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不知道願不願意去呢!”


    “怎麽不願意呢?隻要是能進城,哪有不願意的?這又不是去修路隊——”


    修路隊雖然也是吸納農閑勞力的重要渠道,報酬也不低,但說實話相當的吃苦,不比幹農活輕鬆多少,很多體力跟不上的村民,寧可在家做點手工活,也不敢去修路隊。


    其中也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因為修路隊去的都是城外荒僻的地方,遠離城市,賺的錢無處花不說,也沒有接觸到適婚女子,或者其餘崗位的可能,哪怕是收入低一些,但大多數年輕人都更願意進城,而不是去修路隊。而去農業專門學校,為他們幹活,更是比所有崗位都好,在農戶來看,這是進退兩便的事情——去幫著農業專門學校幹活,表現得好,馬正德就是例子,可以從普通農民變成田師傅(農業技術員),也有從田師傅變成農業老師,專門培訓田師傅的可能。


    就算是筆頭、嘴上的功夫不好,不能和馬正德一樣,完成從流民到農業老師的三級跳,但幹活時接受的指點和培訓也是不虧的——田師傅在移民村落受到非常普遍的敬重和歡迎,農民們半點沒有食古不化、盲目自信,對他們的教導不但非常信任,甚至可以說是相當饑渴!


    理由也很簡單——他們雖然祖祖輩輩也都是務農的,但卻不是在這個地方務農,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對於土壤、水文、氣候都是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有個人能出來手把手地教大家,該怎麽種田、怎麽殺蟲、怎麽施肥,乃至怎麽收獲一種新作物,怎麽處理保存……就算這些知識說穿了都不難,可要是沒人教的話,自己得撞多少次南牆,損失多少次收成,才能總結出經驗來呢?


    接受田師傅的教導,並且把他們的教導通過筆頭記憶下來,這也成了絕大多數成年農戶的識字動力,比起這最迫切的需求,識字之後,在娛樂和眼界上的擴張,反而都是細枝末節了


    很多農戶不羨慕一度在村中生活,後來考上吏目、改做生意、做匠人的同鄉,因為他們深知自己沒有這個本事,他們最羨慕的是馬正德,在村中迄今仍然時不時有人談起他來,認為馬正德過的可說是農民最羨慕的生活了。


    ——做吏目的也有被送去挖礦的風險,而且在買地無疑要比在敏廷大得多,那份心思就不是一般人能支應得了的,做生意也是,起起伏伏,容易賠本,還要交各種各樣的稅費!就是馬正德這樣,有一門手藝,有兒有女的人家,那福氣是真大,不論怎麽樣,就算他家裏人都沒了,老馬光靠這種田的本事都不怕沒人送終的,各村都願意把他榮養起來,就為了老人家每年指點排布著,隨手能讓田裏豐產個一兩成的本領。


    這會兒,馬正德寫信來,叫何二狗去給農業專門學校做事,這樣的邀約,倘若何二狗居然拒絕了,那全村人隻怕都要認為他是不知好歹,甚至村長還會強製把他趕去雲縣都不好說——除了為何二狗考慮之外,還有更直接的利益關係,一般來說,農業學校要人沒有隻要一個的,就算是去培訓新技術,一個村也得出兩三個人。


    這是為了保險的緣故,一隻鴨子是趕,一群鴨子也是趕,一個村若是兩三人都會了新技術,回去也好散播。何二狗不去,村長怎麽讓他再帶人?畢竟,他是馬正德的徒弟,別人可不是,馬正德有理由提攜何二狗,但對隻相處過幾年的老鄉,也就是些麵子情了,力度肯定不會那麽大。


    這些過去的農民,哪怕是不給錢,節衣縮食地學技術,都是願意的,倘若能在城市裏說到親事,那就更是大賺了,不管怎麽說,總比在村裏說上親的希望要大,村長眨眼間門已經想到了好幾個青年——都是在這裏有家口的,留在雲縣的可能不大,長得也比較體麵,說親的希望高……若是能說個親回村,至少村裏成親人口又多了幾對,這就算是很不錯的政績了,往上一匯報,加的可是他的政審分……


    至於小趙,他是跳出農門了,可他弟弟還沒個著落呢,也是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了,目前就是在另一個村子裏務農,也是迫切希望能有個機會出門看一看,他和何二狗關係好,更是對跟著去雲縣的名額勢在必得,有他們兩人在,何二狗如何能走得了?當下隻好苦笑著解釋了起來,“這次去雲縣培訓,固然是有名額,而且名額還很多,馬叔也說了,有願意來的都可以帶來聽——但學到的本領卻不是在買地用的,是要去遼東墾荒啊!好不容易從遼東跑出來了,這還要回去,你說吧,這事能有多少人願意幹?”


