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頓牧師的這個提議,並沒能在第一時間打動大主教,盡管他也知道機會寶貴,不可錯失——遠東的變故,遲早會傳回歐羅巴大陸,並通過各式各樣的渠道在整個歐羅巴擴散開來,即便並非每個人都能得到湯若望這封說了許多真心話,判斷了未來局勢走向的書信,但是,在華夏生活的歐羅巴人為數不少,他們也會有眼睛去看,事實上,英吉利商船已經開始小規模地和買活軍貿易了,說不準,現在就有不少書信正在海麵上乘著信風飛奔,往遊子們的親戚、讚助人,或者是情人而去呢!


    但是,比起被這股子緊迫感裹挾,匆匆忙忙地下了草率的決定,大主教認為這樣重大的決定必須慎重考慮——到目前為止,東印度公司沒有表現出足夠的宗教傾向,這似乎是這些新興的商人階級的一個特點——沒有任何堅持的東西,唯利是圖。


    當然,這不是說貴族就不愛錢了,如果不愛錢,華倫斯坦就不會因為一次婚姻介紹對移鼠會死心塌地:對於開支巨大的貴族來說,迎娶一名富有的寡婦,往往是他們的夢想。寡婦所掌管的巨額財產將完全由他們所得,同時,她們操持家務與社交的本領,也早已在第一次婚姻中得到了驗證,倘若已有所生育,那就更好了,這證明了她們的健康,一個富有的寡婦能為貴族的排場提供金援,為他們生下繼承人,這兩樣東西都是貴族夢寐以求的。


    從這一點便可以看出貴族和商人的區別了——貴族貪財,主要是為了花掉,他們所追求的是豪奢、浪費和體麵,是用錢財換取到的榮耀和機會,為了更加任性地生活著。他們往往會沉溺於各式各樣的意氣之爭中,會輕易地為了理念而付出生命,至於錢財更加不在話下,錢沒有了,他們可以繼續利用貴族頭銜想方設法地去掙,去壓榨,或者通過戰爭來一次性獲取更多。


    但是,商人愛錢卻僅僅隻是愛錢的本身,他們既沒有什麽信仰,似乎也沒有什麽生活的情趣,他們花錢就隻是為了掙更多的錢,商人們對宗教往往也采取討價還價的態度,每一次供奉都想要榨取出雙倍的社會價值回饋,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團結在國王周圍,和教會的關係相當冷淡,沒有什麽商人會拒絕和不同信仰的顧客打交道,這就是貴族和商人最大的區別。


    教會的好時候幾乎已經過去了,這是所有神職人員的共識,當然,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教會的地位一度曾高到國王也隻是土地的附庸,教會幾乎管理著人們從生到死的一切——當然,時至今日,歐羅巴依舊是高度宗教化的大陸,信仰已經和呼吸一樣自然了,人們遵從宗教的規範生活,甚至比遵從法律的規定還要更加仔細,但是,教會的權力的確在不斷的萎縮,這一點在聖公會是尤為明確的。


    看看弗朗機人和舊教,弗朗機人在亞洲的開拓,和傳教士幾乎是密不可分的,總督府、大教堂、碼頭上的海兵衛所,這一定是一個殖民港口的標準配置,一手生意,一手傳教,二者結合往往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但是,東印度公司就隻是公司而已,迄今為止,不論是聖公會還是清教,都沒有派遣傳教士前往印度,而如今英國在北美洲的殖民地,也遲遲沒有組織聖公會的傳教士大規模前往。


    大主教知道,這是王室又一次玩起了含糊不清的平衡遊戲,一方麵,在童貞女王執政晚期,她一改自己對新教的信仰,開始壓製清教的發展,但另一方麵,她又放任清教徒前往北美,讓這個日趨重要的殖民地遍布了令聖公會厭惡的寒酸味。如此一來,聖公會的勢力在國內雖然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但在海外殖民地,宗教不是以清教為主,就是幾乎沒有什麽發展,而激進派清教雖然在本土受到了壓抑,但還有北美這個出口,矛盾雖然很大,但始終沒到完全不可調和的地步。


    這種微妙而反複的態度,充斥了整個英王室的執政曆史,被兩代國王非常好的貫徹了下來,童貞女王死後,她的繼任者,‘最聰明的傻瓜’詹姆斯,雖然粗魯自大,不斷吹噓君權神授,執政手腕也顯得粗糙,但卻始終在大陸的全麵戰爭中能夠獨善其身,從不輕易表態,而如今的國王查理,把權衡之術推向了登峰造極——他受著清教徒的教育長大,卻對清教表現疏遠,甚至還娶了一位信仰舊教的法蘭西公主!


