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早在遼東把官僚地主都幹死……嗬嗬,郝老六啊郝老六,你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啊……”


    九江渡口,依然是船連著船,在碼頭上擁擠一片,形成了在最裏頭的船隻幾乎無法動彈,猶如架在水上的房屋一般的‘船驛’,這些樓船根本就不考慮航行,隻是為了方便經過的旅客豪商而已,因此,船身都格外的富麗軒昂,買活軍進駐之後,這些樓船上雕花的金漆都沒有絲毫損毀,一切似乎仍然如故,唯獨不同的隻是渡口前的這條花街——


    十幾二十年前,這裏是有名的風月地,多少流鶯家伎匯聚,每日那酒肆下方,鶯聲燕語、衣香鬢影,遊人如織,說不出的富貴旖旎,可七八年前起,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來此,隻有一些半老徐娘在兜客人去她家的私巢子,甚至連那略有姿容的少女都拿不出來,到了這會兒,碼頭邊上的房子全都安安穩穩的把門關好,點起了黃燈籠,別說私巢子,就連點紅燈籠的暗門子,都已經完全絕跡,夜間街上也冷清了許多,隻有成群的客人,時不時從船驛中出來,去岸邊的酒樓用飯,便連彈唱的絲竹之聲,都再無耳聞了。


    這樣的靜謐,對於一些人來說或許是陌生而讓人惶恐的,但在毛荷花聽起來卻很享受,她們和一般的買地百姓不同,於軍營中生活久了,作息規律,也習慣了比較安靜的夜晚,就算在雲縣,毛荷花也不太去夜市,如果有條件她一定是爭取早睡的,這每日的公務都繁忙得要命,哪還有閑心夜中跑出去玩耍?


    越是身居高位,就越難興出這些耍樂的心思,反而自覺不自覺地,逐漸都向六姐看齊——忙於工作的同時,熱衷養生,盡可能地維持健康的生活節律,否則,辛勞半生,好容易又有了向上的一個機會,卻因為身體不堪重負,被旁人奪取了,到時候心裏這口氣該如何咽得下去呢?


    雖說還不到三十歲,用‘辛勞半生’有些荒唐,但毛荷花來買十年,也的確是勤勤懇懇地工作了十年,她今年不過二十八歲,再算上在毛府服侍的那些年,也幾乎可以說是從有記憶以來,都在辛勤勞作,就沒有能歇下的時候,到了眼下這個崗位上,更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是不想休息,而是競爭實在太激烈!


    百舸爭流,不進則退,周圍全都是拚了命撒開腳往前跑的同僚,別說休息了,哪怕腳步慢一點,資質差一點,都會被毫不留情地甩開。就像是郝大陸,多好的?到現在黯然服輸,是因為他不夠努力嗎?運氣不夠好嗎?他隻差了一點,那就是差在了政治遠見上啊!


    當然,要說郝大陸就此沉淪,那也是不可能的,隻是他終於看明白了,自己將從快車道上退出來而已,至於他這些年的功績,六姐自然也會給予適當的獎賞。毛荷花心裏很清楚,所有爭取政治前途的行為,都是他們心甘情願而為,並非是應得,而是額外的附加值,對於工作本身的報酬,則是通過薪資、待遇來體現的。她和她的競爭者們,都是心甘情願地燃燒自己,逼迫自己,一直在殫精竭慮地工作,發奮圖強地學習,為的隻是能有更上一層樓的機會!


    要知道,現在已經不是六姐剛起家的時候了,有才能的人,猶如百川歸流,從世界各地往買地匯聚,雖然走的路不同,但隻要人夠多,帶來的結果都是一致的——機會前所未有的多,競爭也前所未有的激烈,倘若缺少自知之明,沒有政治遠見,這些額外的投入全都落空,猶如郝大陸一樣,驟然失重隻能重新再調整定位,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又聰明又努力,運氣又好的人到處都是,沒點看家本領,六姐憑什麽要特別重用你呢?