    “啊?去遼東墾荒?遼東那不打仗了嗎?”


    “對啊!對啊!雖說敏朝好像是收複了盛京,但這和我們買活軍有什麽關係?怎麽我們反而組織人手上課,像是要把田師傅派到遼東去了?”


    從這番對話,就可以看出信息靈通不靈通的重要性了,雲縣那裏,哪怕是走街串巷專門送信的跑腿都能說出兩三個小道消息來,和街坊討論著場外交易所、盛京談判、科爾沁歸屬,衛拉特、通古斯的遷徙,延綏邊市的變動,可在泉州下頭,縣裏邊郊的小村裏,充其量也就是個把愛看報,愛侃大山的村民,記得住敏廷出兵盛京的消息,這還是因為村裏零星有幾戶遷徙來的遼東邊民,要是別處遷徙來的農戶,根本就不關心這些,何二狗還不知道從何說起呢!


    當然了,也是因為這兩人都是可信任的舊交,而且信息傳播的速度很慢,也不擔心亂傳出去,給自己帶來麻煩,再加上信中也提到了還要進一步招募人手,何二狗也就不存什麽忌諱了,解釋了一下遼東局勢的變化,“……這麽著,自然就需要大量人手去和當地合作了,不說別的,田師傅肯定是要出的,這是買地的招牌……”


    “別的還缺什麽人也不知道,馬叔叫我去,是因為我們都有種林下參的經驗,能幫著他一起講課什麽的,我們去不去遼東,是否久住,這不好說,但馬叔也說了,能在祖籍遼州的百姓裏招募人手,跟著學些技術,送過去指導當地的百姓墾荒種參,這一去,就不說在遼東安家吧,至少也要出個五六年的外差才能回來……”


    其實更大的可能,就是直接留在遼東工作了,畢竟學到的都是北麵的技術,除非是善於歸納總結的那種秀才,一般田師傅的農業知識是有很強局限性的,學的是哪裏的知識,除非轉行,一般都是就在那個氣候區幹。何二狗等人都聽他們村裏的田師傅說過,專門學校辦地區培訓班的時候,挑人就是兩個標準,第一,腦子靈活,手上活計也好,善於鑽研;第二,喜歡找出身在該地區的流民,比如派去大江沿岸的田師傅,很多都是流民來學了技術回流的,這其中的道理非常簡單,這些百姓在老家就種過地,知道老家的情況,會說老家的土話,把他們派回去,事半功倍,是很劃算的。


    當然了,順著大江去,和去遼東還不太一樣,大江往上走個幾百裏,都還是比較繁華的,過去幹幾年,安家在當地的不多,想回來隨時都能回來,出外差的田師傅,政審分比較高,想要回來參加更多的培訓班也比較方便,始終都有回到買地境內的可能,真不想幹了,攢點錢回來種田也很容易。


    遼東那就不同了,幾千裏地,路上的風浪就夠喝一壺的了,氣候又冷,而且剛剛經過多年的戰事,可以說是百廢待興,甚至他們要種林下參的區域,多少年來都是老林子,和南麵這裏人煙稠密,少聽聞猛獸消息不同,遼州的豺狼虎豹,吃人都不是什麽新鮮事兒……至少何二狗自己,根本就沒想著回去,他已經在遼州呆得夠夠的了,冬日裏那份刻骨的嚴寒,在豬圈牛圈裏和大牲口一起取暖過冬,每天每時每刻都籠罩在極致饑餓的感受……


    說實話,現在再回想起來,當時的痛苦似乎已經有些淡忘了,留下的隻有刻骨銘心的情緒,但何二狗仍然認為,對買地的農民來說,去遼東實在不是什麽有誘惑力的選擇,人這輩子不就圖個吃飽穿暖嗎?在買地,便是普通的農戶,做到這四個字也實在不難,光是勞有所得、平安喜樂這四個字,便是遼東怎麽都趕不上的了!


    他並不覺得在村子裏能招募到多少農戶,這和下南洋還不太一樣,南洋至少隻是熱,熱能躲,大不了不幹活,泡在池子裏唄,到了晚上總能出去活動吧?冷這可怎麽躲?大雪封門,柴火有限,吃食也有限的時候,時間就像是催命的滴漏,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隻有經曆過的人才知道!


