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買活軍到來以前,所有南下的流民難道都是在本鄉本土老實生活,便沒有一點自己的故事嗎?當然並非如此,甚至對很多流民來說,他們人生的第一份安穩還是在南來買地之後,才慢慢地在心底紮根的——這說的不是職業、居住地的安穩,而是對於未來的期許,不管自己的職業有什麽變動,這些百姓們,人生第一次相信,自己明天、明年,哪怕是換了工作,搬到了別處去住,至少還是能吃得飽飯的。


    不要以為這是很簡單的要求,實際上,對買地之外的絕大多數百姓來說,這樣的安全感都是非常匱乏的。在他們動蕩的前半生裏,酸甜苦辣什麽都有,波瀾壯闊唯獨少的就是對明天的篤定,就說馬正德這一家子,這輩子真可謂是跌宕起伏,馬正德和姚花兒各有各的傳奇,他們怎麽能在白山相遇,又來到買地,這會兒就算問他們,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無非是隨波逐流,聽憑莫測的命運,隨意地擺布著他們罷了!


    “你大大是瓦爾喀部,蒲察部落的人——這是個大姓,現在建州女金也有,不過漢人都叫他們富察氏,其實就是一個名兒,讀音有點出入罷了。他們那個部落,世代都在亦速裏河附近放牧……”


    “那個地方,現在建州女金管它叫尼滿河了!”


    馬正德歪在炕上,一邊抽旱煙一邊聽著妻子和女兒叨咕,時不時地補充一句,沉聲說,“亦速裏河兩岸,連著見不到邊沿的深山老林,除了我們女金人之外,就是一些鄂溫克人,也有人叫他們蝦夷人……反正我們說話彼此都能聽得懂,這些鄂溫克人之間彼此聯係也很少,都是一個個的小部落,在深山裏遷徙。他們喜歡養駝鹿,我們也跟著養,但我們養狗,喜歡狗,他們沒那麽喜歡,除此之外,沒什麽不同的。”


    一樣事物有多種名字,在此時是非常常見的,比如鄂溫克人內部還分了鄂倫春人,但在女金這裏都叫鄂溫克,而對敏廷來說,鄂溫克、鄂倫春、住在亦速裏江這裏的女金人、乃至蝦夷人,都可以叫做野人女金,甚至連海西女金都不區分出來。隻有馬正德這樣,在亦速裏河出身的老女金,才能對彼此的區別如數家珍。


    “內地兒從古到今,就沒有什麽漢人來,漢人咋來啊,都不惜得來,全是老林子,天寒地凍的,一年恨不得下八個月的雪,也種不了地哇。他們最遠也就是住在遼東平原,盛京那附近就差不多了,那裏有漢人的衛所,你娘就是在雞西被建州的兵馬擄掠回來的,當俘虜分給了牛錄,又被牛錄分到了白山的莊子上。我呢,我是帶了獸皮和藥材,過了亦速裏河,到南邊來想賣了買點鍋碗瓢盆啥的回去的時候,在路上遇到了一路騎兵,就被抓起來,當奴隸被綁回去啦!那時候我才十七歲……老嘍,老嘍,一晃這就二十多年了……”


    其實真要說的話,馬正德今年還不到四十呢,但他這輩子走的路已經是很多人幾輩子趕不上的了,從亦速裏河東麵渡河往西南走,走到海西女金常常聚集的貿易點,或者是再往南去建州女金那裏,大概都要一千裏了,野人女金一般幾年朝貢一次,主要為的就是換取盛器、針線,尤其是針,這東西漢人賣的最好,而且也是他們所急需的。


    馬正德說,瓦爾喀部之外,有些部落住在海邊,倒是常去,每年冬季捕到大魚,上凍之後就往南邊送,以前是敏朝的將軍接收,收到後快馬送到京中,“老大了,能有兩三人長,叫做皇魚,肉質很鮮美,他們自稱是北山人,也有叫赫哲人的,後來送不去南邊了,路都被建州人把持了,就送給建州的大汗,大汗一樣能回贈我們需要的東西……”


    至於瓦爾喀部,他們送的就多是一些山珍了,北山人有時候還能送上一些東珠,而瓦爾喀部送的多是靈芝、人參,尤其是老山參,這東西傳說藥效能夠通神,將死之人都能救回來,有不少神乎其神的傳說,不論是敏廷還是建州,都非常喜愛,隻是出產極少,傳聞中尋參是需要福氣的,采參人一輩子能采的數量有限,等到用完了之後,再進山就不能抱著采參的心思了,否則容易慘死。


