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娘!這就回了?”


    “是呀,這就回了,幹娘,上回你還說給我帶的那本《太子出遊》本生故事圖呢——我等了好久來著,花都盼謝了,幹娘也還是不來!”


    “這不就來了嗎,哎喲,我的小乖乖哎,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的圖冊,這不是如今正打仗呢,到處都不安穩,幹娘這可是腿都跑細了,才給你找到了這麽一本——你瞧,和我說的一模一樣吧?這畫裏人不都說話嗎,小字都有拚音,精細著呢!”


    “我看看我看看——還真是!幹娘待我真好!這荷包我也做了多半個月了,您瞧上頭用的可是好線,就是上回從您那倒騰的銀線,本就沒多少,這回都全用光了,就當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哎喲,好閨女,”劉道婆滿麵是笑,愛惜地摩挲著大姑娘的手,“幹娘哪裏受得起,你也要多愛惜眼睛才是,這刺繡傷眼著呢,書拿到了還是白天看,晚上別用眼了,得閑了多看看遠方,多揉揉眼角,大好的姑娘,可別落了個近視眼那就可惜了的……”


    “哎,幹娘留下吃飯吧!”


    “不留了不留了,這不是還給镋鈀街李家大姑奶奶送冊子去嗎?這也是個好善兒聰明的,也是惦記著要看圖冊兒……改明兒觀音誕辰,我帶她登門,咱們一道撿佛豆積積福,你們也多個姐妹平素裏多來往走動走動。”


    “好哇,對了,幹娘,您今日可去了全家姐姐那裏?我倒是想去找她玩兒,上回見了麵,覺得她極可親的,隻是畢竟隻見了一麵,貿然登門多冒昧的。”


    劉道婆雖說急於回家,但麵上卻是不露分毫,極是耐心地道,“她好著呢,也還記得你,常說兩家住到不遠,蠻好常來常往的,下回我們庵裏做小法事,你們恰好結伴來去,這麽一來二去的也就結交起來了……”


    “好好好!便按幹娘說的辦,到時幹娘千萬來叫我,我們家雖艱難,但幾十斤香油還是供奉得起的……”


    別看萬州那邊鬧得不可開交,城外也是亂哄哄的,一會兒城裏又嚷著要發動民夫練軍守城,但百姓的日子也還要繼續,尤其是劉道婆平時拜訪的一些人家,大多都是有根底的,不比小民手停口停,受局勢影響很大,這些家庭並不怎麽擔心城中異動對自家的影響,甚至局勢越是動蕩,越盼著劉道婆這樣的三姑六婆登門:


    一方麵,能帶給她們一些城裏城外的最新消息,另一方麵則是提供一些精神上的慰藉,講講善惡有報的道理,再接受一些香油供奉銀子,增強自身的安全感:局勢不是個人能把握得到的,在這樣莫測的世道下,想要保全自身,不就是隻能憑借著對因果的信仰嗎,平日裏的虔誠,此時就能化為自信了,這些信眾篤定自己因為虔誠,怎麽也比別人多了一分安全。


    越是兵荒馬亂的時候,這些僧道就越能發財,青城山上的道觀,現在的香火都比平時鼎盛多了,哪怕在城外,也有很多大商人派人特意運送了供奉過去,除了換取心理上的安慰之外,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青城山畢竟是山地,易於把守,道士們平時在山中修行,也有些身手,又有信仰護身,受到亂兵滋擾的可能性較低,這時候多送些供奉,把家裏受寵的子女送到道觀去祈福清修一段時間,無疑也是為家裏留了個後手,城內無事則罷了,若是有事,至少還有一條血脈在外,不至於闔家都陷在了裏麵。


    這些道觀,眼睛都是瞧著宅院深深的大施主,中等人家乃至全百戶這樣的殷實小戶人家,則由城內外的大小道館庵堂盯著,彼此間倒也不是沒有爭鋒,一條街上幾十戶人家,各有各的僧道走動這是很正常的事,甚至一戶人家裏,太太和小姐各有各的三姑六婆也正常。至於說善信到底選擇和誰來往,這就是自己的事情了,三姑六婆為了搶香火,撕扯起來的都有——不過,劉道婆雖然也就是這幾年間才在錦官城內活動起來的,但卻是順風順水,處處逢源,倒沒聽說有和誰爭吵打架的事情。


    她初來乍到,但卻善信雲集,有個很大的原因,就是劉道婆總能弄到一些印刷精美,畫工生動的小冊子,多是佛經的本生故事、經變故事,也有二十四孝故事、道經上的神仙故事等等,雖然她是道婆,但在信仰上卻是不拘小節,兼收並蓄,這也符合大多數三姑六婆給人的一貫印象,反正隻要善信肯掏錢,他們什麽話都能接的住。


    這些小冊子的來路無疑是不怎麽正的——很明顯那都是買地的畫工和畫風,買地的小人書,在錦官城也是有售賣的,而且價格不低,雙方的畫風完全一致,而且這些繪畫故事比較特殊的點在於,圖中人物口邊會有白框,填寫台詞,這也是買地小人書特有的表現。