    果然,一聽說是要去遼東,剛才還感歎著雲縣消息靈通,最近又出了這麽多大事,甚至還因為遼東要整個回到漢人手中而激動的兩人,這會都沉吟起來了,沒了方才的熱情,哪怕是小趙剛才因為老家被送給買活軍而歡欣鼓舞,看起來也完全沒有回老家的意思。


    何二狗也是鬆了口氣,說實話,他也不想帶一幫人上路,這大概是在來買一路上坐下的毛病,在東江島住的地方就逼仄,來買一路,坐的船艙擁擠,乘客還多,他還暈船,一路上嘔吐、發燒,折騰到買地,命都去了半條,打那以後,何二狗就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合,一聞到別人身上的汗味,就好像回到了船艙裏,在風浪中搖搖晃晃,坐都坐不起來,接著便是一陣反胃想嘔,就是這會兒,都得特意站在上風處,不然早就有點兒失態了。


    他多年為奴,很善於掩飾,這點小毛病除了馬正德一家之外,別人都絲毫沒有察覺,村長和小趙也是一無所覺,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緒之中,半晌,村長才是拍板道,“去!我覺得還是要去——我看他們也還是會去!”


    他的表情十分堅定,並且立刻就付諸行動,走出屋子叫過一個小娃子,“你去把和老四家、張老五家、劉老六家的當家人都叫來,若有後生也都讓他們過來,就說村長有事找——”


    屋裏,小趙也很快有了結論,“確實,還是要去,回老家曆練一番也好,若是能找到老親,那就更好了,俺們一家是南下了,可三親六戚還有多少都留在老家的,就是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還在不在原籍住……”


    不但他們的立場極為堅定,就是被叫來的幾戶遼東流民,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後,稍作猶豫也都立刻答應了下來,他們的理由非常的簡單,“回老家去,別的不說,就你們的身份,媳婦是挺好娶的,哪怕娶上媳婦之後,不幹田師傅了,辭職回來繼續種田也行啊!”


    這倒是實話,在買地這裏是普通的農民,經過培訓去遼東帶人種林下參,那就是田師傅了,又是買地人,額外高人一等,別的不說,娶親肯定不算難的,畢竟遼東幾百萬人是有的,這幾年間能南下的有多少?


    船是有限的,運量也是有限的,肯定有許多人隻能留在當地,買地這裏的小夥子過去,不論是經濟實力還是教育水平,都是出色的,完全可以任憑挑選。別看就趕了這幾年的早,在擇偶上那可差太多了。何二狗作為一個適婚的大小夥子,這幾年也是逐漸發現,其實很多時候,結婚這種事情就是在賽跑,真不需要跑得多快,隻需要跑到女人數目對應的名次就行了,一百五十個男人對一百個女人的時候,隻要跑到第一百名,基本就能找到媳婦兒,這和自身到底優秀不優秀其實關係還真不大……


    對應到去遼東,這幫小夥子占的就是這幾年的時間優勢,還有跑了幾千裏的地理優勢,可就是這兩個優勢,真也就足夠了,讓他們一下就從找不到媳婦的娶親困難戶,變成了可以從容挑選的富裕戶。而有了娶親的刺激,這些前遼東流民,就像是完全忘記了在老家的生活有多困苦,一眨眼間門,幾乎個個都應承了下來,甚至還爭搶著想要第一批過去……


    “二哥,俺跟你去,俺幹活下力!”


    “幹活下力有什麽用?要腦子好使,二哥,我會寫三百多個漢字呢——不是拚音,是漢字!腦子可好使了,我跟你去,保證不給你丟人!”


    就這麽一小會兒功夫,一幫大小夥子幾乎要打起來!最後還是村長拍板:一家一個,先都跟著去雲縣,誰被挑中了誰沒挑中,都看上頭的意思,不得互相埋怨,到了雲縣、遼州都要互相幫助,如果站住腳了,可以往回寫信,再設法接弟弟們過去娶親。——至於小趙這裏,乘著大家爭搶的功夫,早已把何二狗拉到一邊,請他給個準話,不管最後帶多少人走,都有自己小弟的一個名額……


    這還不算完,好容易這邊散了,回家之後,這幾戶人家又輪流拎著臘肉、白糖過來拜訪,又有別處遷徙來的鄰居,聽到了風聲也過來打探的,何二狗這一晚搞到月上柳梢頭了才能洗漱歇下,卻也是久久不能成眠,枕著手臂,望著地上的窗月出神——今夜這熱火的場麵,這完全出乎了何二狗的意料,也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安樂窩裏不安樂,隻要有所欲求,就還是得拚啊……從遼東來買地的時候,不顧一切求的是一線生機,可好不容易在買地站住腳了,現在又要出去,為的也還是傳承後代那點本能的需求……


    本來,他偶爾也還在好奇,買地這裏,流民源源不絕,就現有的地盤,不論如何開發耕地,也總有用完的時候,百姓們到了村落安居,怎麽會願意離開呢?到那時候,他們準備如何安頓新來的百姓?可沒想到,根本不需要地方上動員百姓們向外開拓,就是現有的娶親困難這一點,就成了在買地接受過教育的大小夥子,走出安樂的買地,往艱苦的邊疆開拓的最大動力!