    實際在馬正德看來,“那都是廢話,采參多危險啊,從白山到瓦爾喀,亦速裏河兩岸全都是大牲口,人熊、大貓這就不說了,狼也夠人喝一壺的,豺狼虎豹,哪怕是大角鹿,湊成一群還敢來衝人呢,還有那野豬,成群結隊的,一隻大野豬小一千斤,內玩意好蹭樹,蹭鬆樹,蹭得一身全是鬆脂——鬆脂好哇,硬,小咬下不了嘴,和了泥就和盔甲似的,刀槍不入,衝你衝過來,撞著了就是個死,你上樹,它都能把樹給你撞折了……”


    除了野豬之外,大蛇也是有的,這些野獸才是山林的主宰,人類隻是低調的過客,蹭點好處而已,完全沒有自稱為山林之主的底氣。馬正德的少年時期,就是在這樣危機四伏的山林中度過的,他是個很好的獵人,盡管被穿著鐵甲的建州女金擒下做了包衣,但曆任主人對他都很禮遇,因此馬正德有了正經娶親的可能,還生了兩個孩子——一般的農奴,可不分出身,能活個五年八年的都算好了。


    “頭些年,聽說老汗也派人去收服了瓦爾喀部……不過也就是叫他們名義上認個主罷了,想要細管壓根就沒法管,但既然認了主,設了衛所,那也是件好事,以後要換針頭線腦、鍋碗瓢盆什麽的,就不用走一千多裏了,四五百裏,走個十天半個月的就行。”


    說到這裏,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噓,倒過煙袋鍋磕了磕,慢悠悠地又說,“我先後跟了六個主子,都是沒多久就戰死了,最後一個主子就是白山莊子的主人,貝子渾山,那是個聰明人,知道我是瓦爾喀那邊過來的,就問我,白山這有沒有人參,我說得找找,應該是有——白山莊子那時候才建起來不久,你哥哥剛出生,這也是從那拉氏那裏搶來的地盤,那些年,北麵的老姓,不肯服從老汗的都被滅得差不多了……”


    實際上,人參的出產地還是比較廣泛的,遼州往北,老林子裏去找都能有,隻是得看運氣,馬正德這時候已經跟在建州女金的主子們身邊見了不少世麵,視野得到了開闊,腦子越發靈活,他進了兩次白山,采到一株二十年生的老參之後,便提出了一個或許是跨時代的概念——人參這東西,雖說是吸取日月精華什麽的,但歸根結底,也就是一種植物唄!


    不說采到平地去養,這大概是活不了的,就說人參種子,一般瓦爾喀部進山發現人參之後,采參之餘,都會吃掉果子,把果核在發現人參的地方到處亂扔——其實就是為了留種,有些部落,在某處采過一隻參後,再過了十幾二十年,老獵人還活著的話,再去原處走一趟,還真有又長出一兩根小人參的。


    固然,這麽做藥性、年份都是不如老山參的,但換個想法,如果把人參種子帶一點到山勢比較平緩易行的地方去撒一點呢?改個名字,就叫林參,或者小山參,和老山參做個區別,這要是能行的話,人參的產量豈不是就比之前要多些了?


    人參在手,不管是主子們留著自用,還是和敏朝商人做買賣,總之就不愁沒個去處,馬正德咂巴著煙鬥,“我把這話給貝子一說,他立刻就說,你去試試唄——別的不知道,反正在白山那一片,後來都暗地裏整點的林下參,就是這麽來的……”


    喊了這麽久的林下參,居然是老爹的創造!馬翠英聽得一愣一愣的,都有點不敢信了,“爹,那莊子上還不得把你給捧起來啊,咋咱們家後來還往南邊走了捏?”


    說起來,這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馬翠英才六七歲,還不是知事的年紀,對小時候的事情記得也不多了,姚花兒撇嘴說,“你爹在莊子上可不是被捧著?要不是我性子烈,主子早都賞賜身邊的侍女下來了,是我說,她要來了,我就殺了你們兩個再和他同歸於盡,他這才去回了主子的話——”


    “說啥呢!”馬正德沒好氣的,“這我能願意嗎?貝子身邊的侍女,和我能是一條心?我要是把本領都傳給她了,她再給貝子一說,以後養人參的手藝不止我一個了,我還不得重操舊業,再進山采參去呀?都和你說了,人在屋簷下,你得低頭唄!拒絕肯定要拒絕,但得緩著來!”


    老兩口就這樣,嘴上老吵吵,對付起兒女來卻永遠都是站在一起,馬翠英急著問,“哎呀,你們別打嘴仗了,又離不了,吵吵什麽呀,那爹你為啥要走呢?”


    “還不是因為林下參種出來了,那利益有點大了?”