    這個決定,讓國內的舊教徒喜笑顏開,緩和了英吉利和神聖羅馬帝國、弗朗機的關係,但對聖公會和新教來說,卻令他們不得不捏著鼻子咽下這個苦澀的事實——對英王來說,宗教不過是他的一枚棋子,當然了,或許所有的國王都這麽想,但也沒有誰表現得和查理這樣直接。


    這樣的做法,對國王當然是有好處的,有了清教作為競爭,大主教不得不謹言慎行,每一步都再三考慮,再也不能和他的前輩們一樣,享受著高高在上的快樂,過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奢靡生活:教會的財權一收再收,印贖罪券的好時光早已過去了,現在,信徒對教區的奉獻當然還很豐厚,但教堂從人民收入中分割的份額則已經變少了。


    而大主教不得不考慮前輩們從來不會多想的問題:如果由聖公會對國王的外交政策指手畫腳,國王會不會將其認定為聖公會試圖插手海外殖民地的表示?即便國王采納了聖公會的建議,他會不會在來年重新任命坎特伯雷大主教呢?畢竟,聖公會是完全歸屬於英國王室的宗教,主教的任命操於國王之手,大主教再也不用考慮討好梵蒂岡了,卻也徹底失去了半獨立的超然。不得不揣摩國王的心意行事,如果不如國王的心意,再換一個就行了,要是和國王唱反調太過,那國王也不是不能考慮更改他的信仰嘛。


    “把信件和香水送去倫敦。”


    最終,大主教還是采取了微妙的行動策略,他派出自己的心腹侍從,把信件原封不動地送去了倫敦,抵達國王座前,並且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件,隻留下了那本煉金術教材。“這裏記載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奧秘,我還要研究一段時間,並且試著把它翻譯成國王能讀懂的語言。”


    事實上,這話隻是托詞,因為國王和他父親一樣,精通拉丁文,並且喜好藏書。不過大主教斷定國王不會計較這些小節,因為他正為了全麵戰爭而煩心,在國王繼位後不久,隨著局勢變化,以及執政者性格的改變,英國終於也被卷入了新教、舊教信奉者在大陸掀起的全麵戰爭之中,再加上他的前兩任生活習慣非常奢靡,以君主的標準,死時幾乎可以算得上是窮困潦倒,國王一下就陷入了財政危機,不得不四處搞錢豐富自己的小金庫,同時設法解決自己的威信問題——在國會不肯給他的寵臣戰爭撥款時,國王甚至也幫不上什麽忙!這對於他的威信無疑是更大的損失!


    戰事不利,財政危機,宗教各方對他都表達不滿——新教失望於國王的背叛,舊教則失落於自己的地位沒有得到回升,聖公會更是感到受了冷落,他們對國王十分忠誠——畢竟這是個在王室強力催化下誕生的教派,但國王卻若即若離,讓他們感到自己的國教地位正在衰弱。一個騎牆派如果運氣不好時,就會如同國王現在這樣,受到所有人的討厭,說實話,大主教對他也談不上喜歡,但他更想在這個位置上幹得久一些——如果局勢再繼續惡化下去的話,國王很可能對坎特伯雷的人事任免進行更改,以期改變現狀,因為他實在是沒有什麽別的手段了。


    在這樣的時候,西班牙的遠東戰略嚴重受挫……他們從遠東貿易中獲得的滾滾財源,是否會枯竭下來呢?對於實在是非常迫切地需要一點好消息的國王來說,無異於甘霖玉露,大主教認為這是神恩保佑,如果沒有主的意誌,這封信怎麽會這樣巧合地落入教會手中?他倒不認為這會改善國王和聖公會的關係,但是,不妨就讓國王認為自己是他的幸運星好了。事實也的確如此,不是嗎?


    來自倫敦的消息回複得非常快速,國王在信中對大主教大肆誇獎,同時,讓主教大為吃驚的是,他出人意料地給了很慷慨的獎賞——國王的判斷,和聖公會如出一轍,他認為這正是國家崛起的好時機,英國完全可以通過積極合作,在華夏獲取新的財源——把生意做到東亞去!至於說買活軍要求的條款,對於英國來說就猶如借花獻佛,反正他們在非洲也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殖民地,當然可以慷慨地予以配合。


    【如果能在談判中固定下買活軍對北美洲主權的承認,那就最好,但我認為在這點上不用多做強求,新大陸很大,容得下許多國家,而華夏自己就有廣袤的大陸,他們似乎沒有太充足的動機和航線圖前往北美】


