氣死!我咋就生了你這麽個不長心的死妮!”


    “我咋了啊?!”


    “別動氣,老頭子,你都多大歲數了,還和孩子計較什麽!”


    一個委委屈屈茫茫然然的大胖丫頭,一個沒口子勸慰的老婆子,伴著氣呼呼的老爺子回了自家大院,馬正德氣呼呼地從缸裏舀水洗手洗臉,換下了工作服和染了汙泥的橡膠鞋,還站在院子裏用熱水先衝了衝腳,把一天在橡膠鞋裏悶出來的味道衝去了,這才盤腿上炕,夾了幾筷子豬舌頭,把姚花兒抓緊切出來的黃瓜條沾了沾鹵湯,送進嘴裏嚼巴了幾下子。


    這會兒的黃瓜還是從暖房裏新下來的,在外頭賣價格不低,馬正德家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不然壓根吃不上,馬正德嚼了幾下黃瓜,吃得滿口清香,這才稍微解氣了似的,抬高聲音向姚花兒告狀道,“你說,這缺心眼的死樣像誰那?咱家也沒有這麽笨的人啊!你這丫頭,她是生怕不知道咱們是打哪來的,什麽根底那?!我問你,白山的漢人有多少,除了咱們家之外,你見過幾個白山來的那?”


    “再一個,白山的漢人,能撈得著進山采人參那?能輪得著試著在林子裏種林下參那?你說你爹那點老底子,都被你迫不及待抖摟出來了,那張主任不明白,別個遼東老客能不明白那?”


    連續幾個問句,砸得馬翠英措手不及,她瞪大眼仔細想了好一會兒,呢喃著試探地問,“爹,你這意思……白山漢人少,采參客少,你這意思……是說咱家不是漢人唄?”


    說到這裏,顧不上看父母的臉色,馬翠英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詫異地高聲嚎了一嗓子,“我去——咱家,咱家不會是女金人吧!”


    馬正德翻了個大白眼,姚花兒上去就捂馬翠英的嘴巴,“胡說什麽!你就是漢人——你隨娘!我就是漢人!俺們老家雞西五道營衛所的,俺大就是衛所兵!老家在關陝,前三十年被調派到遼東前線……真真兒的,隻要隨娘你們就都是漢人!”


    但是,這話其實也印證了馬翠英的猜測——隨娘才是漢人,那隨爹……


    “哎呀媽呀,哎呀媽呀!”


    大姑娘也有點犯暈了,一把摘下母親的手,失魂落魄地坐了下來,“合著——合著我就是平時掛在嘴邊痛罵的建賊啊——我罵我自己?不是——我說爹,平時我在家給建賊上墳的時候,你咋也不攔著我點呢——”


    她這話不誇張,遼人對建賊的仇恨自然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遼東漢人,聚在一起看報紙,最大的共同語言就是痛罵建賊。馬正德自己都沒少罵——馬翠英時常是能聽著的,這會兒,她逐漸回過味來,望著父親的眼神也多出了不少質疑——咋,為了在買地謀生,連祖宗都不要了,趕著自己罵自己?這是不是有點兒,有點兒……


    “想啥呢!”


    馬正德這會兒是真沒好氣了,用手頂閨女已經不解氣了,他揮舞著旱煙杆,給馬翠英腦門上來了一下。“咋,就罵建賊怎麽了?建賊是建賊,你老爹是你老爹——誰說女金就隻有建州一部的?”


    “啊?”馬翠英徹底糊塗了,捂著腦門,“俺們家還不是建州的,那——”


    “你爹他啊,是野人女金瓦爾喀部的!”


    姚花兒揭開了謎底,沒好氣地白了眼丈夫,上手輕輕地給女兒揉了起來,“你說,他能不會養林下參嗎?他們那部落可就是采人參的老祖宗!你這丫頭也真是的……漢人哪會養人參啊?就你這一句話,把你爹的老底都給捅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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