    “六哥差不多就到這裏了,中層將領吧……以後最多是聽命行事奔走各方,想要統帥全軍,或者轉業去做布政使級別的高官,沒有更多機遇的話,他估計是夠不上了……”


    看完這封信,毛荷花對郝大陸的前程也下了考語,她倒沒什麽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反而有點兒為郝大陸高興——促進會的事情,如果就這麽收場,沒把郝大陸徹底帶進去,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也還算是郝大陸有點識人之明,劉三德他們一幫兄弟還都是可交之人,這要是促進會也被敘州的殘存勢力給滲透了,郝大陸說不定都得革職待罪,從此投閑置散,甚至於他家裏的生意會不會受影響都不好說。可見一個人的結果,其實泰半是稟賦、性格決定的,郝大陸的才具有限,走不到更上一步,這是稟賦的問題,可他品行良好,這就讓他的下限也有了保證,結果不至於太慘淡。


    “也所以說,鄉土促進會,不是不能存在,但真不能帶有太強烈的個人色彩啊……遠在千裏之外,你又掌控不了的東西,能得到什麽好處?無非是短期內的聲勢而已,到最後,都是要百倍吐出來的。”


    東江島,乃至整個遼東,在買活軍難道就沒有促進會嗎?肯定是有的,包括毛荷花,也肯定參加了一些地緣為紐帶的集合,但當時郝大陸一家摻和敘州促進會,去布局航運,往買地拉人,甚至影響到敘州易幟前後,毛荷花卻是看到了隱患,經過深思熟慮,主動和東江島促進會進行了切割,甚至為此和義父毛振南存下了芥蒂。


    毛振南認為毛荷花在買地站穩腳跟,就有些忘本了,毛荷花卻寧可被義父誤會,也堅決地和東江島促進會劃清了界限,從此以後,東江係在買地這裏,聲音逐漸被分化開了,不再有統一的代表——主要也是東江島的百姓來源本就複雜,島上的土著幾乎是沒有的,大家各有來曆,到東江島也沒安穩幾年,一旦沒有毛荷花這樣有威信的人出麵,很快也就分散開來,各找各的來曆,東江島隻是成為這群人共同的一個經曆,但卻不再是把他們的利益緊密聯係在一起的紐帶了。


    卸下包袱,才好輕裝上陣,在這之後,毛荷花是顯著能感受到自己的機會要比從前更多一些了,就譬如說這一次西進,先有豫章大捷,說實話這就是從天而降落到碗裏的肉,接下來雖然被調離了前線,但又把後勤補給運送交到毛荷花手裏——她本也是精通水性航運的女水軍,如今敘州促進會壞事了,本來把持大江航運的組織,之後肯定會被分權削弱,毛荷花如果把手裏的差使幹得好,又能團結郝大陸,讓促進會也服她的管的話……


    一進一退,就是一輩子難跨過的鴻溝天塹,倘若能坐好大江航運總管的位置,再要往後走,那很可能就會被放出去遙領主要靠水運和本土往來的離島飛地了。毛荷花也不會把這個就視作是贏得的結果,隻當是個奮鬥的目標吧,她知道和她競爭這個位置的人還會有很多的。譬如說曹蛟龍、吳素存,或許這也是他們的目標,而他們現在也都在大江沿線,殫精竭慮地完成六姐的吩咐呢。


    毛荷花坐鎮豫章,總管上下遊交通調度,雖然忙得不可開交,但消息也是最靈通的。前線州縣的消息都要在她之類過一道手,雖然密文肯定不會拆看,但各地的風聲都還是很清楚——目前,從雲縣到錦官城,這條線上沿江南岸,基本是都被打通了,屬於買活軍的紅色已經徹底染上了這片疆土,再要往南去,兩廣雲貴的山區,則暫時還是曖昧的粉色——普遍流傳知識教信仰,但還沒有徹底被編入衙門統治的地區,差不多就是這個顏色。


    吳素存等人,現在就是紮在這些初紅地區的釘子,他們的任務就是配合好衙門的文職,掃蕩掉這片地區的不穩定因素,幫助紅色逐漸向周圍擴大,目前來說,所有人都做得不錯,都是辦事的幹才,既能借鑒前人的成功經驗,又能尊重當地的特殊民情,還沒有倒行逆施、兵行險招、弄巧成拙的事情,或者說不守規矩,為將來埋下伏筆隱患的事情,也是少有。