    至於說畫風中經常出現的所謂‘透視感’,即在平麵繪圖上,人物並非隻是呈現側麵示人,大小一致,而是猶如真實眼見一般,近大遠小,畫麵感十足,非常生動——這就更是買地特別的一種風格了,這和敏朝常見的老式畫風完全就不是一種,辨識度還是極高的。


    當然了,雖然有鬼,但又不能說是完全不正,因為畫風的事情是不能拿來當證據的,至於說上頭的台詞使用了拚音,這也無傷大雅,因為朝廷的特科也用的就是拚音,甚至還列入特科的考核呢,雖然沒有完全正身,但現在誰也不能說用拚音就是買地的本子。


    再加上劉道婆搞來的這些小冊子,內容沒有絲毫問題,畫風也的確惹人喜愛,故事比一般壁畫還好懂得多了,就算是不識字的稚童,無須指點也能看個明白,那筆觸又遠勝從前僧道發放的畫冊——那些畫冊和劉道婆的圖冊比起來,簡直就是簡筆畫了,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一樣的供奉,換回來的冊子都是不同,這種冊子在市麵上要賣都能賣個兩百多文的,劉道婆時不時能弄來一本白送,這叫眾人如何不喜歡她?


    再還有一點好,就是她什麽供奉都收,富貴些的,送尺頭、香料,她也歡喜,普通人家就送幾斤菜油,劉道婆也笑臉相迎。若是繡工好的女兒送了荷包,劉道婆下回來還倒送些絲線,若是全都折錢來說的話,一本書市價200文,荷包市價300文,絲線也要70、80文,她登門一次,不過拿走20多文而已,就算是家裏的老爺也實在不能說她黑心貪錢,倒覺得劉道婆是個難得一見的正派姑子,真正的清心寡欲、樸實無華,從不帶藥帶符,不擔心她們把人給拐帶壞了,因此並不禁她上門,有時還親自和她喝喝茶,聽聽她講經。


    就這樣,劉道婆在錦官城中等人家裏便越發吃香起來,經她穿針引線,彼此結交的年輕姑娘為數不少,大家的膽子在往來中也越來越大,有些猶豫的姑娘,彼此一見麵,聽說你也在學拚音,我也在學認字,立刻就覺得自己不算太離經叛道,反而還可以再往前走一走。若是聽到姐妹們私下裏講講外頭的局勢,說說買活軍的事情,那更不得了,以後也都不覺得看買活軍的報紙,思量天下的大勢,是什麽女兒家不該做的事情了——朝廷還開女特科呢,如今已經不同往年了!


    說起來,還真多虧了朝廷開了女特科,別看這兒特科暫且開不到錦官城來,但卻為錦官城的女兒識字論政提供了紮實的基礎,這樣的事情不可能毫無破綻,一旦被家裏人發覺,她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連朝廷都……我為什麽不能?而家長隻要不是特別迂腐,對於這些姑娘家的話也就無從反駁,隻能任由她們去了。還真有一兩個家庭想把女兒送去京城考特科的呢,這都是題外話,也不多說了。


    且說劉道婆這裏,靠著精美的話本、精湛的講經、樸素謹慎的行事風格,很快便到處結交起了女眷,把年輕的女眷處於了一個開明的氣氛中緩緩熏陶,根據本人的性格、稟賦,開竅有早有晚,人精兒如全二姑娘,私底下早就投買,開始有意識地充當起眼線的,劉道婆便對她亮明身份,把她當未來的吏目吸納培養,有些人性格保守,對於政治遲鈍不敏感的,她也不動聲色,照舊往來,培養這些女眷的信任感,隻要把家裏家外的煩惱對劉道婆一一傾訴,劉道婆也總能提取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自古以來,消息最靈通的,不是開酒樓,就是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這話當真不假,蜀王府問敘州買藥火的消息,剛隔了一夜,這不是就送到了劉道婆耳朵裏?這還真是個獨家消息,沒有第二個渠道提供,劉道婆從镋鈀街李家出來之後,算是結束了今日的巡遊,褡褳裏也塞滿了姑娘們塞來的各種體己(許諾的香油都是換成銀子給的,或者打好了直接從鋪子送到庵裏),一麵走一麵也在思忖此事,暗道,“藥火都能賣,敘州是越來越誇張了,本來我在錦官城,隻是為了統計錦官城流入買物的數量,看看和我們出關的數量能否合攏,現在居然來了一條大魚!”


    “但上回去夷陵開會,才對過藥火賬,各地疏浚隊的藥火出入加在一起也就幾十斤,算是正常範圍,也就是說,極大可能敘州是成功仿製了藥火嘍?他們的藥火工坊開在哪裏?敘州情報局居然一點音信也沒有,失職了麽?還是……根本沒打算仿製,送來的隻是假貨?也是要殺蜀王的肥豬,騙上一筆?”