    確實,不走出去的話,怎麽可能娶得上親呢?最近一次買地公布的臨城縣人口比例,適婚年紀的男女比例,哪怕是在女性比較充裕的城關,也是15:1,這也就是說,這一代的男人如果不往外走,就在城市裏也有三分之一是找不到媳婦的……當然這不考慮一女多嫁的情況,但那也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何二狗對於他這一代的擇偶難度有充分的認識——城市裏有三分之一找不到媳婦,農村裏能有三分之一找到媳婦就不錯了,甚至一村一村的絕後也不是不可能。


    不想絕後,不想死得淒慘潦倒,那就隻能是向外去拚命的闖蕩——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安樂鄉,原來永遠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逼著老百姓去拚,去出死力,費盡所有力氣,才能用血肉,在世上打下屬於自己的一點印記!才能向這世道證明,自己有資格,讓自己的血脈,自己的基因流傳下去!


    淒苦、破碎、無奈,才是人生的常態,‘正常地’活著,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是在買地,也要使盡了全身的力氣!


    這樣的認識,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當然是十分殘酷的,對何二狗來說,也挺叫人喪氣的,可不知為什麽,這種熟悉的無奈、懊喪,卻反而也讓他安下了心。自從他一咬牙,跟著馬正德一家離開白山開始,他的生活似乎就充滿了跌宕、變化,就如同在激流中反複衝蕩的小舟,幾度險死還生幾乎散架,何二狗真有好幾次覺得自己就要死了——


    在山林間麵對山神一般威風凜凜的大野豬時;在獅子口外,趴在溝子裏,藏身於爛泥之下,屏息輕聲,聽著卡倫額真的馬蹄聲從頭頂幾次掠過,甚至還狐疑地在藏身上方放慢腳步時;在去買地的船上吐出膽汁,喘不上氣,恨不得下一刻縱身入海求個解脫再不醒來時……


    這些深刻的記憶,就像是他邁過的一道道溝坎,度過的一次次劫數,終於,他到了買地了,他安頓下來了,他能過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作換得三餐飽腹、四時衣裳的生活了!何二狗隻覺得自己畢生所求,也就隻有這些了,他已經不想再拚,自覺已經殘破。


    不像是馬正德,經過無數苦難卻依舊堅韌,以一個野人女金的身份,從未停止學習,學會了漢話、漢字,現在甚至去做了種田師父……何二狗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拚的力氣了,他就想要這樣簡簡單單地過完一生,可是,今日他終於意識到了,隻要生活還在繼續,苦難就還在繼續,拚搏是永遠都不能結束的,不論你有多麽的無力,隻要你還想活下去,那你就永遠都要勉強自己,永遠都要克服疲倦,強打精神,永遠都要為了在這世間站住腳、直起腰而拚搏……


    不拚怎麽辦呢?他想,我還能幹多少年?我現在還年輕,可我得為老了考慮,我不想餓死,到那時候就得有人養我,不娶妻,不生孩子,到時候誰來給我一口吃的?我倒是想清心寡欲,出家算了,可買活軍這裏不許出家,佛道荒廢……這是把最後的出路都給堵死了,為了活下去,我不拚,能行嗎?


    何二狗真覺得自己已經很疲倦了,好像他有許多魂兒——許多魂兒的碎片,都留在了那些個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再也不能完整了,可他能怎麽辦?他已經太熟悉這樣的感覺了:生活是如此的艱難,勞作是如此的艱苦,但是,最後、最終,還是要麵對,還是得去麵對。你要活著,你就沒法不去麵對。


    在昏黃的燈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這樣就能把那些散落在歲月中的碎片給吸取回來似的,何二狗凝望著信紙,慢慢伸手去取他的文具,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又是抗拒,卻又覺得熟悉和踏實,好像這樣不情願的掙紮、受苦,才是他應有的歸宿,好像在長久的休息過後,他終於又一次睜開眼,真正地在這片樂土上清醒過來了。


    “休息結束了。”


    他自言自語,在空白的信紙上,落筆寫下了自己的回複。“又該拚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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