    馬正德吐了口煙圈,深沉地說,“渾山貝子年紀大了,不能作戰,雖然依舊精明,但卻屢屢遭到老汗的訓斥,其實老汗也是看上了林下參的利益,白山莊子是一個大財源,可也是燙手的山芋,每回外頭來人,貝子都讓我往山裏躲藏,不敢被大汗的使者看到了要人。可是,貝子的兒子們都沒有成器的,他一死,這個莊子必定會被各方爭奪,甚至,老汗可能會給得了莊子的兒子治罪,把他貶為平民,莊子沒收成為汗產……”


    “那樣的話,罪民莊子裏的人口,都是任由附近的牛錄瓜分的,我還行,必定被各方爭搶,還不至於做最低賤的‘阿哈’,可你們怎麽辦?你娘是漢女,大家都知道,你大哥那時候已經十歲,算是成丁了,還未必和你娘分在一起……”


    年小的包衣,肯定是跟著母親的,可到了年限,分人口的時候就不考慮那麽多了,至於說分人口時還要考慮到奴隸們的闔家團圓?那簡直就是做夢,就算是馬正德這樣擁有種植林下參手藝的好獵人,能叫人高看一眼,可包衣就是包衣,身份上的差距依然不可泯滅,再加上馬正德本來就不是建州女金——他可是來自瓦爾喀的老獵人!在他眼中,幾千裏路也視若等閑,山林的險峻壓根就攔不住他!


    “也是命,為啥說是命呢?”馬正德也難得來了談性,手點著炕桌給女兒分析,“第一,你娘雖然是漢女,但是軍戶人家的女兒,從小野得厲害,在雞西也常鑽老林子打獵,給自己弄點吃的。你哥和你也都隨根兒,一進山那叫一個在行——”


    馬翠英臉上出現傻笑了,確實如此,再小的事情不記得了,可哪怕是這會兒,她和老哥一進山都和回家了似的,“我們爬樹那速度。嗖嗖的!”


    “這就是命嘍,要是你們有一個體弱,那也沒法走。再要是你娘還生了幾個小的,那也是走不了的,隻能留在莊子裏,那這會兒在哪可就真不知道了。”


    離開白山以後,大家就再沒聽說那邊的消息了——幾千裏路,又是地廣人稀、窮鄉僻壤,要說遼東的局勢,人人能說個一二三來,可要說白山這個具體的地方,現在分給誰了,裏頭的包衣日子過得如何,那誰能知道?


    說到這裏,馬正德也不禁有些唏噓,“就這樣,那年春天,山裏開凍之後,我說要進山找老山參留種,就先帶了家裏的細軟進了山,和我一起的還有你二狗叔,和你娘也是一個地方被搶來的,你娘帶了你哥,說是去打豬草,把你藏在背簍裏,就這樣出了莊子,進山之後,抄小道走了半個多月,一開始朝著東北方向走,是想去亦速裏河,過河到對岸去找老家的部落。”


    “可走著走著,不對勁哇,遇到了好幾撥人,看著也像是包衣逃奴,壯著膽子一問,這才知道原來漢人在東江島有個據點,而且去年起,有船在東江島接人,去南麵過好日子——那是買活軍第一年開始包運遼餉,和東江島接上線了,我們也趕巧就成了第一批南下的流民……”


    “那時候怎麽就敢跟著南下了?也不怕又被人賣一次?”馬翠英記憶裏,這段過去已經很模糊了,她半點不知道其中的內情,也是聽得饒有興致。


    “不去東江島咋整?回老家?我們就是出來了才知道,大汗已經派人收服了瓦爾喀部,在那裏設了牛錄……我是莊子裏有名有姓的包衣,大家都知道我的來曆,萬一給那邊帶了話抓我呢?”


    馬正德沒好氣,“北邊去不了,可不就隻能試著往南邊走一遭了?你娘是漢人,二狗也是漢人,我也會說漢話——雖然說得不多吧,但含糊幾句能夠使……”


    他會說漢話,原因是很簡單的,那就是姚花兒的女金話說得很不好,為了和賞下來的妻子交流,馬正德不得不學說漢話,包括馬翠英的漢名也是如此,姚花兒不會說女金話,堅持給馬翠英起了漢語的小名。


    至於女金話的名字——這個根本不著急起,包衣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一家人都沒名字也很正常,尤其是小孩子,直接叫‘女孩’、‘男孩’,‘大妞’之類的,再正常不過了。甚至馬正德他本人姓馬,這個姓都是跟著第一任主人來的,這個主人的姓來得也是好笑——他根本不是馬佳氏的人,而是葉赫部落的戰士,少年時在遼東混跡,為了方便行走江湖,隨便起了個漢姓,因為遼東姓馬的漢人和姓佟的一樣多,就這樣叫了馬爾亮。


    等到馬正德被分給他做包衣時,也就自然跟著姓馬了,‘正德’兩個字是玩笑般跟著漢人用過的年號起的,馬爾亮會說漢語,在遼東聽說過這兩個字,很喜歡這個音節,就這樣贈給了他看重的包衣。


    “那爹,你原本叫什麽名字啊!”