    當然,這其實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朝廷投入了這麽多的人力物力,既然是堂堂正正之戰,就該有堂堂正正的手段和堂堂正正的結果。毛荷花知道艾狗獾和吳素存是怎麽在買地立功起家的,現在見他們二人行事堂皇,心中也是調高了對他們的評分:在廣北,時間緊、任務重,人手少,就那麽兩個人,要出成績就隻能劍走偏鋒,現在看,那也不是他們的本性,如此一來,他們的路就走寬了,喜歡走偏路的將領,肯定會被不斷派去執行危險任務,卻很難得到大用,就猶如一把雙刃劍一般,主人也提防著。可正可奇這才是大將之風,這兩人……以後的成就會比郝大陸更高的。


    在各地來投的名將子弟裏,除開已經有很高地位,卻還是主動舍棄這些,到買地學習的楊玉梁之外,毛荷花評價最高的就是這兩人,其餘武寧奇、祖家澤字輩那些人,在毛荷花看來,各有各的毛病,隻有這兩人讓她感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曹、艾二人,天資聰穎,不遜色於她,而且自小還接受了很好的教育,積累很厚實,毛荷花在他們麵前時常感到自己學習得還不夠多,不夠苦,肚子裏東西有限,害怕後勁兒不足,無法和他們相比。


    “難怪上次紅帥都說了,一天不學點什麽,都感到睡不好覺,的確,我們在努力,紅帥她們也得努力,抵擋住我們的衝擊啊……她們雖然自小在六姐麾下長大,但那時候條件艱苦,民智未開,和現在的買地孩子來說,也算是被耽誤了好幾年……”


    心裏犯著嘀咕,她一邊攤開信紙,準備給義父寫信,一邊也是習慣性地給自己打氣:“沒事兒,個人個人的福分,我雖沒有他們的積累,但也不如他們受家裏人的連累。促進會的事情,不會是唯一一個例子的,郝老六前車之鑒,倘若不能處理好家裏的爛攤子,這些人當時是怎麽靠著家裏得的重點培養,也會是怎麽受到家裏的掣肘,連累了職位的上限。”


    “現在看來,整條西線,問題都不是很大,消化得還挺順利的,最哽喉嚨的就是敘州了,敘州藥火案,六姐辦得雷厲風行,處置得再嚴厲一點,當可威震西南,佐以教化基建,之前擬訂的‘平原地區全麵買化,偏遠山區逐步滲透,以教治夷,用落後打敗落後,用先進萃取落後’這五大方針,都可以順利鋪開。別看現在大家都忙著接收,其實,和敏朝達成默契,又沒人挑頭,那些反抗的地主,因著自己天生的軟弱,早在十年間頻繁搬遷,正所謂人離鄉賤,一旦離開了鄉土,鄉賢就等於是自己打斷了自己的脊梁骨……在他們再次生根之前,我們人就到了,幾種反抗力都被預先拆解,這一塊會出的大波折不多了……”


    “反而,如今南北朝野都在關注的,按我來看,應該是敘州的情況……別的不說,遼東、韃靼邊市,包括大江北岸的州縣,都是在瞪大眼瞧著呢。促進會遇到的坑,雖然是最大的——誰讓他們易幟了呢——但卻絕不會是唯一的。”


    “就說這個私下囤積藥火,遼東的邊軍,別看如今對雲縣的尊重甚至還要勝過對京城,哼,可他們哪個不是想方設法地從買地運過去的炮火中摳下一點私藏起來?還有軍屯問題,就是個大膿包,隻看怎麽捅破罷了,現在建賊退去,那些逃離故土的百姓為什麽還不願回遼東?或者在高麗生根發芽,膽大的去東瀛,還有南下來買的,不就是畏懼著又被軍屯抓去了嗎?在他們看來,這些邊軍和買地關係好,若是被欺負了,買軍也不會為他們出頭,倒寧可來買地發展,不受他們的氣……”


    “這都不是封建地主殘餘了,簡直是有點兒閥閱的意思,祖家就是錦州附近最大的地主,吳素存倘若不能處理好這件事,將來必定被其帶累!”