    比起全家父女的憂心忡忡,她要鎮定得多了,回到住處,先又見了幾個同事,大家商議停當,她還抽空做了晚課,這才去把臉洗了。


    這臉一洗,劉道婆瞧著要年輕了好幾歲——她實際年紀不過是三十出頭,還頗有幾分姿色,化妝得老些不過是便於外出走動而已,這會兒回到庵堂,把假發一帶,女裝一換,儼然就是個小戶人家的主母,乘著天色已暮,從後門出去,很快就上了一艘小船,沿著府河劃了一盞茶的功夫,靠岸沿著街角暗影又走了一裏路,確定沒人綴在後頭,一轉身,鑽進一條夾道,掏鑰匙開鎖,從側門進了一個花園,花園裏早有一個小太監把守著,見劉道婆來了,一聲不吭挑燈引路,把劉道婆帶到一座小軒裏,隻見小軒中有個中年人,正坐立不安地轉悠著,手上無意識地拔著唇上的胡須,就看那狠勁就完全明了了——這是個太監,戴的假胡須呢,可惜這東西實在不便宜,還是劉道婆送給他的,就被他這樣糟踐。


    “劉大姐,怎麽樣,蜀王府的虛實打探得如何了?”


    一見到劉道婆,這太監也是眼前一亮,恨不得就要拉住劉道婆的雙手訴苦,他哭喪著臉,淚眼汪汪地道,“咱家現在於這鎮守府中,那是真的如坐針氈,朝不保夕啊,哪一日睡前不要枕著一把匕首?就說現在,除了這兩個小院子,府裏其他地方,都感到拿捏不住,皇爺把我派來這錦官城,簡直就是派我來送命的!”


    “劉大姐,看在咱們在京城延續至今的老交情,這一會你非得救救我不可,隻要我能做到,一定保你們安安穩穩度過三峽,打通夔門,可你也得助我啊——”


    說到這裏,鎮守太監王至孝——王知禮王大璫的義子,被皇帝特意派到錦官城來,為的就是收拾蜀王,隻是沒想到他帶來的百把親信,在江上就出事淹死了數十人,故而王至孝隻能全盤依賴買活軍,談到錦官城的權貴,更是咬牙切齒,刻骨痛恨道,“隻要情報局肯出人,我這裏還有高手,今晚就能行刺蜀王,蜀王一死,此局必破,蜀王府的積蓄,我們隻取三成,餘下七成都歸給買活軍,且我還出人去錦官城下屬州縣各地宣講,輔助買活軍接收這些地盤,兩廂包夾敘州,劉大姐你說如何?”


    這個價格,不能說完全沒有誠意,但劉道婆眼神卻是一凝,看著王至孝的眼神也鄭重了些:敘州賣藥火的事情,她不會原原本本告訴王至孝,包括買敘關係,都是王至孝無須知道的事情,但王至孝沒來由地說出這番話,意味著他對買敘關係已經有所猜測,看來,他的人手雖然折損嚴重,但還是設法做了一些事情——


    兩人的確是從京城開始就多次打交道的老關係了,王至孝也是敏朝有名的知買派,彼此非常熟悉,眼神一對,便能明白雙方心中的所思所想,王至孝見劉道婆沉吟不語,得意地咧嘴一笑,揪胡子的手也放了下來,因道,“敘州私賣買物,這事兒不難打聽,我料著你們情報局必定要收拾他們的,怎麽樣,保我們運走三成財富,若是答應下來的話,我還能幫你們釣一釣敘州佬,留下充分證據,叫他們想抵賴,都抵賴不了……劉大姐,你意下如何?”


    敏三買七麽……劉道婆也有些舉棋不定了,主要是蜀王府的財富實在是海量,恐怕要超過其餘六個藩王的總和,七三分賬就算是慣例,敏朝運走的部分也實在是太多了,她感到事情有些大,她或許做不了主,說不得還要講講價——甚至或許連價都不是她能講的,得交給夔門外的水軍統帥來決定。


    唉,錦官城和萬州不能無線電通信,的確太麻煩了一點,決策速度有時候真的是很慢。劉道婆對於這一點其實一直沒有完全適應,離開無線電之後,她常感到自己的決策不夠果斷,今日也是如此,再三思忖,還是決定要拖一拖,不好給王至孝一個準話,當下抬頭正要發話時,突然腳下一陣輕晃,稍後才聽到外頭傳來了一陣悶響,好像有誰放了大踢腳似的——這要是旁人或許還不當回事,但王至孝和劉道婆都是經過京城大爆炸的,兩人都是神色驟變,不約而同奔出屋子,向天邊張望:


    “怎麽回事?!”


    劉道婆實在駭然,望著天邊紅光,喃喃間竟把心聲說了出來:“難道……敘州方麵真的仿造出藥火來了?!”


    “他們……是怎麽找到配方和工匠的?再要徹查下去,敘州促進會和郝嬢嬢,郝大陸將軍……能保住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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