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啷個這時候才曉得回來噻?”


    “去去,多問——你們娘睡下了?”


    “娘去外婆家裏了,今夜怕是回來不得,三姐、四姐都和她一起,家裏就大哥、大嫂和二姐在,爹可吃了酒?豌雜麵下一碗做宵夜哇?廚房火倒還沒熄的!”


    “有豌豆顛沒有?”


    “晚上吃完了!”


    “那就算了。”全百戶擺了擺手,使喚著一邊揉眼睛一邊說話的丫鬟,“梅香你去打些熱水來,我洗腳睡下了。”


    “哎!”


    小梅香噔噔噔地進屋去拿銅盆兌水,一屋子都是她的動靜,全百戶有些後悔,暗道,“少一句話,該叫她小聲些,這小妮子倒是勤快,就是聲響大,畢竟是鄉下人。這下可好,小二又要來問七問八了。”


    果然,全家屋舍不大,裏外裏兩進的小院子,平時老大和妻子住在外院東廂,其餘未出嫁的三個女兒住內院西廂,二兒子住內院東廂,兩夫妻則住在內院正房,家裏也就兩個喚做養女的丫鬟,又有一對老夫妻住在外院西廂看門灑掃。梅香這動靜一出,裏外屋子都亮燈了,全百戶趕在老大出屋之前,站在院子裏說了一句,“大兒睡吧,沒什麽事!就是吃酒晚了!”


    一轉身,便見到西廂門打開了,二女兒伸個頭出來,眼睛滴溜溜地轉,不禁又是一陣頭疼,揮手道,“你也莫煩!睡去,睡去!”


    全二姑娘卻哪裏聽他的話?門一開,蹦到院子裏來,“我來幫老漢兒洗腳!”


    全百戶推脫也是無用,硬生生被扯進上方,聽她嘴裏七問八問,先問青渠村的事情,是否妥善解決了,到底出了什麽事,街坊已經聽說青渠村是鬧鬼了,所有村民都被鬼滅門,連著那些官差一樣都死無葬身之地,隻有七八個好手憑借一身的血氣,抵抗住了厲鬼,寧可放火自焚,也不願意被厲鬼吞噬雲雲。全百戶聽得一愣一愣的,忙道,“你沒有胡亂附和吧!”


    “那自然是沒有的,我躲在院牆邊上偷聽來著。老漢兒你當我憨皮麽?”全二姑娘鄙視道,“姑奶奶我是好打聽,又不是好說嘴,不該說的我啥子時候說過嘛,這要不是擔心青渠村那些人的家屬又上門來鬧,我也不得去偷聽這些!”


    是這般麽?全百戶實在懷疑,他是最知道這個女兒的,自小就機靈,嘴皮子靈活得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把家裏的老婆子哄得心花怒放,對她格外偏心寵愛,兩人的性子也是一脈相承——都是最好口舌是非的,和那些三姑六婆往來最好,三不五時就有個姑子婆子上門,或者是來送平安符,或者是來送那些因果報應的善文話本,反正幾個女人在門檻上一坐,遮著嘴不說個半日可不會停,坊間的消息她們是一清二楚。唯獨隻好在一點,那就是她們一向也多聽少說,沒有給全百戶在公務上惹來什麽麻煩。


    全家在這一次整頓城防之前,雖然也是左護衛的軍官之一,算是官宦門檻,但遠說不上是豪富,在錦官城一眾豪商巨賈麵前根本掛不上號,不過是民間殷實人家而已,就算想撈油水,出息也就是那幾項,再多了沒有,實際上也得算計著過日子。全太太娘家是經商的,節禮都送得實惠,因此別看全百戶在外威風,在家卻是個提不起來的粑耳朵,全二姑娘好口舌的性子,他說是看不慣,但有妻子撐腰也不敢深管。


    久而久之隻好無奈放任,居然也形成習慣,再加上全二姑娘居然自學認得了不少字,坐實了闔家最聰慧的名頭,那就越發翻天了,連全百戶都得讓著——就全家的家資,要說給兒女都讀書識字,那是沒有的,全太太自己就不怎麽認字,全百戶也隻是粗通文墨而已,連同兩個兒子,也在武事上出身,上了五六年私塾也就罷休了。就全二姑娘和幾個識字的三姑六婆來往得多了,不知道從哪裏淘摸了一本書來,照著學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又逐漸會讀善文話本。


    如此,那些婆子沒來時,她就讀給母親和嫂子、姐妹們聽,漸漸的,什麽報紙也好,坊間話本也好,都難不倒她,全二姑娘看了這些文字在眼裏,更是自視甚高,自詡為全家第一聰明人,儼然以全百戶的軍師自詡,家裏家外的事情都愛多問幾句,全百戶抵擋不過,也隻能由著她去了,因此今日他吃酒吃得晚,全二姑娘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待梅香打了洗腳水來,她就讓梅香先回去歇著,真要給全百戶洗腳,全百戶苦笑道,“罷、罷、罷!我吃不消你,梅香你下去吧,也不敢勞煩二姑娘,老子自己洗!”