    馬翠英好奇得不能行了,纏著老爹問個沒完,馬正德卻沒有回話,沉著臉抽了半天的煙,被問煩了才道,“就沒名字……一個部落就三十多人,還要什麽名字,誰不認得誰……本來打算那次回去之後起的,都想好了,就叫樺樹皮……這不是沒回去嗎!”


    馬翠英樂得咯咯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姚花兒白了好幾眼,她這才勉強憋了回去,倒是馬正德也禁不住笑了,“行了,你就讓她笑吧,她哪懂得這些事啊!發了一次燒,小時候的事都忘光了,哪還記得小時候受過的罪!”


    馬翠英是真一點不記得了,包括對二狗叔的記憶都很模糊,之前在泉州那邊的縣裏,逢年過節二狗叔過來看望,馬翠英半點不記得小時候怎麽和他一起玩耍的,這會兒聽父親說起來,才知道二狗算是被馬正德收下的半個徒弟,兩邊的聯係十分密切。


    “挑著你,帶著你哥,就那樣磕磕絆絆,躲著建州人的‘卡倫額真’,千辛萬苦到了東江島,路上你還發了一場高燒,差點沒熬過來,還好我隨身帶了一根老參,給你吊住一口氣,後來慢慢地居然自己也好了……”


    馬正德努了努嘴,比了比地上一個柳木櫥櫃,馬翠英恍然大悟,“怪不得您老叫我給那個木匣子磕頭呢!原來那是救了我命的老參!”


    姚花兒也歎了口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這一提起,才覺得時間是過得真快,你也大了,你哥哥都參軍去了……你爹有了咱們,不願再上戰場了,隻要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塊,就是種田也沒什麽不好的,你二狗叔也是一個念頭,我們都是從多少個戰場裏走出來的人,受夠了顛沛流離的苦楚,他寧可種田也不想再進山了,那會我們逃去東江島,在路上他差點被野豬撞死了,要不是你爹冒死推了他一把,腸子都要被踩出來!”


    她給馬正德遞了一杯茶,柔聲勸慰,“老頭子,知道你顧慮這些往事,怕被人翻腸子,拿民族成分說事,可你也不是建州人,野人女金,確實是包衣出身,又沒打過漢人,怕什麽呢?”


    馬正德接過茶並不說話,半晌才低聲道,“你還記得東江島上不?那些女金人想過好日子,冒充漢人混進來,被捉到了,活活打死……”


    他打了個寒噤,不說話了,昔日的英雄膽,似乎也隨著時勢的變遷,年歲的增長,化為了重重顧慮,姚花兒和馬翠英對視了一眼,馬翠英這會也沒那麽楞了,上手輕輕地為老父親捶起了腿,姚花兒說,“那是在遼州,而且是遼東、遼中的漢民,那些漢民本就親敏,被建州搞得家破人亡的,自然恨毒了他們,可要是再往北走呢?到了和建州接壤那一帶,多少漢人受夠了邊軍、援軍的盤剝,受夠了戰事,甚至寧可給建州做包衣的……”


    這是實話,即使是遼州內部,也談不上萬眾一心仇恨女金,情緒也是分地域的,到了南邊這裏,更是談不上仇恨韃虜了,南邊的百姓根本沒受過女金的騷擾,他們仇恨的異族肯定是倭寇,馬正德的臉色逐漸開朗起來了,姚花兒察言觀色,又柔聲勸說,“都這樣了,咱就看開點唄,反正該知道的,你這一說也都知道了。要我說,趕明兒你就去和張主任說說咱們家的事兒,讓他往上匯報,做個備案,上頭要都說沒事了,那誰敢說你什麽?”


    這是正論,馬正德微微點了點頭,姚花兒又說,“這麽一想,被女兒叫破了也沒什麽不好,省得你又瞻前顧後的,不想出頭……其實林下參若能種起來,那是大好事啊,咱們用不到政審分,還能給兒子加啊,你看你這女兒,虎超的,你得給她留點手藝傍身那!”


    這句話算是說到馬正德心裏了!他無可奈何地看了眼虎超超的女兒,揮了揮手,“別捶了,你這是捶腿還是捶大排那!想把你老子腿給捶斷了?!”


    “行了,瞅你這死出,別捶了,去收拾收拾你屋子,天天五馬長槍的,給你造的那個亂那!去!抓緊的去取筆墨來——反正都這樣了,我給你二狗叔寫封信,讓他也做個準備,咱家這什麽政審分的,都是後話了,這林下參對他來說,興許還真是個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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