    至於艾狗獾,那不必說了,他身世埋的雷比吳素存還多,毛荷花都看不清他的路該怎麽走,相信他自己也都隻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輕輕地嘀咕了一句,“艾狗獾應該特別希望他四哥在衛拉特站住腳跟,能真個往歐羅巴過去……”


    當然,她沒有任何提醒這兩個人的意思,就像是毛荷花也不可能提醒郝大陸一樣,這種事情隻有自己參悟,旁人,尤其是同齡同期的朋友,沒有點破的義務。不過,相信這兩人的政治眼光是要勝過郝大陸良多的,還有無數和他們處境相似,隻是不在從軍這條賽道上的秀逸人才,也都正關注著敘州案的詳情,以及處理結果。


    很大程度上,敘州案會決定這些人才的心態、行事,也包括四藩邊土對買地的態度——敘州案中,罪無可赦的人是有的,但情有可原的人似乎也有很多,當然,最後的結果來講,這許多人互相推動,才造成了敘州事實上對抗中央的結果,這也不是一句無知者不罪就可以推諉的小過。敘州私造火藥,並試圖賣給敵方,雖然最後反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但這件事的性質可以非常嚴重。郝大陸的建議,是中正平和、照章辦事,辦成鐵案,但倘若如此,會不會滋養了如今四藩那些依附者的野心,讓他們產生‘隻要我把線索隱藏得再好一點……’的僥幸心思呢?


    該狠的時候,六姐一向是極狠的,從不憚於付出代價,也的確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幾次狠辣出手,都是打在了敵人的七寸上,一個‘備案令’,搞得人心惶惶,地主不能安居,雖然給底層吏目增加了很大的負擔,但也瓦解了鄉賢和鄉土的聯係,好處在這一次西進消化小州縣上就能感覺出來了。第二個‘客戶遷徙令’,直接打散了地方宗族鑽空子抱團,陰陽怪氣對抗中央的心氣,你敢陽奉陰違,那我就直接掀桌子,全都給我拆開了遷徙。說實話,毛荷花幻想起來都有點腿軟,但她相信六姐若是認為有必要,還會下達第三個類似的命令——或許會叫‘皆殺令’,凡是得了買活軍的好處,卻還想私下玩招數和中央對抗的,如敘州案這般,‘沾邊即殺’!


    這樣的話,會死多少人?幾萬人?六姐真能做出這樣的決策嗎?把皆殺令在全境推廣?毛荷花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六姐是下得了這個決心的,幾萬人再多,怎能和天下人比較,此時的狠辣,隻要能嚇住四藩邊境的那些親買勢力,讓他們不敢生出異心,那也都是值得……


    如果她是郝大陸,她會上書如此建言嗎?還是和如今的郝大陸一樣,即使明知自己的提議不中六姐的意,不能為上分憂,也還是堅持己見?毛荷花一時也得不出答案,她隻知道,雖然郝大陸壞事了,但她反而對這人多了一絲敬意。


    她也由不得在心中悄悄地問自己:“如若有一天,東江島也適用‘皆殺令’,而毛帥也在皆殺名單上的話,我……我會冒著風險,賭上前程為他求情,還是……還是如我此刻認為郝老六應該做的那樣,親自上書,把義父一家往死路上逼呢……”


    黃澄澄的竹絲燈泡,照著毛荷花迷茫的臉,權勢養人,這些年來,她沒有從前那樣醜得突出了,塌鼻與厚唇反而帶上了別樣的威嚴,但在這一刻,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在遠去的船帆下,別過頭在烈烈的海風中,竭力抹開被吹在眼前的碎發,回望著故鄉的碼頭,似乎想要用故鄉的映像,壓抑住心中的惶恐……


    突然間,滋啦一聲——竹絲燈泡燒了,這種燈泡的確不太耐用,室內重新陷入黑暗,隻有瑩瑩月色,照入窗框,映在了毛荷花麵上,扭曲著她的表情,恍惚間,十年前那個貌不驚人的小女孩,似乎重新在她的身軀裏蘇醒了,毛荷花惡狠狠地打了幾個寒噤,左右張望了一下,伸手抱住了雙臂,輕輕地搓了搓。


    “好冷啊……”


    還不到添衣的時候,但她卻還是情不自禁地低語著,“哪來的大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買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禦井烹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禦井烹香並收藏買活最新章節