    說著,痛飲了兩口梅香送來的醒酒湯,被那又酸又辣的味兒整得一激靈,殘餘的酒意逐漸褪去,全百戶便自己扯了鞋襪,全二姑娘不用給父親洗腳,也是喜笑顏開——老父親的臭腳誰稀罕洗?無非是要聽故事罷了。全百戶見她如此,借酒壯膽,在她頭上結結實實地鑿了一下,心道,“這姑娘如何還嫁得出去?!可憐我連日周旋,辛苦掙得幾分家當,到末了還是做了她的陪嫁,怕是非得厚厚地預備上幾抬嫁妝,才能把她打發走。到時大姑奶奶又嫌自己嫁妝簡薄了,也非得鬧起來不可,這樣就又要填補她的,往下還有小三、小四,我這賺的錢,有多少能花在自己身上?”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銀子是否能到手還不好說哩,從蜀王府出來,全百戶心中其實也是疑竇叢生,偏偏這件事又不好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再加上也是有了酒,比往常要冒失些,竟鬆口道,“今日為父去蜀王府,果然是說這青渠村的事情。”


    說著,便把青渠村事件他所知道的真相,娓娓道來,又提及蜀王府的反應,不過他如何與圓真觀、王管事串通了騙錢的事情,就不需要和女兒明說了。全二姑娘聽得全神貫注,聽完了卻是根本沒往神怪那方向想,而是皺眉道,“這不是擺明了有人下毒,把官兵都毒死了,餘下人一走了之嗎?至於那狗,更是再明白不過了,人中毒而死,死前多會嘔吐的,又或者是屎尿齊流,那狗本是不懂事的畜牲,未必不是舔吃了這些,被殘餘的毒性給毒死了。”


    全百戶目瞪口呆,萬想不到自己姑娘解釋得居然如此簡單,再仔細一想,卻又入情入理,不由深深看了全二姑娘幾眼,納罕道,“這字真叫你給認壞了,如今竟成了百事通?那我問你,毒死十幾個人的毒藥,你曉得要多大的份量,賣得多昂貴,多難買麽?”


    這個疑點,全二姑娘也有點拿不準,囁嚅道,“看報紙上常提醒旅人要注意山野間有毒的植物……”


    有些藥草有劇毒,這個民間也是知道的,但具體是哪些藥草,錦官城周圍有沒有分布,這就不是全家父女,甚至包括錦官城蜀王府的大人們知曉的了。全百戶玩味了一會女兒的猜想,因其對局勢不再重要,也就將其拋諸腦後,全二姑娘又問他為什麽要稟告去蜀王府,全百戶道,“你哪裏知道厲害,左護衛那些人,出營房一步就要錢,衙門有錢還是蜀王府有錢?想要徹查此事,必定要找個能出錢的人,再說,又焉知這事不是買活軍的陰謀?”


    草草帶過他去蜀王府的動機,又說起了在蜀王府結識的王管事,全百戶低聲道,“瞧王管事的意思,蜀王壓根就不知道買活軍的厲害,除了在府中作樂以外,一件事也辦不成,府中諸事都是他們這些管事聯手操持,蜀王隻管著守財罷了。但王管事他們倒覺得很能守得住錦官城,半點沒想著卷款逃走——你曉得這是為了什麽?”


    也不怪全二姑娘消息靈通,實在她聽這些的反應叫人也舒適,一雙眼瞪得大大的,頗為急切,緊盯著父親,仿佛完全被他的敘說給迷住了,全百戶都不由得賣弄了一番關子,吃全二姑娘甜言蜜語,許諾給父親做兩雙鞋,這才把王管事買藥火和火銃的事情告訴全二姑娘。皺眉道,“都是敘州那邊做主賣的,蜀王倒也知道這兩樣物事的厲害,畢竟也用了買活軍的仙器,也看過了報紙,曉得買活軍戰無不勝,旁人都不敢打,就多在這兩樣東西上。”


    這是個有權有勢的白癡,除了守財一無所知,自然以為買了火器,萬事大吉,自己的軍隊就可以和買活軍的軍隊旗鼓相當了。全百戶父女當然不會如此天真,知道這東西不可能全盤改變戰局——隻是願意出錢的人夠蠢,因此能賣得出去罷了。全二姑娘聽了,激動得渾身發抖,連聲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那大王必定大把錢財撒下來,敘州的商人肥了,管事們也大賺特賺——隻是,敘州不是聽從買活軍的命令麽?怎麽敢私下販賣火器如此大膽?他們的火器是從哪來的呢?”