    他在信中如此叮囑著大主教,因為國王準備委任一名特使,與聖公會的教士同行前往華夏,同時,讓聖公會於東印度沿岸港口,以及非洲諸港都設立傳教所,主要的目的是完成知識的傳遞——在這年頭,最好的學者都在教會大學,學術上的事情找教會是沒有錯的,想要學會買活軍教授的學問,並且翻譯為英語傳播,確實需要在沿岸建立起學術點,才能確保培養出一批可以回國形成學派的教士。


    當然,這也意味著國王放開了對聖公會在海外的傳教限製,這可謂是最慷慨的回報了,他還賦予了聖公會傳教士含糊的權力,【要遏製東印度公司宣稱主權的愛好,他們曾聲稱對南部非洲的桌山港口擁有主權,還有在非洲的一個小島,也被他們據為己有,不能讓他們惹怒活躍的買活軍……我給予你們監視和糾正的能力,如果你們能直接掌握和買活軍安全貿易的渠道,那麽,不妨來信告知。】


    國王對於東印度公司也存有戒心,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十幾年前,去世的國王詹姆斯就曾經試圖派出王室直屬船隊,打開東北亞的貿易通道,但非常可疑的是,第一次前往敏朝海域,他們就遇到了大規模的倭寇襲擊,打那之後,詹姆斯國王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如今看來,國王又要用聖公會作為工具,去遏製東印度公司了。


    大主教對國王的盤算一清二楚,但卻也欣然接受,宗教最畏懼的事就是不被當權者利用,那就意味著距離衰退不遠了,對於聖公會來說,國王查理非常難得的投桃報李,給予聖公會令人滿意的回報,他也會考慮在接下來的許多事件上更積極地支持國王。


    當然了,他更關切的事情國王還沒談到,大主教迫不及待地往下讀信,很快,他的眉毛舒展開來,顯然完全放下心了——國王在回信中談到了宿敵法蘭西。


    【當然,西班牙受到削弱,那麽我們就更應該鼓動法蘭西對通航互保表示反感了,我們已經完全體會到了黎塞留的勃勃野心,他渴望通過全麵戰爭來證明,歐羅巴的霸主應該屬於法國的波旁,而不是老掉牙的哈布斯堡,我們可不能讓他們太輕鬆的如了意,應當要試著挑撥一下兩國的關係,我也想看看,讓那個可憐的移鼠教傳教士嚇得魂飛魄散的買活軍,遠征歐羅巴時的戰爭表現會是如何……】


    【我已經派出奸細,鼓吹法國在非洲的貿易站利益,馬達加斯加、黃金海岸還有中部非洲都有他們的身影,自大的法國人會不會容許東方的古老土地對他們指手畫腳呢?我對此拭目以待……同時,我也希望聖公會在東亞活動時,從中多加挑撥……東方人聲稱對非洲的權益,這可是第一次,我對買活軍充滿了好奇,請您為我收集他們的信息,盡量地傳遞給我,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能和他們的統治者女王通信……】


    不必國王叮囑,大主教也會這麽做的,他放心地放下了手中的信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這個國王,並不算多討喜,有時候顯得反複無常、急功近利,但也終究不是完全不可造就。他這麽說不是因為他對聖公會的投桃報李,而是因為國王本人的覺悟:英國永遠不希望看到一個統一而強盛的歐洲。這是一個合格的英國君主必須具備的認知。


    既然西班牙瘸腿了,那也該給法國拉拉後腿。這樣看來,國王雖然生澀,但卻至少還具備了基本的素質,大主教的嘴角翹得更高了,他派人叫來了再度前來拜訪的莫頓牧師。


    “我們該挑一批虔誠的教士和學者前往遠東,去學習買活軍最有價值的東西——他們的知識。”


    他吩咐說,“挑選一些真正聰明的,各領域的天才,對他們發出邀請,威廉哈維,國王的禦用醫生,他對於醫學和解剖學癡迷如狂,而我曾從不少牧師那裏收到消息,說買活軍的東方賢人派,一直利用出眾的醫術傳教,我相信他願意派出學生——或者本人親自去買地設法學習。”


    “但是,要注意消息的保密,我可不希望清教徒也橫插一腳,破壞我們對於買活軍知識的壟斷,湯若望還在他的信裏提到了牛痘,買活軍禁止這東西外流,如果能搞來一些的話,我們的進退就會更加從容了。另外,還要請你在礦山收集一些蒸汽機的使用者和工程師,這是此行最大的重點——蒸汽機,如果能把它的技術搞回來,同時挑撥起買、法的爭鬥,鼓吹西班牙繼續和買活軍對峙,那麽,未來的歐羅巴霸主,就一定屬於英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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