    “正是這話了!”全百戶也是和女兒談得投機,不由跟著拍了拍大腿,歎道,“我也覺得這事兒聽著不靠譜,這可不是幾把火銃,是上千把的買賣——你要說藥火,這個能偷些出來倒還合情合理,疏通大江航道是要用到大量藥火的,這裏就有上下其手的餘地,折騰個幾千斤,大概不算什麽,但火銃這東西,上千把是怎麽流出來的?買活軍那裏有作坊私賣這東西?還能通過大江運到敘州來?”


    這事兒聽著的確有點兒玄乎,也和買活軍一貫給人的印象不符合。全二姑娘也是潛心思索,過了一會,眼珠子一轉,她展現出自己包打聽的威力了。“我聽幹娘說,如今城裏買活軍的仙器,尤其是香水頭油,仿冒的不少,尤其是敘州貨,不如萬州,是真假摻賣的,這火銃也是敘州貨的話……”


    和女兒談論此事,果然不無幫助,全百戶歎道,“是了,我當時也是這樣想,就怕是假的呢?若真是完全炸不掉的假貨那倒還好了,就怕弄了些真假參半的東西回來,該炸的時候不炸,不該炸的時候在庫房裏炸了,就如同,就如同前些年京城大爆炸那次一樣……”


    若是那樣的話,豈不是就重演了京城的慘案?屆時別人不說,就在城門不遠處的左護衛說不定都會被波及,因為他們在蜀王府眼皮子底下,附近又有倉庫,蜀王倘若不願意把藥火儲藏在自己府裏,很大可能就藏在左護衛營房一帶。全百戶一思及此就愁眉不展,他第一次動了攜家帶口外出避禍的念頭,也就願意去深思錦官城的命運了,因歎道,“即便是真貨,就能抵擋得住買活軍麽?敘州就是再能耐,火砲恐怕他們未必賣得到吧……”


    想到這裏,索然長歎,也沒了再談論下去的興致,想著明日去接妻子時,再和她商議一二,要不要讓孩子們跟著嶽家去青城山避一段日子。便打發全二姑娘去睡了,因為說了這許多話,又有些肚餓,後悔沒叫梅香煮碗豌豆小麵,摸著肚子吹了燈,胡亂歇下不提。


    全二姑娘這裏,得了這個消息,卻是興奮得夜半不能成眠,第二日起身時便有些晚了,全百戶和她大哥已經出門去了,家裏隻有小梅香並姑嫂二人,全二姑娘哪裏還按捺得住,草草洗漱了,屈指算了算日子,便把大門開了一半,坐在門扉後頭,時不時張望一下街巷,說是散散悶氣,借光做個針線,她大嫂也不管她,橫豎姑娘在門後坐著,也不算是拋頭露麵,她沒事兒就愛聽壁角,這麽幹是常有的事。


    不過多久,一個中年道姑,背上搭了個土黃色的褡褳,手裏拄著一根錫杖,搖搖地從街巷那頭走了過來,沿路不少人都對她行禮,這就是全二姑娘認的幹娘劉道婆了,全二姑娘一見她,眼睛就是一亮,忙開門招呼道,“幹娘來歇一歇,喝口水!又來送勸善故事啊?”


    把劉道婆讓在院裏,兩人寒暄了一番,全大嫂也出來招呼過了,去廚房泡茶,全二姑娘抓住機會,牽著劉道婆的手,低聲道,“組長,我這裏有要緊消息稟報,是蜀王府內部的情報,說是敘州那裏……”


    她嘴皮子利索,不過片刻功夫,便一五一十地把父親那裏的消息全部賣給了劉道婆,蹙眉道,“敘州內部必然有一條大魚,常年走私造假,幾年間賺了不少錢去,這會兒和蜀王府裏應外合,還要再賺一筆,這火銃和藥火是假的還好,就怕它是真的,那這事兒可就大了,要直接聯係到雞籠島甚至是雲縣去……”


    “這事兒耽擱不起,組長你得盡快匯報給情報局知道,否則,錦官城局勢恐有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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